春曉
最近,常陵市文化局舉辦了一場大型的民間鑒寶活動,由一批知名文物專家組成鑒寶專家組,在市博物館免費鑒定來自民間的各類文物,而且將會從中評選出最能代表本地區(qū)歷史文化的寶貝。
常陵市自古就是一座歷史名城,文化厚重,物產(chǎn)豐富,千百年來,大量的文物散落民間。由于專業(yè)知識所限,民間藏家們大多不知道手中藏品的價值。消息一出,藏家們趨之若鶩。專家們既緊張又興奮,忙得不亦樂乎。幾天下來,專家們挑選出了一批候選文物,不過,要從這些文物中甄別出最能代表常陵歷史文化的精品,專家組組長李涵總覺得還差了點什么。
這天,鑒寶活動快結(jié)束時,有個男子擠了上來,他六十歲左右,干練清瘦,只見他鄭重地遞上一個盒子,說:“您好,我姓張,帶來了一套印章,煩請專家鑒定?!?/p>
李涵正好是玉器類專家,他戴上白手套,接過盒子,一股清香撲鼻而來;再細看那盒子,又讓人眼前一亮:盒子由整塊檀香木精雕而成,長寬各三寸,厚約兩寸,上雕展翼蝙蝠、流蘇彩云,光這盒子就已經(jīng)是精彩絕倫,價值不菲。
李涵小心地打開盒子,只見盒內(nèi)鑿有四個小槽,槽內(nèi)黃綢墊底,各安一枚印章。這些印章長不過兩寸,寬窄半寸,外表如漆似黛,內(nèi)部經(jīng)絡(luò)清晰,僅材質(zhì)就屬烏鴉皮田黃石中的極品。李涵按捺住內(nèi)心的激動,用放大鏡仔細端詳印章,這是一組四件套閑章,分別刻著梅、蘭、竹、菊的圖案,附有篆體落款“西山”。看到這兩個字,李涵不由得拍案叫絕:“寶貝!絕世寶物??!這是南宋末年書畫雕刻大師段西山的作品,他曾在現(xiàn)在的常陵地區(qū)任知府。當年蒙古大軍攻來時,他被蒙古人所殺,他的家當也被付之一炬,因此傳世作品極少。我從事文物考古工作這么多年,這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的真跡。”
在場的人都熱烈鼓掌,紛紛向張先生道賀,可他看起來并不興奮,連連搖手說:“不急!不急!精品不精品的我不在乎。我今天來,是想請專家們鑒定一下,這套閑章中的菊章究竟是不是真品。”
此話一出,大家都有些愕然,李涵連忙挑出菊章又仔仔細細地看了個透,然后胸有成竹地告訴他:“您放心吧,我以自己的信譽擔保,這是真品?!?/p>
張先生聽了這話,焦急地說:“是真品嗎?那就壞了,壞了!”
李涵笑著問他:“難道您還希望這是件贗品嗎?這是四件套裝,缺一個,價值就大打折扣啦!”
誰知張先生卻說:“它若不是件贗品就麻煩了!哎呀!”
大家都目瞪口呆地看著,張先生看上去不是在開玩笑,他似乎很痛苦,懊惱地捶了捶額頭,然后站起來說了聲“那謝謝你們了”,收好盒子就走了。李涵他們眼睜睜地看著他消失在人群之中。
那位張先生走后,李涵坐立不安,這可關(guān)系到國寶的前途啊,李涵很想與他好好談一談??墒沁@次舉辦鑒寶活動,出于安全和隱私的考慮,是不要求藏家填寫個人資料的,李涵想找也找不著人。就在他失望之極時,事態(tài)有了轉(zhuǎn)機。
傍晚,有個人輾轉(zhuǎn)找過來,是個頭發(fā)花白的老漢。他謙卑地跟李涵打招呼:“您就是李專家吧?我姓葉,有枚印章想請您看看。”
“印章?”李涵聽到印章就興奮了,“好呀,拿來看看?!?/p>
老漢在貼身的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一團手帕,里面是一枚精致的烏鴉皮田黃石印章。李涵一見到這物件,眼睛都瞪圓了,這不正是段西山四件套閑章中的一枚嗎?他急忙拿過來仔細端詳,不錯,正是其中的那枚菊章!“這枚菊章怎么會到您的手中?其他幾枚呢?”
老漢靦腆地笑笑,說:“我知道您說的那套閑章,可這枚不是那套里的。這是我的,我就這一枚。我想請您鑒別鑒別它的真?zhèn)巍!?/p>
李涵疑惑極了:“難道菊章是一式兩枚?”他心里一動,連忙打開大燈,舉起放大鏡仔細甄別,觀察了好一會兒,才看出端倪。他放下印章,遺憾地對老漢說:“師傅,對不起,剛才光線不好,我看走眼了,您的這枚菊章是件仿品,仿的就是我看到、您知道的那枚?!?/p>
老漢追問道:“您肯定?”
李涵點點頭:“我肯定。這枚章仿的水平極高,幾乎能以假亂真了,不是專業(yè)人員根本無法分辨。不過這章雖是仿品,但無論是材質(zhì),還是雕工,都已是上上之選,也具有一定的收藏價值?!?/p>
李涵以為老漢會很失落,誰知他高興地說:“是仿品就好!是仿品就好?。 ?/p>
聽了這話,李涵又一次驚訝得目瞪口呆,前后這倆藏家是著魔了還是見鬼了?持真品的一臉沮喪,拿贗品的卻滿臉興奮。李涵使勁揉了揉太陽穴,想了好一會兒才有點醒悟過來,他問道:“這贗品雖然也不錯,但與那真品可是無法比的,你們怎么都喜歡贗品呢?你們倆是不是認識啊?”
老漢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因為這樣才是最好的結(jié)果呀!”說完,他道了聲謝,就往外走去。
李涵一想,這老漢肯定知道事情的底細,可不能再這么錯過了,于是連忙攔住他,懇切地說:“師傅,我非常急迫地想再見到那套閑章,可不知道怎么聯(lián)系對方,麻煩您代為引見,好不好?”
老漢為難地說:“雖然我知道您說的是誰,但我跟他總共也只見過兩次面,那還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可能幫不了您。”
李涵不死心地問:“那您總該知道他的一些情況吧?”
老漢說:“他應(yīng)該叫張含愧,樊城人。現(xiàn)在在哪兒,我就不確定了?!闭f完,他就快步走掉了。
李涵望著老漢的背影,總覺得老漢一定隱瞞了什么,他必須搞清楚,于是悄悄地跟了上去。
李涵尾隨老漢在街上走著,只見他背著個破麻袋,提著一把火鉗,直奔街頭巷尾的垃圾箱,在里面翻著各類廢品,這才知道他是個拾荒者。老漢走走停停,用了大半夜的時間,穿過了整個城區(qū),最后來到郊外一間破舊的小屋前,開門進去了。李涵見他歸了家,也不回去了,就近找了家旅館住了下來。
第二天,李涵早早就爬了起來,遠遠地盯著老漢的家。九點多鐘,老漢出了門,他沒帶拾荒的工具,而是提著一個包裹,有些鬼鬼祟祟地向屋后山上的樹林里走去,李涵連忙跟了上去。老漢七彎八拐,來到了后山的一座荒坡上,然后身影一晃,一下子從李涵的視野里消失了。李涵急忙跑過去,環(huán)顧四周,哪里還有人影?他正懊惱不已,忽然從荒坡后面?zhèn)鱽硪粋€人低低的哭號:“爹??!娘啊——兒來看望你們了……”聽那滄桑的聲音,正是老漢。
李涵心里一喜,悄悄摸過去一看,只見荒坡后面的旮旯里藏著一座小墳,這墳本來就低矮,墳上雜草叢生,幾乎與周圍環(huán)境融為了一體。老漢跪在墓前,一邊從包裹里取出香和紙錢燒著,一邊號啕大哭。李涵見這么大年紀的人,還這么情深意切地哭拜父母,心里又感動又難受。老漢哭了一會兒,從口袋里掏出一樣?xùn)|西,正是那枚贗品菊章。老漢把菊章舉過頭頂,哭道:“娘,兒不孝,今年六十有五了,今日才能踏踏實實地告慰您在天之靈。那套閑章確定已經(jīng)完整,兒已經(jīng)完成了您的遺愿,請您放心西去。這枚菊章是贗品,就讓它陪著您,做個念想吧!”然后,他在墓前挖了個坑,把那菊章埋了進去。埋好章后,老漢又訴道:“爹??!您本是他國的人,卻做了異域的鬼,我們跟您受盡苦難,兒不怪您,但沒能給您留后,這是天意。”這話把李涵聽得稀里糊涂的。老漢又呆立了一會兒,終于收了聲,他抹干眼淚,搬了些柴草把墓碑遮蓋好,下山去了。
李涵好生奇怪,不明白老漢為什么要隱藏祖墳,于是等老漢走遠了,他來到墳前,扒開柴草,打量著這塊墓碑。這墓碑明顯是自制的,上面寫著:“先父山本君之介大人(1922—1945)母葉氏夢菊大人(1925—1970)之墓,孝男山本俊生1990年清明泣立”。李涵大吃一驚,他擦了擦眼睛,再逐字逐句地讀了一遍,不由得叫出聲來:“天哪,這老漢……是個日本人!”
李涵沒想到這老漢是個隱藏的日本人,在如今高度開放的中國,包括日本人在內(nèi)的各國人員日益頻繁地進出往來,已經(jīng)是再正常不過的現(xiàn)象了,可這是個什么人呢?行為這么詭秘,是個以拾荒為掩護的日本間諜嗎?要不要向公安機關(guān)報案呢?李涵一邊往山下走,一邊緊張地思考著。這時,他想起了那墓碑上的碑文,從那上面分析,老漢的父親叫山本之介,早在1945年就死了,只有23歲。那年日本無條件投降,他爹該不會是個戰(zhàn)死的侵華日軍吧?這極有可能!他娘叫葉夢菊,倒是個典型的中國女性名字。難道他的父母是異國戀?那他就是戰(zhàn)爭遺孤了?可贗品菊章是怎么回事?為什么要把它埋在墳前?他與那神秘藏家張含愧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這些問題,只能靠自己來弄清楚了。
下山后,李涵直接敲開了老漢家的門。老漢一見是他,吃了一驚,但還是把他迎進了屋子。“您怎么找到我這兒了?”
李涵真誠地說:“師傅,我想和您交個朋友,跟您好好聊聊。”
老漢不傻,他開門見山地說:“俺一個拾荒的,哪敢跟您高攀???您還是為了那印章吧?”
李涵也不隱瞞,回答說:“是的,可這只是其一。我現(xiàn)在更感興趣的,是您與這印章的故事。您應(yīng)該叫山本俊生,對吧?”
此話一出,老漢頓時像被針刺了一般。他怒道:“你跟蹤我?”
李涵心里有些害怕,連忙緩和氣氛:“師傅,您別這么緊張,我為我的行為道歉!但我真的沒有惡意。”見老漢還是很戒備,李涵繼續(xù)說道:“我看到您上墳了,我很難過。您之所以隱瞞自己的身世,肯定是受盡了人間的苦。您是個有故事的人,現(xiàn)在改革開放,國家繁榮昌盛,您還擔心什么呢?把您的故事講出來,又能怎么樣呢?”
老漢的表情慢慢放松下來,他苦笑了一下,說:“的確,我是有些難言之隱,我全名叫葉俊生,但就像您看見的,我其實姓山本。我也很苦悶,自己都快入土了,給親生父母上個墳還習(xí)慣偷偷摸摸的。現(xiàn)在政策好了,說說也無妨。這事啊,還得從我外公說起……”
葉俊生的外公是當年常陵城里有名的書畫家,家底殷實,收藏廣泛,加上他樂善好施,深得眾人愛戴,被尊為葉公。葉公膝下無子,僅有一女,名叫夢菊,人長得如花似玉,也隨父親學(xué)得一手好畫。
為了躲避戰(zhàn)火,葉公早早地把女兒送到了美國學(xué)習(xí)油畫。當時,常陵地區(qū)屬于大后方,雖然沒有與日寇發(fā)生過大的地面戰(zhàn)爭,但是日軍飛機時常來襲,常陵城里時有人員傷亡。就在葉夢菊二十歲那年的三月,她突然接到加急電報,說家中有變故,召她速回。當時她在美國已有男友,是她的同學(xué),名叫山本之介,是個反戰(zhàn)的日本人。不過,葉夢菊一直不敢把這事告訴家里人,畢竟他的身份在戰(zhàn)爭時期實在是太敏感了。這次急著要回去,山本之介擔心她,非要護送不可,她也考慮到男友將來總是要為家人所接受,趁此機會先見個面也好,所以兩人收拾好行裝,匆匆踏上了歸程。只是他們沒想到,這次踏上的竟是一條艱辛的不歸路。
四月初,葉夢菊和山本之介輾轉(zhuǎn)回到常陵,原來,所謂的變故是母親不幸死于日軍飛機的轟炸,已經(jīng)下葬很久了。葉夢菊傷心欲絕,但人死不能復(fù)生,她在山本之介的陪同下為母守靈,盡兒女之孝。守孝期間,葉公了解到女兒的感情經(jīng)歷,他是開明人士,雖然有些別扭,但還是接納了山本之介。
然而葉夢菊帶回一個日本人的消息飛快地在城里傳開了。一些人不敢找真正的日寇算賬,就聚集在葉府門前振臂揮拳,要求葉公交出山本之介。葉公解釋,山本之介不是日寇,可群情激憤,哪聽得進去?他只好交代管家緊閉大門,嚴加防范,葉夢菊和山本之介也被迫躲在房里,葉府氣氛非常緊張。
葉府不安生,戰(zhàn)爭形勢也不妙,日軍發(fā)動了新一輪的攻擊,常陵城外遠遠傳來了隆隆的炮聲,城內(nèi)軍隊頻繁調(diào)動,大街上都壘起了沙袋,一場大戰(zhàn)迫在眉睫。
一天晚上,葉公把葉夢菊叫到房里,對她說:“小菊啊,看來常陵一場血戰(zhàn)不可避免,咱們?nèi)~家家大業(yè)大,樹大招風,必須要有所應(yīng)對。我老了,除了你,我別無牽掛,有些事我得提前交代于你,以免遇事被動?!?/p>
葉夢菊安慰她爹:“您別太擔心,我看國軍準備充分,日寇打不進來的。”
葉公長嘆一聲,道:“國軍若是得力,常陵怎會招致戰(zhàn)火!我的感覺總不太好。再說,未雨綢繆,有備無患嘛!”說完,他關(guān)上大門,走入里室,搬開梳妝臺,從地上撬起一塊地磚,取出一個鐵盒子。葉公把鐵盒子放在桌上,對女兒說:“葉家收藏雖多,但最有價值的還是這個?!彼蜷_鐵盒,取出一個檀香木盒,盒內(nèi)裝有四枚印章。
葉夢菊從沒見過這個物件,好奇地問:“這是什么?。俊?/p>
葉公鄭重地說:“這是咱們?nèi)~家世代相傳的寶貝——南宋大師段西山的四件套閑章。這是國寶,價值連城,爹只有你一個女兒,只能交付于你了。切記,此物是我們中華之瑰寶,你要用生命保護它,絕不可讓它流失海外?!?/p>
葉夢菊感覺責任過于重大,膽怯地說:“爹,還是您來保管吧。這兵荒馬亂的,我怕……”
葉公嘆口氣說:“我何曾想給你壓上這樣沉重的擔子!可我別無選擇。我也想好了,倘若你實在無法保護它,就把它交給一個人?!?/p>
葉夢菊急切地問:“誰?”
葉公說:“我的摯友,樊城教育局的張局長?!?/p>
葉夢菊想了想,說:“是不是張云川的父親???小時候我們經(jīng)常來往的?”
“對,就是他,”葉公回答,“張局長德才兼?zhèn)洌瑢κ詹匾埠苡性煸?。我們志同道合,私交甚篤,不是這場戰(zhàn)爭,我們還準備結(jié)親家呢!這套閑章他曾經(jīng)看到過,更重要的,他是一個愛國的官員,東西交給他,總會有個好歸宿?!?/p>
“哦!”葉夢菊點了點頭。
幾天后,常陵攻防戰(zhàn)斗打響了,日寇攻勢凌厲,志在必得;國軍戰(zhàn)力不及,但死戰(zhàn)不退,雙方打得是天昏地暗,尸橫遍野。葉府也被炸塌了幾棟房子,所幸還沒人傷亡。葉公他們也備有槍械,都躲在院子里戒備著。
一天晚上,忽然有一伙武裝人員砸開大門,沖了進來,他們穿著便裝,拿著五花八門的武器,不知道什么來路。管家見他們不是日本人,便迎上前問道:“這是葉府,各位有何公干?”
不料為首的一腳把管家踹翻在地,用槍指著他問道:“我們是游擊隊,來抓日本特務(wù)和漢奸!他們在哪?”
葉公等人躲在里屋,一個用人大聲解釋道:“你們搞錯了!我們家姑爺不是日本特務(wù)……”話還沒說完,只聽“砰”的一槍,用人當場就給撂倒了??磥韥碚卟簧?,不能坐以待斃,葉公等人連忙把門給頂上,掏槍對射,可對方人多火力猛,他們不是對手。眼看頂不住了,葉公朝女兒、女婿喊道:“小菊、山本,我們掩護,你們快走!”
話音未落,山本之介也被流彈擊中,他知道今天已難逃生天,一把推開葉夢菊,說:“照顧好我們的孩子!”原來,他們朝夕相處,葉夢菊已經(jīng)珠胎暗結(jié)。
葉夢菊心如刀割,萬般難舍,葉公劈了她一巴掌,喝道:“記住我的話,記住你的使命!快走,我們的名譽還要靠你洗清?。 ?/p>
葉夢菊一咬牙,爬進房里,取了印章,趁著夜色越窗跑了。
葉府沒有毀于日寇之手,卻被一伙流寇搞得家破人亡。葉夢菊舉目無親,無處投靠,尤其是她一個弱女子懷揣國寶,唯恐有什么閃失。她想起了父親的叮囑,于是強忍悲痛,歷盡艱辛來到樊城,找到了張局長。當時,張局長已經(jīng)不認識她了。她從懷里取出印章,失聲痛哭。張局長這才明白過來,他手持印章,老淚縱橫:“葉大哥,你死得好冤哪!小弟我對不住你!”
葉夢菊遭此大難,生了一場大病,多虧張家父子全力救治,悉心照料,特別是張云川,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英俊瀟灑的小伙子,他日夜守護,噓寒問暖……
不久,日本投降了,國共兩黨和平談判,中華大地恢復(fù)了往日的安定祥和。張云川成天陪同葉夢菊談故敘舊,極力為她撫平傷痛。隨著時間的推移,葉夢菊從張云川的眼神里看出了他萌動的情愫,張局長言語之中也屢屢暗示,這使她感到很慌張,她已不太能接受張云川,更別說她已經(jīng)懷胎數(shù)月,而這孩子,她是必須要生下來的。
這種日子又持續(xù)了一段時間,葉夢菊的肚子已微微隆起。她感覺再在張家待下去會給他們帶來更多麻煩,于是提出要回常陵生活??蓮埣腋缸訄詻Q不同意,張局長更是流著淚說:“你父親臨終托孤,這是對我莫大的信任,我怎么能有半點辜負!你若執(zhí)意要走,那就是把我推向不仁不義的境地了?!?/p>
葉夢菊只好如實相告:“我已有身孕,住在您家生孩子,別人不明就里,會怎么議論云川哥!”
誰料張局長說:“你懷有身孕,生病時醫(yī)生就告訴我們了,這是好事?。∥壹掖▋河幸庥谀?,你若不嫌棄,那是他的福分!”葉夢菊偷看張云川,見他憨笑頷首,便憂喜參半。張局長接著說:“我已經(jīng)照會常陵方面,調(diào)查葉家慘案,不久就會還你一個公道!”葉夢菊喜極而泣,從此,她打消顧慮,安心地住了下來。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就在葉夢菊安心養(yǎng)胎之時,張家發(fā)生了一場大變故。
幾天前,有個神秘客人來訪,張局長一直跟他待在書房里,不知道在密談些什么,連茶飯都是送進去吃的,偶爾還有爭吵聲傳出。一天下午,書房里忽然傳來了張云川撕心裂肺的痛哭聲,大伙跑去一看,只見張局長與那位客人已雙雙死亡。讓葉夢菊震驚的是,那客人竟然是葉府的管家!自己家的管家認識張局長,這并不奇怪,畢竟以前葉家和張家交往密切,可奇怪的是,他怎么會與張局長單獨相處,死在一起?警察來驗尸,只查出他們都是中了同一種毒而亡,毒被下在了茶水中。究竟是誰毒死了誰,卻不得而知,這成了一樁懸案。
張局長死后,張云川的性情大變,寡言少語,常常望著天空發(fā)呆。葉夢菊去安慰,他也很敷衍,葉夢菊很內(nèi)疚,管家畢竟是她家的人,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別人家中,還拖上了主人墊背,哪怕張云川不說,她自己也覺得無顏再在張家待下去了,于是再次提出離開。這一次,張云川答應(yīng)了。
葉夢菊臨行前,張云川眼含淚水,說:“你執(zhí)意要走,我不攔你,但你們孤兒寡母,必然會遇到很多困難。你若有什么需求,只管開口,等孩子出生了,我來當他的養(yǎng)父,我一定會盡力幫助你的?!?/p>
葉夢菊含淚一笑,說:“謝謝!我會記住你的恩情的?!?/p>
張云川從口袋里摸出一個盒子遞給她,說:“這個現(xiàn)在還給你。”
葉夢菊一看,是那套閑章,嚇得趕緊把它推回去,說:“把它送給你父親,是我爹的遺愿,雖然現(xiàn)在張叔叔不在了,但它還是屬于你們的,希望你們能好好保護它?!?/p>
聽到這話,張云川悲從中來,號啕大哭。
葉夢菊回到了常陵,葉府早已經(jīng)毀于戰(zhàn)火,她只能另找地方住下。她一邊在萬人坑中搜尋親人尸骨,一邊向政府打探葉府的那場變故。得到的答復(fù)是,究竟是流寇還是游擊隊干的事,政府的人查不到,也管不著。不過葉公不是漢奸、山本之介不是特務(wù),是可以確定的。這事,就這么結(jié)了。
幾個月后,葉夢菊產(chǎn)下一子,長相可愛,取名山本俊生。張云川托人送來一大筆錢和一個包裹,包裹中除了一些衣物外,還有一個小紙包,打開一看,竟是四件套閑章中的那枚菊章。紙上留言:“夢菊,恭喜山本君有后。我允為孩子養(yǎng)父,必有養(yǎng)育之責?,F(xiàn)國共談判破裂,戰(zhàn)火又起,我們生死難測,若有緣自會再見。你名中有‘菊,今特留菊章為憑,以做相見之證。云川?!?/p>
葉夢菊又感動又焦急,她很擔心印章從此失散而不完整,急著想把它送回去,可戰(zhàn)火已起,阻斷了兩地的交通物流。等戰(zhàn)后再托人去找,卻已經(jīng)找不到人了,這枚印章就一直留在葉夢菊的手中。
新中國成立后,各種政治運動接踵而來,葉夢菊由于家庭背景的關(guān)系,受到了巨大的沖擊。她被折磨得傷痕累累,一身病痛,這事就徹底放下了。為了不影響兒子,葉夢菊把兒子的名字改成了葉俊生,對他的身世閉口不談,葉俊生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長大了。
葉夢菊臨終前,把兒子叫到床前,將菊章交給了他,詳盡地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并叮囑他,無論如何,都要找到張云川,還回這枚流落的印章,讓它們團圓。
母親死后,葉俊生把父母安葬在一起。他因特殊的家庭背景而受到了嚴格的管教,一直獨來獨往,習(xí)慣性地回避和抵觸自己的身世。改革開放后,葉俊生才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為了完成母親的遺愿,葉俊生懷揣著菊章,來到了樊城。
這時候,張云川已經(jīng)與葉夢菊失去聯(lián)系幾十年了,時過境遷,物是人非,葉俊生僅憑母親臨終前的幾句描述,想在茫茫人海中尋找一個未曾謀面的人,談何容易!可人生經(jīng)歷又讓他不敢求助公安機關(guān)。他左思右想,想到了一個好主意:拾荒。這樣,他既解決了生計問題,又可以走街串巷,明察暗訪。從此,樊城的大街小巷出現(xiàn)了一個挑擔搖鈴的拾荒人,這一晃,就是十幾年。這期間,葉俊生從不敢忘記自己的使命,他沒結(jié)婚,獨自守著心中的秘密。可他把樊城姓張的人家梳了幾個來回,就是不見有合適的,他甚至懷疑,張云川是不是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有一天,葉俊生正在翻看一個垃圾箱,身邊走來兩個中年男人,一個說:“張含愧,我真服了你,這次你又是第一!”那個叫張含愧的也不謙虛:“那沒辦法,我爺爺新中國成立前就是教育局局長!”此話聽得葉俊生渾身一震,姓張?新中國成立前是教育局局長?他激動得難以自制,連忙扔掉了拾荒的工具,跟了上去。
那兩人走了一會兒就分了手,張含愧上了一輛公共汽車,葉俊生跟著他上車,出了城。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在一座村落的盡頭,張含愧下了車,走進了一個單院獨戶的兩層小樓房。葉俊生想,怪不得找不著呢,原來他們早不住在城里了。
葉俊生來到門前,敲響了門,一個老人走了出來,他年過古稀,面容清瘦。他問:“請問你找誰?”
葉俊生盯著他,對比母親的描述,越看越像,于是顫巍巍地問:“您是不是叫張云川?”
老人點頭說:“是呀,你是誰?找我干什么?”
葉俊生瞬間淚如泉涌,多年辛苦今日得以如愿。他抖抖索索地把手伸進懷里,摸出那枚印章,遞上前:“您老,可識得這個?”
張云川一見這枚菊章,頓時渾身顫抖,口還未開,淚已四溢:“你可是夢菊之子?”
葉俊生點點頭,哽咽著說:“我找你們找得好苦……”
兩人抱頭痛哭。這時候,張含愧聞聲趕來,見狀大驚:“爸,他是誰?出了什么事?”
張云川擦了一把淚,對兒子說:“來貴客了,進屋再說?!?/p>
三人進屋坐定,聽了葉俊生的講述,張云川唏噓不已。他叫兒子取出那套閑章,并說:“含愧啊,現(xiàn)在你明白這套閑章里怎么會差枚菊章了吧?這是一段多么心酸的往事?。 闭f完,他把那枚菊章拿在手中仔細端詳,然后放進了檀香木盒。四枚印章終于團聚了,三人默默地看著,臉上都露出欣喜的笑容。良久,張云川合上蓋子,把木盒遞給葉俊生,說:“拿去吧!是物歸原主的時候了。”
葉俊生還沒說話,張含愧就已大驚失色,他急忙阻攔:“別,爸,這是我們的傳家寶?。 ?/p>
葉俊生也連忙推辭:“不!我是來送章的,不是來取章的?!?/p>
可張云川義正詞嚴地說:“這本就是你家祖?zhèn)鲗毼?,這幾十年,我們只是代為保管。我們已經(jīng)很對不住了,怎么還能奪人所愛呢?”
葉俊生堅決推辭:“我娘說過,你們待我們恩同再造,送章給你們也是祖上的決定,您總不能讓我背負一個不孝不義的罪名吧?”
張云川著急地說:“可這是價值連城的寶貝啊,你能有大用!”
葉俊生笑道:“大叔,我也是幾十歲的人了,無兒無女,無牽無掛,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完成母親的遺愿。”
張含愧也急忙打圓場:“爸,葉大哥說得有道理。這番好意,您就別辜負了?!?/p>
張云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你曉得什么!”張含愧不敢作聲了。張云川又正色對葉俊生說:“不管你怎么說,我還是只承認替你保管。你回去后再想想,什么時候想通了什么時候來取。我若在,我給你;我若不在了,兒子給你。我會修書一封,交給律師。”說罷,他從盒子里把那枚菊章又取出來,遞給葉俊生:“我們還是以菊章為證?!?/p>
葉俊生懇切地說:“菊章就不要給我了吧,免得它們再失散?!?/p>
張云川不同意:“不成!還是分開保管好。我年紀大了,可保不住身后之事?!闭f完,他看看兒子,張含愧紅著臉退到了一邊。
葉俊生知道多說無益,只好拿著菊章辭別了。他出門不久,張含愧就追了上來,對他說:“葉大哥,我爸就那脾氣,你別見怪?!?/p>
葉俊生笑了笑,說:“哪里話!大叔俠義豪爽,令人欽佩?!?/p>
張含愧低著頭說:“其實我爸一直渴望這套閑章能夠完整,多少年了,他總是望著這套章發(fā)呆?!?/p>
葉俊生心里一動,悄聲說:“含愧,不如我把菊章給你吧?我真的用不著?!?/p>
張含愧連連擺手:“不成不成!那如何使得?若給我爸知道了,他不氣死才怪。若大哥真有心,我有個請求……”
葉俊生問:“什么請求?”
張含愧說:“我爸年紀大了,身體也不怎么好,說不定哪天就走了。他看不到這套印章的完整,總是個遺憾,我們做兒女的心里也過意不去。可這菊章他又不肯留下,所以我想借你的菊章做個模樣,找人仿刻一枚。這樣,我既盡了孝,又不違反約定,你看行不?”
葉俊生爽快地回答:“行啊!這本來就要給你們的,你怎么用都行?!闭f完,就把菊章交給了他。
張含愧連連稱謝:“多謝大哥成全,我會及早還給你的!”
張含愧沒有食言,一個多月后,他找到葉俊生,把菊章還給他,說:“仿章刻好了,這原章還給你,你看看,有什么問題嗎?”
葉俊生看都沒看,就把章收進了口袋里,說:“沒問題,沒問題!”
這件事本來就這樣結(jié)束了,可沒過兩天,張含愧又找到葉俊生,哭喪著臉,說道:“葉大哥,我爸請你去。”
葉俊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連忙趕到了張家。張云川見了他,一棍子就把張含愧打跪在地,痛罵道:“你這個見利忘義的畜生!你利用你葉大哥的善良,搞些人神共憤的丑事!”他流著淚對葉俊生說:“逆子不肖,他瞞著我刻了枚贗品菊章,說是要圓我心愿。我曉得他心存不良,一再逼問,他果然承認,已把你的章偷梁換柱了!”
葉俊生聽了這話,安慰老人說:“大叔!印章是不是真的,由誰保管,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含愧仿刻菊章,初衷確實是想盡孝,這點比什么都重要??!”其實,葉俊生一點也不吃驚,當初張含愧提出這個請求,葉俊生已經(jīng)料到了他會這樣做。他倒認為這樣更好,大家都省事。只是沒想到,張云川心如明鏡,識破了這一切。
張云川卻說:“這樣盡孝,還不如讓我死了呢!畜生,還不把真的拿來!”
張含愧擦去頭上的汗,連忙跑進屋,把真的菊章拿了來。真假兩枚菊章一起擺在桌上,他們才發(fā)現(xiàn),那贗品雕刻得太好了,簡直和真的一模一樣。張云川問道:“這材質(zhì)和雕工都是一流,你費了不少心思吧?”張含愧不敢吱聲。張云川猛地一拍桌子:“說?。 闭l知他力氣用大了,那兩枚菊章竟被震得掉落在地。張含愧急忙把它們撿起來,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兒,壞倒是沒摔壞,可是更麻煩的事來了,張含愧帶著哭腔說:“完了!混在一起了,這下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咋還分得清?。俊睆堅拼犃诉@話,兩眼一閉,竟然暈了過去,等再醒過來,已經(jīng)口不能言了。
老人中了風,張含愧內(nèi)疚不已。葉俊生趁老人腦子還清醒,當著他的面,隨手拿了一枚菊章說:“大叔,這可能是天意,讓我們?yōu)檫@章糾纏不清。我聽您的話,帶走一枚做紀念,真假自有天注定。若是有緣,這套閑章終有團圓的那一天?!闭f完,他拜別老人,走了。
葉俊生離開了樊城,回到常陵,繼續(xù)過著他孤獨的生活。他也不知道手中的這枚菊章到底是真還是假,所以一直不敢告慰母親。
聽完老漢所說的往事,印章之事,真相大白,李涵感慨頗深。那套珍貴的閑章,也更讓他牽腸掛肚了。在他的再三請求下,葉俊生終于答應(yīng)與他一起趕往樊城,試著去找找張云川父子。
好在張家還住在原址,再次見到葉俊生,張含愧又驚又喜,他哽咽著說:“你總算來了,我們等了你十多年!快去看看我爸!”
三人趕緊來到張云川的床前,老人已不能動彈,但神智還算清楚,他盯著葉俊生,顯然已經(jīng)認出來了。張含愧在老人耳邊大聲說道:“爸,你放心,我這就把東西交還給他!”
老人一聽,咧嘴笑了,隨即溘然長逝。
幾天后,在張家大廳里,在張云川的靈前,張含愧當著李涵和其他鄉(xiāng)親的面,把那套閑章交還到葉俊生的手中,接著他“撲通”跪在葉俊生面前,葉俊生去扶,卻被他堅決地推開了。張含愧說:“這是我們張家欠你們的。我不僅是替自己給你賠罪,也是替我爸給你母親賠罪,更重要的,還是替我爺爺給你的外公賠罪!”大家都聽得莫名其妙。張含愧繼續(xù)說:“知道為什么我叫含愧嗎?知道為什么我爸堅決不受這套閑章嗎?知道你父親和外公為什么會死嗎?”這話讓葉俊生面色凝重起來,張含愧遞給他一封信:“當年你走后,我爸告訴了我真相,這是他的懺悔書。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可人海茫茫,哪里能找到?后來我也嘗試去找了當初刻仿章的人,想讓他看看我手里的菊章是真是假,可那人已搬離樊城了,所以我也不知道這枚菊章的真假。前段時間,我看到有個鑒寶活動,就帶著那套閑章去了,我多希望我手里的菊章是假的,那樣你肯定還會把真的還回來,因為你是不會讓它們失散的,這樣我才能有機會向你謝罪……”
葉俊生聞言,默默地打開信件,信里道出了一個驚天大秘密。
當年,葉府的管家悄悄來到張家,他避開葉夢菊,與張局長在書房里碰頭,其實他是去找張局長要錢的。原來,盡管張局長與葉公私交甚篤,但張局長早就覬覦葉家的那套閑章,做夢都想據(jù)為己有。特別是葉夢菊被送往美國后,他們兩家結(jié)親的可能越來越小,在這種情況下,張局長買通了葉府的管家,指使管家想辦法把閑章偷到手,他再重金購買。但他沒想到,管家偷竊不成,竟派人冒充游擊隊搶劫殺人;更沒想到葉公遭難,首先想到的竟是他,還讓女兒親手把閑章送給他,他的良心受到了強烈的譴責。管家雖沒搜到閑章,但他打聽到葉夢菊投靠了張局長,于是跑去敲詐。張局長又羞又憤,他不想一世英名就此毀掉,便想除掉管家,但管家早有防范,與他同吃同住,形影不離。張局長萬般無奈,只好把毒藥下到茶水里,與管家同歸于盡。臨死前,張局長把閑章交給了張云川,將這事原原本本告訴了他,并留下遺言:“莫生貪戀,非己之物切勿圖?!?/p>
張云川得知真相后,痛苦萬分,他無法面對葉夢菊,那套閑章在他手中也猶如火炭般燙手。他渴望把閑章還給葉家的人,可就是還不掉,他又不能明說,只能獨自被痛苦啃噬。后來,他給兒子取名含愧,就是這個意思。當兒子見財起意,又犯下他爺爺當年的錯時,張云川急火攻心,最終中風臥床。這封信是張云川早就留下了的,信中一再交代:物歸原主,非己勿貪。
真相大白,葉俊生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他盯著這套閑章,感慨萬千,一切皆因它而起,幾代人為之生死喋血。
葉俊生扶起張含愧,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說到底,是我們太渺小,不足以承擔和把持這份富貴。既然這樣,不如把這寶貝送到真正屬于它的地方。”接著,葉俊生把印章遞給李涵,說:“李專家,這套閑章,我們交給國家了!”
周圍頓時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
(發(fā)稿編輯:曹晴雯)
(題圖、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