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長江靜默無聲

宋曉杰

第一天

第一天，我還活在自己的

以及虛構(gòu)的世界里

我心愛的主人公，被一場意外帶走

終于劃上了人生的句號

那時正是歲末，空空蕩蕩的火車站里

晃動著戴口罩的人、尋找歸途的人

同樣空空蕩蕩的車廂

讓我慶幸——人到中年

我們都怕“年”那個怪獸

和洶涌的同類

車窗外，濃霧彌蓋四野

令我心驚：我親愛的北方大地

以及更廣的區(qū)域，正在經(jīng)歷著什么？

那時，我以為兒子急切的告知

完全是小題大作

我并不知道，惡魔的利劍

已高懸于眾生的頭頂

不知道奔馳的列車，如一顆子彈

正演繹著真實的戰(zhàn)爭

更不知道，在長江岸邊

那座名叫武漢的英雄之城

看不見的什么“捂”得它出“汗”

正在持續(xù)高燒……

第二天

第二天，年夜飯已經(jīng)備好

喜慶的燈籠高懸

以另外的名義，在人群中

我看見了鐘南山——

其實，我想說“終南山”

說彩霞和桑榆，以及幸福的晚年

但此刻，警報再次拉響

還有誰比您更無畏在站在陣地前沿

即將米壽之年的老人啊

您應(yīng)該在東湖泛舟、垂釣

晴川之下，花香，鳥鳴

有酒，有茶;有親人，有歡笑。

可是——您沒有！

您含淚的雙眼、哽咽的聲音

讓我無所適從——

我不想叫您英雄

只想輕輕地叫您一聲：父親！

只想給您一個深情的擁抱

——而我不能！

第三天

第三天，已是庚子年

天氣開始變冷

而事態(tài)正在升溫

惶恐。憤怒。質(zhì)疑。持續(xù)發(fā)酵

街空曠，人未歸

爆竹失聲

驟降的風(fēng)雨之上，又加了霜雪

唇冷齒寒啊，深入骨髓的痛

病毒是個惡魔

它伸出魔爪，吸血、吃人

在更多人的心上

盜洞、打補丁、結(jié)疤……

半夜醒來，刷手機(jī)

已經(jīng)成為習(xí)慣

我貪生，我自責(zé)，我拷問

每天都在自我斗爭：

我還能為你，做些什么？

從元旦到如今

《漫長的告別》還倒扣在書桌上

莫非，它是某種隱喻？

一生太短，需要反復(fù)學(xué)習(xí)

悲憫，敬畏……向自然致敬

一生太過漫長

好了傷疤，忘了疼

——而疼是深深的漩渦兒

始終睜著疑問的眼睛

第四天

第四天，我看到了許多背影

在眼前無聲地走動

我不想歌頌白衣天使

他們有翅膀，在天上飛

我只感動于——具體的人：

他是丈夫，也是父親

她是姐妹，也是女兒

他們是夫妻，也同樣是病人

但此刻，他們都是披堅執(zhí)銳的戰(zhàn)士

“扶危渡厄，醫(yī)者擔(dān)當(dāng)”

愛美的人，剪斷了青絲秀發(fā)

怕疼的人，撲向沒有硝煙的戰(zhàn)火

生命倒計時的人，替別人搶奪時間……

病房的玻璃窗透明，不是真空，而是晴空

目光堅定，一半是海水，一半是深情

“國有戰(zhàn)，召必回，戰(zhàn)必勝！”

你們以身試風(fēng)雨、試水火、試刀鋒

以生命平衡一座城市正常的體溫

——以阻擋的方式，挽留

以停止的方式，前行

我真的不想寫下看不見的戰(zhàn)爭

只想寫下日常的平靜：

鸚鵡洲上望月;黃鶴樓上抒懷

鏗鏘的車輪，帶出微曛的風(fēng)……

推開窗子，就能看見

長江和逝水，緩緩流淌

而我，不為所動

第五天

第五天，我翻出記憶中的老照片

那是半個多世紀(jì)之前的武漢

在祖屋的墻上、獎狀改成的相框中

爸爸和叔叔戴著軍帽、身穿軍裝

他們年輕，甚至被拙劣點上的紅唇

也沒什么值得羨慕

可是，照片的左上角

“武漢長江大橋留念”八個字

第一次讓幼小的我

開始朦朧地向往遠(yuǎn)方

多年以后——

當(dāng)我漫步于熙熙攘攘的漢正街

當(dāng)我坐在琴臺大劇院里

傾聽高山流水

當(dāng)我踏上長江大橋

像小時候，終于吃到了糖——

四歲，我還不知道什么叫做夢想

但我終于明白

甜，也可以那么確切

第六天

第六天，更多的人戴上了口罩

——語言多么輕浮無用

更多的人反復(fù)洗手、消毒

——人類，到了應(yīng)該潔身自好的時候

更多的背影讓人落淚

——露出的眼睛不會欺騙……

我不想說海岬、歐洲、島嶼、陸地與喪鐘

不想說，“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哭，

無緣無故在世上哭”

不想說，“紀(jì)念那所有死在海上

和將要死在海上的人們”

每一個人的離去，都與我有關(guān)

我們是彼此的陽光、水土

與葉綠素，相互作用

第七天

第七天，陰霾散去

芭蕉正綠;江南的梅花怒放

有人說，今年的梅花比往年開得更早一些

還說，它們簡直開瘋了……

窗外的小小菜園、無邊的麥地

也可以算做居家的絕佳風(fēng)景

——是的！哪一件新鮮的事物

都是春天露出的小火苗兒

一簇一簇的，往上拱

這個“年”，我沒給任何人

發(fā)過微信祝福新年

但這幾天，我發(fā)了兩個、跟帖數(shù)個

完全是不由自主

像管不住眼角的淚……

上蒼給你的，上蒼也拿走

及時給予你能給予的一切吧——

詩人說，生命是漫長的

短暫的是人

第N天

第N天，共同建造的諾亞方舟

已穩(wěn)穩(wěn)地靠岸

白晝彩虹，夜晚繁星

鳥雀回歸叢林，豺狼深入莽原

如果愿意，猛虎與小獸

也可以在橡樹下，歡喜地聚攏

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

機(jī)靈鬼、小丑魚、帶毒的野花

也可以搖頭晃腦地快活

被光抓走的人、被光照耀的人

都在胸前畫著十字——

世界還是它原初的樣子，剛剛好

冬去春來，日升月落，剛剛好

你和我，陰與陽，剛剛好

宋曉杰，生于遼寧盤錦。已出版各類文集二十余部。一級作家。曾獲第二屆冰心散文獎、2011年度華文青年詩人獎、2009冰心兒童圖書獎、第六屆全國. 散文詩大獎、首屆“紫金. 江蘇文學(xué)期刊”《揚子江》詩刊獎、遼寧文學(xué)獎等。參加過第十九屆“青春詩會”和“魯迅文學(xué)院第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2012—2013年度首都師范大學(xué)駐校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