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蓮姑姑

◎陳希瑞

勝利日這天，父親把一張珍藏多年的老照片拿出來，擦著擦著，就禁不住老淚縱橫了。

這張照片，不是別人，正是我的青蓮姑姑，陳青蓮。

照片上的青蓮姑姑，一身灰色戎裝，青春靚麗，端莊大方，楚楚動人。

一天，我們鴨塘村來了個戲班子，打出的招牌正是郭家戲班。郭家戲班是附近有名的戲班子，不光會唱戲，還會耍武藝。那年，陳青蓮十六歲，一下子就迷上了。郭家戲班每到一個村，都會有陳青蓮的身影。郭家戲班掌柜的郭有旺，是戲班的臺柱子，無論唱功武藝，都十分了得。還有那個彈三弦的小青，她是郭有旺的妹妹，多神氣呀！陳青蓮一雙滴溜溜的大眼睛，再也不肯離開一點(diǎn)點(diǎn)。

那時(shí)候，陳青蓮已經(jīng)跟河?xùn)|三十里鋪的馬老六結(jié)了親，只因?yàn)楦改讣依镛r(nóng)活重，一時(shí)離不開她，就一直住在家里。其實(shí)，陳青蓮心里最清楚，這個馬老六，是個三十多歲的光棍兒，跟他在一起，簡直就是活遭罪。馬老六五大三粗，憨頭憨腦，一身膘肉，耕田耪地倒是一把好手。別的不說，單說炕上那點(diǎn)事兒，只要馬老六想要了，不容陳青蓮多說，拉她過來就是，滿足了就呼呼大睡，根本不在乎她的感受。陳青蓮氣急了，就會說：“馬老六，你簡直就是一頭驢！”馬老六就“嗤”地笑了，說：“驢？驢就驢，騾子就騾子，有啥大不了的！”打那，驢就成了馬老六的綽號。

這天，郭家戲班來到八里外的小趙莊。等散了戲，郭有旺看著陳青蓮就像粘住了戲班似的，就問她：“你是哪個村的？”陳青蓮說：“八里外的鴨塘村，我哥哥叫陳青山?！惫型f：“你就這么愛看戲？”陳青蓮輕輕“嗯”一聲，點(diǎn)點(diǎn)頭。郭有旺說：“眼下鬧起了鬼子，連清水鎮(zhèn)上都建起了炮樓，你成天往外跑，難道你哥哥和父母就不反對？”陳青蓮說：“一個人喜歡的事兒，反對又有什么用？”郭有旺卻說：“我看，你還是回家吧，一個女孩子家，出來多危險(xiǎn)！”陳青蓮說：“不，我不會走，你們走到哪，我跟到哪！”郭有旺就有些火了，說：“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叫人告訴你哥哥陳青山，叫你哥哥來把你弄回去！”陳青蓮就軟下來說：“求求你，有旺哥，我跟你們來，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想學(xué)戲，這還不成？”郭有旺堅(jiān)決地說：“那也不行，沒有家長的同意，說什么也不會收留你的！”

郭有旺見陳青蓮如此執(zhí)拗，只好悄悄派人告訴陳青山，打算讓她的哥哥把她叫回去。等在小趙莊見到陳青蓮，陳青山卻意外地給她帶了一點(diǎn)盤纏，原來，哥哥支持妹妹走出去，走出這個荒僻的鄉(xiāng)野。陳青山抹一把淚說：“妹妹，家里有我，你就放心地走吧。要是河?xùn)|那個馬老六跟我們要人，我們還跟他要人呢！”陳青蓮一下子撲進(jìn)陳青山的懷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陳青山拍拍陳青蓮的肩膀說：“別哭了，你進(jìn)了戲班，好好學(xué)戲，將來能有個出息！”停一下又說，“可不要像我，在家種地，娶老婆生孩子，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也沒個出息！”一旁的小青用清澈的目光望著哥哥，也替陳青蓮求情說：“哥，你就讓青蓮姐留下吧，也好跟我做個伴?！?/p>

郭有旺抬頭看看一臉憨厚的陳青山，禁不住輕輕嘆了口氣，說：“青山哥，你把青蓮妹交給我，你就一百個放心，我不會讓青蓮妹受一點(diǎn)委屈！雖然說我們郭家戲班收入微薄，但維持基本的生活還是綽綽有余?！蓖Ｒ幌掠终f，“青山哥，我看你也是個實(shí)誠漢子，要是你還不放心，不如這樣吧，今天咱倆拜個兄弟。”說到做到，兩人跪在地上，對天起誓，從此結(jié)為兄弟。

就這樣，郭家戲班多了個陳青蓮，一下子多了些喜氣。陳青蓮戲看得多，戲里的角色，什么《王婆罵雞》《寒窯記》《墻頭記》……她都爛記于心。陳青蓮最喜歡的還屬《王小趕腳》。你聽王小夸自己的小毛驢，多有情趣：

小黑驢兒惹人愛，

蹦蹦達(dá)達(dá)的真有趣兒，

俏俏麗麗的四條腿兒，

雪里站的粉白蹄兒，

黑眼圈兒，粉鼻子兒

滾圓的脊梁白肚皮兒

……

再聽聽那小媳婦一出場唱的那《二姑娘要回娘家住幾天》，就像六月天吃了個大甜瓜，更是醉煞人：

“六月三伏好熱的天，二姑娘行程奔走陽關(guān)，俺婆家住在了二十里堡，俺娘家住在了張家灣，俺在婆門得了一場病，陰陰陽陽的七八天，大口吃姜不覺得辣，大碗地喝醋不覺得酸，人人都說俺是那個樣兒的病，俺不是價(jià)，怎么渾身發(fā)酸不愛動彈？二姐今年才二十二，嫁了個丈夫他三十三，二十二三十三，他比我大著那十一年。人人都說俺女婿大，嗨，大不大的俺可不嫌，他知道疼俺。今天我要回俺娘家去，俺丈夫一把拉我到床跟前，我問他還有什么話，他偷偷地遞給俺二百錢，他說道，這一百給你雇毛驢，那一百餓了你打打尖……”

想到這里，陳青蓮只覺得鼻子發(fā)酸，淚就涌出來。二姐的大男人知道疼她，可河?xùn)|三十里鋪俺的那個大男人就不知道疼俺，稍不如意，非打即罵。俺的命，咋就這么苦哇！

其實(shí)，陳青蓮哪里知道，郭有旺和他的妹妹小青，從小父母雙亡。在老家郭家莊，實(shí)在過不下去，兄妹倆就去了煙臺，跟師傅打工學(xué)藝，三年后回到郭家莊，拉起一支只有三四個人的小小隊(duì)伍，四處賣藝為生。如今這個世道，有哪個不苦？沒有！苦，大家不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嗎？

如今有了陳青蓮，有了《王小趕腳》，郭家戲班的名聲就更響了。有誰家做壽宴，辦喜事，都爭著要郭家戲班。特別是那些男爺們兒，都想看看陳青蓮的長相是何等模樣。

這天，郭家戲班在何家樓唱戲。何家樓的一個大戶人家，剛添了個孫子，舉家歡慶，大操大辦，孩子百天這天，就請來了郭家戲班。何家點(diǎn)名要看《王小趕腳》。扮演王小的郭有旺手持鞭桿正忙得歡，扮演小媳婦的陳青蓮也正唱得酣暢。不料想，臺下有個頭戴禮帽身穿長袍的瘦高個兒漢子不請自到。誰？原來是清水炮樓的翻譯官高鵬飛。

等散了戲，高鵬飛見了郭有旺，倒也和氣，先摘下禮帽，施了一禮，接著，就表明自己身份，說：“清水炮樓的中隊(duì)長龜田先生，今天派我來，是請你們?nèi)コ獞虻?。聽說，你們的《王小趕腳》唱得好?。　?/p>

郭有旺一見是鬼子那邊的人，哪敢得罪？自從清水鎮(zhèn)上來了鬼子，他們的戲班都是繞著走。惹不起，躲得起，這個簡單的道理，成天走百家門吃百家飯的郭有旺怎能不明白？可今天，不想招惹的人，偏偏找上門來，真他媽倒霉呀！

見郭有旺還在猶豫，高鵬飛又說：“去吧去吧，中日友善嘛，龜田隊(duì)長是不會虧待你們的，唱好了，一定會大大有賞，哈哈！”

去還是不去？其實(shí)，郭有旺心里明白，去鬼子的炮樓唱戲不要緊，最擔(dān)心的，是陳青蓮和小青，鬼子們會不會見色起意動歪心？郭有旺瞅一眼遠(yuǎn)處的陳青蓮冷著個臉子，小青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心情變得沉重起來。

高鵬飛可等不及了，一下子斂起笑容，冷冷地說：“郭掌柜的，我可把話給你傳到了，去與不去你看著辦。不過，實(shí)話對你說吧，皇軍請你們，那是看得起你們，你可不要不識抬舉，哼！”說完，一甩手揚(yáng)長而去。

見高鵬飛走遠(yuǎn)了，郭有旺馬上對大家做出了自己的決定：“大家馬上收拾收拾，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陳青蓮想了一下說：“有旺哥，你頭腦清醒一點(diǎn)。你想想，眼下，連我們這么個偏遠(yuǎn)小地方都有了鬼子，那么多大地方就更不用說了，處處都是鬼子的天下，我們能躲到哪里去？真是插翅難逃啊！不如就去炮樓唱一回吧?！?/p>

小青說：“哥，別再猶豫了，青蓮姐說的對，就隨了鬼子吧。要不，我們的戲，還能唱下去嗎？”

其他人也都說：“是鬼門關(guān)，我們也要闖一闖！”

大家聽得分明，郭有旺牙咬得咯嘣嘣響。

第二天，郭家戲班有推車的，有挑擔(dān)的，朝鎮(zhèn)上的鬼子炮樓走去。大家步履艱難，好像在爬一座山，沒聽見誰說一句話。

郭家戲班一到，鬼子的炮樓立刻歡騰了。龜田隊(duì)長更是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朝郭有旺揮著手說：“吆西，你的，大大地良民！皇軍來到中國，就是要建立大東亞共榮圈嘛，哈哈哈哈。”

沒有戲臺子，戲，就在鬼子們平時(shí)上操的小操場上唱起來?！锻跣≮s腳》是壓軸戲，還要化妝，那是放在最后的絕活。陳青蓮手拿蝶兒，邊敲邊唱，先清唱了一首 《小曲兒好唱口難開》：

手拿碟兒敲起來，

小曲好唱口難開。

聲聲唱不盡人間的苦，

先生老總聽開懷。

月兒彎彎照高樓，

高樓本是窮人修。

寒冬臘月北風(fēng)起，

富人歡笑窮人愁。

……

一曲終了，鬼子們一齊拍著巴掌，連聲嗷嗷叫好。反正這調(diào)兒好聽，至于唱的是啥，龜田隊(duì)長不會明白，這家伙也不想明白，他的一雙陰沉沉的眼睛，透過眼鏡片，緊緊盯著陳青蓮那白里透紅的臉蛋和高聳的胸脯，心里早就樂開了花，只說一句：“花姑娘，大大地好！”朝一旁的高鵬飛招了招手，悄悄耳語幾句，轉(zhuǎn)身走進(jìn)炮樓。

高鵬飛一把扯過郭有旺，說：“龜田隊(duì)長有令，下面的戲不唱了，這個唱小曲兒的留下，你們請回吧?！?/p>

郭有旺急了，說：“還有《王小趕腳》還沒唱呢，怎么說留人就留人呀！”

高鵬飛齜牙一笑，說：“什么趕頭趕腳的，還不快走，別在這里惹麻煩！”邊說邊對陳青蓮嘻嘻一笑說，“請吧，小娘子，你唱得好，龜田隊(duì)長要好好招待招待你呢！”兩個鬼子上前推著陳青蓮就走。

郭有旺欲上前說理，“巴格！”旁邊站崗的兩個鬼子端起槍托，朝郭有旺搗來，一槍托搗在胸口上，一時(shí)動彈不得！

……

三天后，陳青蓮從炮樓里回來了。

漫漫長夜，孤燈難眠。見陳青蓮?fù)旰脽o損地回來了，郭有旺也沒多問，只是一遍遍地嘆氣。郭有旺沒問，陳青蓮也沒多說，只問了問：“有旺哥，你的傷好了嗎？”郭有旺說：“沒傷到骨頭就好，只是心里隱隱作疼?！标惽嗌徴f：“可嚇?biāo)牢伊耍覔?dān)心鬼子把你打壞了，往后我們的戲還咋唱下去？”郭有旺說：“不要緊，養(yǎng)幾天就會好。只是你，受罪了！”聽到這里，陳青蓮不由放聲慟哭，劇烈的痛哭，使得她的雙肩抖動不已。郭有旺趕緊說：“瞧我這張爛嘴，哪壺不開提哪壺，該打！”邊說邊狠狠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等不哭了，陳青蓮這才兩眼怔怔地望著郭有旺說：“有旺哥，如今，俺的身子臟了，還不如死了吧?！惫型s緊說：“青蓮妹，你可不能死，你要好好地活著，你死了，我跟你哥哥怎么交代？”一句話，惹得陳青蓮又抽抽噎噎哭起來，邊哭邊說：“我的命，怎么就這么苦啊，嗚嗚嗚！”郭有旺安慰她說：“青蓮妹，你也不要太傷心了，這件事，只要我不說，別人就不會知道，你就放心吧，啊！”一番勸慰，陳青蓮這才慢慢平靜下來。

郭有旺受了傷，戲也暫時(shí)唱不成了。大家只不過練練嗓子，練練武藝，時(shí)間就打發(fā)過去了。

鄉(xiāng)村八月，地里的莊稼長得還不錯，高粱、谷子，低垂著沉甸甸的穗子，地瓜黃了蔓子，眼看就要秋收了。

這天，陳青山一路打聽著來了，見了陳青蓮說：“妹妹，河?xùn)|三十里鋪的馬老六來了，說是再過幾天，就要秋收大忙，這次來是要接你回去的。我告訴他，莊稼好收獲了，叫小鬼子替你收唄，反正小鬼子也不會喝西北風(fēng)！”誰知，馬老六卻搖晃著腦袋說：“什么小鬼子大鬼子，我們河?xùn)|，可是八路的地盤?！甭犅牐瓉?，河?xùn)|歸八路管呢。

聽馬老六要人，陳青山馬上訓(xùn)斥說：“你這頭叫驢，我家妹妹受不了你的虐待，被你打跑了，還有臉來要人呀，我們還沒找你算賬呢?！闭f著，陳青山上前一把揪住馬老六的衣領(lǐng)，晃了晃拳頭，擺出一副要打架的姿勢，結(jié)果嚇得馬老六灰溜溜走了。

直到這時(shí)，郭有旺才知道，河?xùn)|有八路，是八路的天下。郭有旺一下來了精神，一咕嚕從炕上爬起來，緊緊拉著陳青山的手說：“謝謝你青山哥，給我們帶來好消息！其實(shí)，我早就聽說河?xùn)|有八路在活動，只是不知道消息是否確切。如今，消息得到證實(shí)，我們郭家戲班可有了盼頭！”

還用說嗎？趕緊去河?xùn)|，去投八路去！郭有旺頓時(shí)覺得眼前亮堂起來。

……

新舊有別，過去是郭家戲班，如今歸屬于戰(zhàn)地劇社旗下。過去受人欺負(fù)，如今是八路軍戰(zhàn)士，可神氣了。陳青蓮的那張照片，就是那時(shí)在河?xùn)|解放區(qū)留下的。“咔嚓”一下，是一位稚氣未脫的小記者為她拍攝的。陳青蓮拿著照片，故意在郭有旺眼前晃來晃去，說：“看，漂亮不漂亮？嗯？嘻嘻。”郭有旺笑呵呵地說：“那還用說，我們的臺柱子，能不漂亮？漂——亮！”陳青蓮隨口說：“那，你想要不想要呀？”郭有旺心就虛了，膽怯了，就不敢看陳青蓮那一雙爍爍逼人的眼睛。他知道，一旦要了陳青蓮的照片，那意味著什么，只不過一層窗戶紙而已，一捅就破。

有天，當(dāng)著他倆的面，戰(zhàn)地劇社社長也曾為他倆撮合說：“我看你們倆挺般配的，我倒是愿意當(dāng)一當(dāng)月下老人，成全你們的好事，也好討一杯喜酒喝嘛！”不過沒有誰先開口，倒是啞口無言，像兩個啞巴。其實(shí)，除了郭有旺，除了陳青蓮，誰也不會知道他們之間的心理障礙。這筆賬記在誰的頭上，他倆心里都清楚，這是一把無形的心鎖?。?/p>

戰(zhàn)火的硝煙終于退去了，郭有旺進(jìn)了地區(qū)文化局，有了一個屬于他自己的家庭。陳青蓮進(jìn)了縣劇團(tuán)，馬老六就找上了門。陳青蓮心里清楚，自己跟馬老六還有婚約，是脫不了干系的，只好給他一點(diǎn)錢，讓他走了。但河?xùn)|三十里鋪是不能回去，畢竟自己一個人習(xí)慣了，就這樣習(xí)慣下去好了，直到閉上眼睛，夢見孟婆湯，夢見奈何橋。

陳青蓮八十歲上，一個人靜靜地走了。陳青山專門去了一趟縣城，捧回她的骨灰盒之外，還從墻上的鏡框里，取下那張照片。照片上的陳青蓮，一身戎裝，一身英氣。陳青山看著看著，眼淚就一滴滴落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