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老人與?!防?,圣地亞哥老頭在海上,對付文學(xué)史里最有名的大馬哈魚,同時吃金槍魚充饑。海明威寫得很細(xì):從魚脖頸到尾部,割下一條條深紅魚肉,塞進(jìn)嘴里咀嚼;他覺得這魚壯實(shí)、血?dú)馔ⅲ惶?,保留著元?dú)猓慌R了還想:“如果加上一點(diǎn)兒酸橙或者檸檬或者鹽,味道可不會壞。”——我每讀至此,總想:這時候若把金槍魚給他拾掇好,再給他米、醬油和山葵讓他捏金槍魚壽司,他會更愛吃呢!
倒也未必。海明威自述的《流動的盛宴》里,年輕時他獨(dú)自一人在巴黎館子里寫東西時,寫完一段,就叫還帶著海腥味的牡蠣,配白葡萄酒,犒勞自己。
他的文筆風(fēng)格,奉行他出了名的冰山理論,簡潔質(zhì)樸,至于極點(diǎn)。文筆品味和飲食愛好,是有關(guān)系的。
海明威童年在湖邊農(nóng)家度過,他從小就喜歡野生動物,喜歡打獵釣魚,喜歡旅行。他上高中時體育課很好,拳擊、足球,樣樣都來,所以他骨子里是個健壯的食肉動物。
高中畢業(yè)后,海明威在《堪薩斯星報》當(dāng)記者。這對他影響深遠(yuǎn)。他說,在《星報》工作,“你得學(xué)著寫簡單的陳述句,這對誰都有用。新聞工作對年輕作家沒害處,如果能及時跳出,還有好處”。
他筆下的食物,也如他的文風(fēng)一樣:輕快、精確、明晰、直截了當(dāng)。當(dāng)他寫美國時,吃的就是地道美國的東西。比如短篇小說《殺人者》里,故事發(fā)生在芝加哥附近。于是兩個殺手進(jìn)餐廳,要的是烤豬腰肉,搭配蘋果醬和土豆泥——很地道的美國中部吃法。
海明威在巴黎度過青年時期時,饑餓是他常見的主題。為了省錢,他經(jīng)??恳槐D炭Х葥蔚较挛?。他會哄妻子說有人請他吃午飯,然后到盧森堡公園去,餓著肚子晃蕩兩小時,回家去對妻子描述說,自己午飯吃得多么豐盛。那時海明威25歲,還長著一副重量級拳擊手的身材,實(shí)在很是辛苦。很多年后,海明威總結(jié):“我發(fā)現(xiàn)我筆下許多人物都是胃口好、講究吃、渴望吃的人物,他們大多數(shù)還渴望著喝一杯呢。”大概因?yàn)?,他?jīng)常餓肚子吧。
海明威愛吃魚。小時候在芝加哥,他吃自己捕來的松鼠,吃自己捕撈的鱒魚。在巴黎,他吃整條炸的鮈魚——按他描述,這魚肥美肉甜,口感還細(xì)膩過新鮮的沙丁魚,他可以一次性吃一盤,連骨頭一起吃掉。他吃牡蠣和墨西哥蟹。在威尼斯,他吃龍蝦蝲蛄湯。在古巴時,他吃大馬哈魚和金槍魚。
但最體現(xiàn)他風(fēng)格的,還是這段描述:年少時在巴黎,他寫完一段小說,就犒勞自己:點(diǎn)了十二個葡萄牙牡蠣和半瓶店里的干白葡萄酒。他喜歡牡蠣帶有濃烈海洋腥味與微微的金屬味,被冷白葡萄酒洗去后,只余下海洋的味道與多汁的嫩肉;他會就著酒的清爽口感,吸掉每個牡蠣殼里冷冷的汁液。
《流動的盛宴》里,海明威說,他與第一任妻子哈德莉在雪山時,晚飯有時能吃到罐燜野兔:澆一層豐美的紅酒調(diào)味醬。
很多年后,在小說《方丹的葡萄酒》里,海明威寫方丹,“有一回他打死了一只野兔子,他要我用酒做調(diào)味汁來燒兔子,用酒、黃油、蘑菇和蔥一股腦兒調(diào)制的黑調(diào)味汁來燒兔子”。這也是他與哈德莉在那最后的幸福冬季吃到的。
海明威記得一切。他所寫的一切吃食,都或多或少,是他當(dāng)年的情緒映照。他的愛,他的幸福與他的痛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