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愛爾蘭：當墓地傳說照進現(xiàn)實

艾藍

北愛爾蘭的土地上流傳著關于疾病治療的神話和傳說。

這是一座暗淡、潮濕、令人生畏的教堂墓地，一層薄霧像哀悼者的面紗氤氳在圣心羅馬天主教堂的鐵門間，露水如眼淚般從紫杉樹滴落。在這座北愛爾蘭的教堂墓地，一個個墓碑在道路旁排列著。詹姆斯·麥吉爾的墓碑位于荒涼的小山頭上，已被風霜侵蝕得不成樣子。他是一名教區(qū)牧師，于1815年去世，享年70歲。

神話遇上科學

這座墓地位于距離愛爾蘭共和國邊境五英里處的弗馬納郡波霍村，這里的教區(qū)居民們長久以來都相信埋葬麥吉爾神父的那塊土地具有奇跡般的治療效力。

位于波霍的圣心教堂墓地。

據(jù)說神父在臨終前稱：“在我死后，覆蓋于我之上的土壤將治愈我活著與你們同在時所能治愈的一切?！边@使得當?shù)匦纬闪艘粋€奇特的習俗：參拜者會跪在他的墓地旁，取走一小塊土，放入棉布袋中。然后包好帶回家擱在枕頭底下，并且回家路上必須要忍住不能和任何遇到的人說話。人們都相信這種土壤可以緩解許多小毛病，比如皮肉傷和喉嚨痛。

麥吉爾神父的墳墓前有兩支白色的標示桿，上面有內容信息指示來訪者如何祈禱以及使用“神圣的土壤”：只能挖走一勺土，并必須于第四天歸還給墳墓。根據(jù)傳說，如果四天內不能將土壤歸還就會招來厄運。他的墳墓上放著許多勺子：茶匙、小湯匙、大湯勺、葡萄柚勺……

對于那些不相信鬼神寓言的人來說，這種古怪的弗馬納郡民間療法很可能會招致懷疑。但是，一些傳說經(jīng)常也會揭示被掩蓋了的事實真相。

格里·奎恩是一位在該地區(qū)長大的微生物學家，他是威爾士的斯旺西大學的博士后，后來去了北愛爾蘭的阿爾斯特大學，他與斯旺西大學醫(yī)學院的前同事不久前發(fā)現(xiàn)：這種“神圣的土壤”擁有獨特的抗生素屬性——并且可能會在人類與耐藥細菌的持久戰(zhàn)中提供新的有力武器。

輝瑞公司疫苗研發(fā)負責人和高級副總裁凱瑟琳·詹森在過去十幾年中一直在研究金黃葡萄球菌疫苗，先是在默克，然后是惠氏，現(xiàn)在是在輝瑞。金黃葡萄球菌疫苗從第一次實驗到人體安全試驗花了8年時間，然后還需要可能7到10年的時間來完成臨床試驗。

斯旺西的研究者稱，麥吉爾神父的墳墓土壤中含有一種前所未知的鏈霉菌屬菌株，鏈霉菌是放線菌門的一個屬，目前所有處方抗生素的三分之二都是由放線菌產(chǎn)生的。土壤中的細菌會分泌化學物質來抑制或殺死競爭細菌，這種特殊的鏈霉菌菌株竟然可以破壞好幾種已對常見抗生素產(chǎn)生抵抗力的致病病原體。在這些日益普遍的超級細菌中，最臭名昭著的是金黃葡萄球菌，也常被叫做耐甲氧西林金黃色葡萄球菌（MRSA），它是美國約三分之一“噬肉菌”感染的罪魁禍首。

亞歷山大·弗萊明在1928年偶然發(fā)現(xiàn)了青霉素：霉菌意外污染了他在倫敦圣瑪麗醫(yī)院實驗室的一個培養(yǎng)皿，并破壞了他在培養(yǎng)皿中培育的一些葡萄球菌。這一發(fā)現(xiàn)使得許多曾經(jīng)致命的感染得到了有效治療。但是超級細菌不斷突變成更強、更毒的菌種，使當下有效的治療方法變成過去時。它們還很擅長將免疫基因傳遞給其它病原體。

超級細菌是全球最重大、最棘手的威脅之一，它們已經(jīng)進化出能抵擋現(xiàn)代抗生素強勁攻擊的抵抗力。根據(jù)聯(lián)合國的一份新報告，每年至少有70萬人死于抗生素耐藥性感染，其中僅耐藥結核病就導致23萬人死亡。聯(lián)合國表示，如果不采取迅速、協(xié)調合作和強有效的行動，到2050年，這一數(shù)字可能會急劇上升，每年將會有多達1000萬人死亡。在這種境況下，行動意味著必須要減少抗生素的濫用：不能隨便利用抗生素來治病，比如流感;也不要在抗生素充分發(fā)揮功效前停止使用。這兩種做法都會助長耐藥細菌的進化。

距離藥物研究者和醫(yī)學科學家發(fā)現(xiàn)新一類抗生素已經(jīng)過去幾十年了，今天在使用中的大多數(shù)抗菌藥物只是從大約半個多世紀以前的藥物演變而來的。為了尋找新的“細菌殺手”，一個雖小但前景廣闊的領域——民族藥物學的研究者們正在探究古老的草藥救濟方法、自然（祈禱）治愈技術和民間醫(yī)藥。這就是奎恩去往圣心墓地的原因。

尋找抗生素

奎恩從一位祖父那里聽說了麥吉爾土壤的故事，他堅持認為用山中的天然草藥成分就能治愈黃疸。奎恩認為：“你可以把它看成是一個老太太的封建迷信故事，無稽之談，也可以刨根問底，看看土壤中是不是有什么東西能產(chǎn)生抗生素。我更愿意去確認一下?！?/p>

奎恩在斯旺西大學時一直在“尋找能夠治愈不治之癥的東西”。分子微生物學家保羅·戴森是斯旺西應用分子微生物學研究小組的帶頭人，他一直在進行將鏈霉菌微生物直接從干旱棲息地提取出來的研究，比如從青藏高原和沙特阿拉伯的一個農(nóng)場。他表示：“在我們去的大多數(shù)環(huán)境中，我們都發(fā)現(xiàn)了新的物種。每個環(huán)境生態(tài)位都有各自演化而來的不同微生物群落。鏈霉菌之所以能產(chǎn)生抗生素，是因為與大多數(shù)細菌不同，它們不活動。它們不能從到來的危險中脫身或者向任何有吸引力的東西移動。它們是固定的生物體，只能待在那里。為了保護自己的微環(huán)境，就生產(chǎn)抗生素來殺死附近任何的競爭生物。”

戴森剛從中國西北部回來，他希望能從那里的極端環(huán)境條件下的土壤中采集到新的鏈霉菌種類。奎恩接受挑戰(zhàn)讓這種非?！疤籼蕖钡奈⑸镌趯嶒炇疑?。“我試圖模仿沙漠的條件。我當時想，好吧，白天熱，晚上冷?！庇谑?，他白天將細菌儲存在113華氏度的培養(yǎng)箱中，晚上放在39華氏度的房間里。隨著時間推移，鏈霉菌也蓬勃生長。

這段經(jīng)歷讓他想起了波霍土壤的秘密。他知道鏈霉菌通?？梢栽诓贿m宜居住的環(huán)境中找到，比如堿性湖泊或洞穴。他還知道波霍地區(qū)是北愛爾蘭為數(shù)不多的堿性草原之一，那里有特殊的石灰石植物，特殊的山地植物。他懷疑這個地區(qū)會不會也有獨特的生物體。于是當他回家度假時，從周圍的山上采集了幾個樣本。

然后，他在拜訪一位阿姨時問能不能測試一些她的泥土。她神秘兮兮地說：“在一座墳墓里有東西?！彼傅木褪躯溂獱柕哪沟??？饔X得：“墳墓？這太過分了吧，有一點嚇人啊。”但他很快重新考慮到，“為什么不試試呢？我要帶一點回斯旺西看看?！?/p>

被帶回實驗室后，波霍的土壤中有八種鏈霉菌被提取出來。然后由一位團隊成員、來自巴西的露絲安娜·泰拉進行下一步，讓鏈霉菌對抗一些常見的病原體。最后，在一個獨立的的瓊脂平板上培養(yǎng)每一種細菌，提取脫氧核糖核酸（DNA），在測序儀中讀取DNA片段，并將序列與已知鏈霉菌菌株進行比較。

之后，新的菌株與超級細菌配對。令研究小組吃驚的是，該菌種抑制了革蘭氏陽性桿菌和革蘭氏陰性桿菌。（它們的細胞壁結構不同;革蘭氏陰性細菌細胞壁相對較厚，它們通常對抗生素更有抵抗力。）

但是如何命名這種新細菌呢？由于它甜美、木質、像鹿蹄草油的香氣，奎恩提出了一個不是很詩意的名字：堿性香氣鏈霉菌。一個朋友提議用“myrophorea”，這是一個源自希臘的名字，在新約中是指以沒藥為耶穌安葬，發(fā)現(xiàn)耶穌復活后墳墓空了的女人?？鹘忉尩溃骸皫е鴽]藥的人也被認為是香味攜帶者，還有什么比這個名字更合適的呢？”

在泰拉處理完樣本后，奎恩回波河時把剩余的泥土倒回了麥吉爾神父的墳墓。他不置可否地說：“雖然我是一個科學家，但我可不想冒不必要的風險。”

當?shù)厝俗钤缰啦ɑ暨@塊土地的獨特也許可以追溯到神秘的德魯伊教徒，他們大約在1500年前占領了這片土地，也可能可以追溯到在那之前3500年的新石器時代。波霍唯一的酒吧林奈酒店的老板德塞·麥肯齊說：“魔力土壤的傳說是幾個世紀以來一直在流傳的……愛爾蘭的每座城鎮(zhèn)和村莊似乎都有一種關于治療的傳說，都是從某人那里拿走某些東西，然后再將其歸還。我們的傳說映射出了愛爾蘭神話神秘的一面，有很多隱藏的秘密。”

奎恩表示，在抗生素出現(xiàn)之前，治療是一種精神活動。農(nóng)村的健康人生病了，是不可能完全康復的。任何治愈都如奇跡般不可思議，這就是為什么宗教信仰與醫(yī)術交織在一起，這并非巧合。他引用了一位神父的話：“這也許有點悖論，神職人員站在理性主義的一邊，而科學家站在未知的一邊。人們實際上是在尋找治療方法，不是因為麥吉爾神父的預言，而是因為有一些科學的研究?！?h3>利益下的健康困境

目前抗生素開發(fā)的模式混亂不堪。由于利潤微薄和管理不善，傳統(tǒng)制藥公司基本上放棄了該領域的研究，面對這一問題，科學家們頗有怨言。將一項新藥推向市場通常需要巨大的時間（10到15年）和金錢（可能超20億美元）投入。不像用于癌癥或糖尿病等慢性疾病的藥物，大多數(shù)抗生素使用周期相對較短，并且一般可以治愈疾病。如果價格高或許還好，但無論在發(fā)達國家還是發(fā)展中國家，它們的價格都處于較低水平，這大大打擊了制藥公司開發(fā)新制劑的動力。僅2018年一年，三大制藥機構都停止了他們的抗生素項目。剩下的少數(shù)幾家公司如默克、輝瑞和葛蘭素史克，經(jīng)常競相為同一種感染病制造化合物。鑒于細菌會很快對一種新抗生素產(chǎn)生耐藥性，公共衛(wèi)生專家建議盡可能少開抗生素當處方。戴森說：“如果想讓抗生素發(fā)揮作用的話，任何新抗生素都必須被非常非常小心地加以管理，不止是現(xiàn)在，而且是10到20年后……對于制藥公司，這不是一個吸引人的商業(yè)計劃。他們很明顯希望在抗生素的專利有效期內盡可能多地銷售。所以在這種背景下，資本市場不一定有助于人類或我們的健康?！边@就是為什么他和奎恩想讓研究在未來繼續(xù)下去的話，就得尋求非營利組織的資助，這些非營利組織不會面臨持續(xù)盈利的壓力。

對于英國微生物學家朱利安·戴維斯來說，金融支持已經(jīng)被事實證明像“狡猾”的微生物一樣難以捉摸。他在巴黎的巴斯德研究所指導過戴森，并領導一個加拿大團隊，在不列顛哥倫比亞省基薩米特灣（Kisameet Bay）發(fā)現(xiàn)的冰川粘土礦床中找到了強效抗菌活性。這種細膩、淺綠色的粘土已經(jīng)被海特薩克族第一民族的好幾代人用來治療燒傷、糖尿病、關節(jié)炎和牛皮癬了。

2011年，海特薩克人簽署了一項運營協(xié)議，允許一家非海特薩克人的公司基于商業(yè)用途開采粘土，現(xiàn)在這種粘土被命名為“基索利特（Kisolite）”。戴維斯被基薩米特冰川粘土公司邀請研究這種粘土的抗菌特性。對于戴維斯來說，這聽起來像是江湖醫(yī)術，但它不是。在實驗室的試驗中，戴維斯和他的團隊開發(fā)出一種強大的實驗提取物，足以消滅16種所有被測試的細菌，包括超級細菌。戴維斯表示，這種粘土還顯示出對抗?jié)兎种U菌的能力。（潰瘍分枝桿菌是一種可使人肢體衰弱的皮膚感染病菌。）但是該公司已經(jīng)停止資助戴維斯的研究，并似乎已決定主要以用于化妝品一種成分的用途來開采粘土。

至于已在斯旺西開啟的工作，2018年泰拉、戴森、奎恩和同事們在《微生物前沿》雜志上宣布他們發(fā)現(xiàn)“新鏈霉菌”之后，擺在面前的任務就是確認這種新細菌能產(chǎn)生的精確的、破壞病原體的化合物?？髡f：“我們已經(jīng)縮減到一或兩個人?！钡Y金仍然是關鍵的下一階段的障礙?？鞒姓J：“這項研究仍然資金拮據(jù)……我有一半時間要做其他工作來維持生計。”他花了很多時間寫經(jīng)費申請報告，并表示現(xiàn)在可能有一家美國公司開始感興趣了。

與此同時，無論何時奎恩回家，都還會繼續(xù)去山坡上游蕩，尋找突破性的抗菌藥物。他說：“我已經(jīng)從波霍的山上更高點的位置，離教堂墓地約一英里的地方，在土壤中提取出一個新種類。這個新種類對革蘭氏陽性菌、革蘭氏陰性菌以及酵母菌都有抑制作用，這是不同尋常的。我們將對這一種類進行大量的測試，并試圖對其測序?！?/p>

麥吉爾土壤被發(fā)現(xiàn)有抗菌力的新聞使得前往圣心教堂朝圣者的人數(shù)急劇增加。據(jù)說，一個女人來到教堂墓地，肩膀上披著枕套，她想把它填滿，然后把土撒在一個去世親人的墳墓上。還有人到這里找“魔法土壤”來救治一只生病的動物。一個外地人問麥肯齊，她想讓土壤充分發(fā)揮功效是不是得把土吞下去。麥肯奇只好說：“不，不要，我們肯定不是要吃它！”但游客堅持說：“我聽說這種療法能創(chuàng)造奇跡。”

麥肯齊從這件事情得出的結論是：永遠不要把土壤當成污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