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稗子的春天（2）

鄔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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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華，一個出生時便因倒產(chǎn)、缺氧而造成腦癱的不幸之人，一個走路搖搖晃晃、說起話來口齒不清的普通農(nóng)民，一個高中畢業(yè)輟學就被安排一門不幸婚事卻又敢于離婚的中年女性，一個身殘病弱、困在村莊卻又渴望自由美好、追求靈魂豐盈的網(wǎng)絡(luò)詩人，種種矛盾在她身上得到極致的體現(xiàn)。一如余秀華自己說：“只有在寫詩歌的時候，我才是完整的，安靜的，快樂的?！边€好，有詩歌一直在陪伴她，充當她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走動時的一根拐杖。

她的詩歌大多關(guān)于愛情、親情和生活感悟，人生的疼痛與殘缺成為她創(chuàng)作的心靈之源。在她身上，我們能讀到底層女性的生存之痛，讀到個體的真實而強烈的情感，讀到人的價值、尊嚴與對生死等永恒命題的深刻思考。

【代表詩作】

麥子黃了

首先是我家門口的麥子黃了，然后是橫店

然后是漢江平原

在月光里靜默的麥子，它們之間輕微的摩擦

就是人間萬物在相愛了

如何在如此的浩蕩里，找到一粒白

住進去？

深夜，看見父親背著月亮吸煙

——那個生長過萬傾麥子的脊背越來越窄了

父親啊，你的幸福是一層褐色的麥子皮

痛苦是純白的麥子心

我很滿意在這里降落

如一只麻雀兒銜著天空的藍穿過

【詩歌賞讀】

詩歌描寫“父親種的麥子黃了”這一村莊常見場景，展示了詩人和父親的身份，父親的辛勞、生存的艱難可見一斑。幸福是麥皮，痛苦是麥子心，這既呼應了前文父親的辛勞與不易，又巧妙解答了之前的疑問：這粒白就是父親純白的麥子心，詩人想住進父親的心里，讀懂父親、安慰父親。所以，“我很滿意在這里降落”，則是對父親的感恩與活著的歡喜。

余秀華說，她上學時還不會自己走路，是父親背著去的;她曾經(jīng)去異鄉(xiāng)打工，不到一個月就被不放心的父親叫回來，怕她受苦;在鄰居眼里她有“父母養(yǎng)著、不用做農(nóng)活”的幸福，雖然余秀華寧愿不要這種殘酷的“幸福”，但父愛始終支撐著她。余秀華在《一包麥子》中寫道：“其實我知道，父親到90歲也不會有白發(fā)/他有殘疾的女兒，要高考的孫子/他有白頭發(fā)/也不敢生出來啊”，足見她對父親的理解、心疼與感謝。

【代表詩作】

床

在這里，我度過了許多不該度過的時光

比如陽光好的中午，月季花在窗外啪啪打開

那只花貓在院子里打滾

有時候嘹亮的交談，如同天空落下的云朵

我也不為所動

在床上的時光都是我病了的時光

我慢性的，一輩子的病患讓我少了許多慚愧

有時候我想把一張床占滿

把身體捶打得越來越薄。這時候總是漏洞百出

心蓋不住肺

這張床不是婚床，一張木板平整的更像墓床

冬天的時候手腳整夜冰涼

如同一個人交出一切之后的死亡

但是早晨來臨，我還是會一躍而起

為我的那些兔子

為那些將在路上報我以微笑的人們

【詩歌賞讀】

詩人向往著美好，“陽光”的溫暖明亮、“月季花啪啪打開”的絢爛、花貓在院子里打滾的閑適愉快，然而，這些原本很簡單的事情對詩人而言卻是奢侈?！奥┒窗俪觥薄澳勾病薄笆帜_整夜冰涼”等詞可以看出生活的殘酷和詩人內(nèi)心的痛苦無望。還好，詩人在結(jié)尾寫自己“還是會一躍而起”，為了“我的那些兔子”，為了“那些將在路上報我以微笑的人們”。正如她懂得“時光有序，而生活總是給好的一面給人看/另外的一面，是要愛的”（《愛》），她在認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給我們一種莫名的感動與敬佩。

【代表詩作】

我愛你

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

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放一塊陳皮

茶葉輪換著喝：菊花，茉莉，玫瑰，檸檬

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帶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內(nèi)心的雪

它們過于潔白過于接近春天

在干凈的院子里讀你的詩歌。這人間情事

恍惚如突然飛過的麻雀兒

而光陰皎潔。我不適宜肝腸寸斷

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

我要給你一本關(guān)于植物，關(guān)于莊稼的

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qū)別

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

春天

【詩歌賞讀】

詩的第一節(jié)寫出一個病女子日常生活的無奈與渴望，“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枯燥乏味的日常生活與像“一塊陳皮”般的自己。第二節(jié)突然亮出一個女性的隱秘內(nèi)心與對愛情的企盼。“在干凈的院子讀你的詩”，詩歌美好如你，你如一只忽然闖進我心田的麻雀兒，又突然飛走。“不適宜肝腸寸斷”體現(xiàn)了“我”對這份愛的自卑與小心翼翼。詩人想象自己表白的情景，是寄一本關(guān)于植物與莊稼的書，告訴他稻子和稗子的區(qū)別，告訴他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在莊稼地里，稗子和稻子都長在莊稼地里，外形極為相似，但稗子是雜草，注定是要除掉的。稗子生命力強，除掉后扔在田埂還會生長，除非切掉根。但即便如此，稗子依然時刻提心吊膽，害怕被剝奪生命。而“我”呢？卑微如稗子，也害怕在如此美好的春天被剝奪愛情。這就是余秀華，一個身體殘缺、疾病纏身卻熱愛生命的女性，多么讓人動容。

【技巧妙用】

學者沈睿評價她“是中國的艾米莉·狄金森，余秀華的詩歌是純粹的詩歌，是生命的詩歌，而不是寫出來的充滿裝飾的盛宴或家宴，而是語言的流星雨，燦爛得你目瞪口呆，感情的深度打中你，讓你的心疼痛?！?/p>

首先，詩人在鄉(xiāng)間生活，善于將日常生活和景物寫入詩歌，并巧妙融入自己的情感與思考?！段覑勰恪分小懊刻齑蛩箫?，按時吃藥”“茶葉輪換著喝”，《麥子黃了》中由“我家門口的麥子黃了”想到“橫店、漢江平原”的麥子，由月光下的麥子寫到月光下抽煙的父親，《床》中在病了的時光，看到的陽光、月季、花貓，聽到的交談聲，這些日常之事、尋常之景寄寓或引發(fā)了詩人對愛情、親情與生活的痛與愛的思考，真實、自然而巧妙。

其次，詩人巧用比喻和擬物的修辭手法，從另一個視角審視內(nèi)心和生活?！段覑勰恪分邪炎约合褚粔K陳皮一樣放進去，將自己擬物化，形象地體現(xiàn)了自己對生活的無奈與無助。“一顆稗子”其實暗喻詩人自己身世不幸，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尔溩狱S了》中“痛苦是純白的麥子心”則是暗喻，體現(xiàn)詩人理解了父親的愛與痛?！敖德洹币辉~將“我”物化，落在父親這片麥地?！叭缫恢宦槿竷骸眲t是比喻，含蓄地寫出我對父親的感激。

再次，詩中有些意象具有象征與隱喻意味，使得語言含蓄而富有張力。比如，“我一次次按住內(nèi)心的雪”，這“雪”其實象征她內(nèi)心的驕傲與悲涼，她想像雪一樣高潔自由、追求美好與愛情，現(xiàn)實卻如雪一般冰冷與悲涼。而“床”承載著她的病痛生活，愛與痛、無奈與不甘、絕望與希望交織，隱喻著她一生的時光與命運，這種對生死的審視與靈魂的掙扎讓我們看到真實的個體生命與復雜的人生況味，直擊人心。

【佳作示例】

遇見你和你的八千里雪

廈門大學附屬實驗中學 ? ?楊森婷

我偏愛余秀華。

愛你那浩浩蕩蕩的八千里雪，從你的省到我的省，覆壓土地，愛你那虛張聲勢的白，愛你說“生活總是把好的一面給人看，另外的一面，是要愛的”，愛你在夢的氣泡里游泳，愛你提心吊膽的春天，愛你血肉模糊卻依然發(fā)出光芒的情意。

初遇你，你是靜心而美好的女子。

你有著多么美好的生活啊，我想。把自己放進陽光里，把四季的花兒和果實輪換著喝，你的內(nèi)心如雪，你在走向春天的路上，你的詩里滿是陽光、鮮花、土地，甚至是一棵月季，你都會把你的心放進去，細細聆聽枝節(jié)伸展的聲音。世界會蕩漾山水給你看，你會遇見最好的人，你之所在，萬物歡騰。這樣真好，我和你一樣地想，想想在時光的潭里，留下最美好的東西，如同天上湛藍的云，在心里留下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

再遇見你，更多地看見了你的苦痛。

當你在跌倒的時候，你的丈夫從未將你扶起，任由著你摔倒、流血，甚至還加以嘲笑。當你們一起干活時，你說，這野花長得真漂亮，你的丈夫只是說你自作多情。你又是多么地勇敢，從不間斷地堅持離婚的決定，最后，你終于達成了心愿。太好了，你終于不用再不堪、累贅、孤獨、絕望，在人生紛揚的事態(tài)里擁有自由，在夢和詩歌的氣泡里游泳，讓你的春天萬物歡騰，綠意盎然。

我慶幸，我遇到的是這樣的一個你。

你的筆下，有如李娟那般的萬物自然，有蟲，有麥子，有樹木，有西風，有河流，有那八千里雪，卻也有我以往看不見的嬉笑怒罵，快意恩仇，索性我想起了在精神之愛里淪陷的弗吉尼亞·伍爾夫，總是把世間和時間的一切看得透徹，卻看不見我。你和辛波斯卡一樣，相信世間的種種可能和可遇不可即的一見鐘情，偏愛寫詩的荒謬，勝于不寫詩的荒謬。卻也讓我想起張愛玲，是的，你的文字里有虛張聲勢的白、遺忘的暗河和一土之隔的金黃，細膩的筆觸從心底緩緩流出，讓我忘不了，你那不可低下的高傲頭顱。

你搖晃了整個人間，用你八千里雪帶給了我三千里暖陽，從你的筆到我沾著感動的心，這是你催開的生命之花，散出的光芒足以照耀整個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