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榮芳
1
事情出在高速路上,讓王嬰民猝不及防,就像一個人高高興興地吃飯時,端起碗,發(fā)現(xiàn)碗漏了;安安心心準備睡覺時,掀開被子,發(fā)現(xiàn)誰尿了他一床。王嬰民發(fā)現(xiàn)手機中毒時是在高速路上,這簡直要了他的命。
話還是從頭說吧。本文主角王嬰民,個頭不高,由于長期伏案工作,背有點駝;身子很瘦,卻有著一張肥嘟嘟的娃娃臉,這外形多少有點漫畫的效果,還容易讓人產(chǎn)生他很胖的錯覺。王嬰民這天要去外地,完成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這件事跟生與死差不多重要,至少在他看來是這樣。
火紅的朝陽,像一個沒有脾氣的老太太,溫柔慈愛地笑著。連片的枯草上,凝聚著如雪的晨霜。車窗外是一個清新、靜謐的世界。一路風馳電掣,他無比快意。他現(xiàn)在是從一座二線城市去往一座三線城市——X市,去見心儀已久的女朋友鈕婷婷。嚴格意義上說鈕婷婷還不是她的女朋友,但人家已經(jīng)答應做他女朋友,并且主動說要“執(zhí)子之手,將子拖走”。這令王嬰民很感動,他要趕在今天——情人節(jié)的中午,十二點鐘聲敲響的時刻,捧著九百九十九朵紅玫瑰站到她的面前,給她一個大大的驚喜。
想起鈕婷婷,王嬰民立即心花怒放,眼角挑起了兩坨隆重的笑意,他一邊鳴著車喇叭,一邊吹著口哨,搭在油門上的那只腳還不停地敲著節(jié)拍。用什么來形容鈕婷婷呢?如果用一個字,王嬰民想到的是“美”,用兩個字來形容那就是“很美”,用三個字形容那就是“非常美”。白皮膚,大眼睛,錐子臉,嘟起小嘴的樣子活脫脫像一只萌萌的小狐貍。像時下大多數(shù)女孩子一樣,鈕婷婷也是不斷地自拍發(fā)朋友圈。她的那些照片,每一張都是可以放在任何一家影樓櫥窗里做樣板的美人照,章子怡、范冰冰比起她來也要遜色許多。鈕婷婷不僅美,還特溫柔,說話聲甜得人發(fā)齁。她還有一個可愛的網(wǎng)名:我勒了個去。這很符合王嬰民的口味。最關(guān)鍵的是,她有一份沒有風險而又固定的工作——是一家銀行的職員。她白天在銀行上班,晚上做直播。她自己就是一座小銀行??傊痪湓挘o婷婷就是一個白富美。王嬰民是在電腦上看直播發(fā)現(xiàn)了鈕婷婷的。如果非要找她的缺陷的話,那就是他總覺得鈕婷婷像畫上的人,缺少一股鮮活勁,和他隔了一段神話的距離。這點,對終日在網(wǎng)上生活的王嬰民來說,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王嬰民手機里收藏了鈕婷婷許多靚照,現(xiàn)在他又忍不住把手機掏出來,一手握方向盤,一手劃拉手機屏。各式各樣的鈕婷婷,不斷地向他展容顏、拋媚眼,他是每天看她千萬遍也不厭倦,看她的感覺像春天?!跋矏偟慕?jīng)典,美麗的句點唔,你的眉目之間,鎖著我的哀憐,你的唇齒之間,留著我的誓言,你的一切移動,左右我的視線……”王嬰民點著腳拍,不由自主地哼出聲來。
嘟,手機里來了一條短信。王嬰民一手握方向盤,一手忍不住打開了微信,“尊敬的會員很抱歉,您購買的商品后來我們降價了,多收了您19元錢,長按2秒復制本信息,打開手機淘寶,領(lǐng)取退您的紅包……”大拇指觸屏復制的同時,目光瞟向了前方,前面赫然停了一長排高矮不齊,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的車。壞了,堵車了。王嬰民反應靈敏,一個急剎,差點撞到一輛標有“物流”字樣的龐然大物的屁股上,手機也啪地掉在腳邊。王嬰民彎腰把手機撿起來,鼓起腮幫朝它吹了一口氣,隨手揣進了兜里。
堵車的感覺像電腦卡屏了,你心急火燎地想看信息,鼠標小箭頭旁邊卻有一個小漩渦不停地旋呀旋,能把人腦子里旋出一團火來。王嬰民拉開車門伸出一條腿,扭動細細的脖子送出大大的腦袋,鉆出來了。
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后面又出來了幾個司機,大家相互探問著,又一起往前走,想探個究竟。大約走了五百米,一群人圍住兩個交警正在氣憤地理論。原來通往黃山方向的一條高速路口被一排花斑蛇似的路障給攔住了,兩個交警一次又一次想從人們的唾沫和憤怒中突圍,但人群像水流一樣,張開,合起,又張開,又合起,始終把他們包圍在中間。兩個交警已經(jīng)啞了嗓子,仍然在不停地解釋。
原來交警攔車的理由是前方有霧,叫大家要么等,要么繞道。好在直行的道路還暢通著。
這么好的天氣,前面能有霧嗎?不是扯淡嗎?這不是拿我們當猴耍嗎?
找一個像樣的理由好不好,你個傻逼,把老子當弱智?
你說前面有霧就有霧啦?你要是說前面有地雷,我們是不是也該信你?
是不是想撈錢,故意攔著不給走吧……
司機和乘客們義憤填膺,你一言我一語。許多人一邊罵著一把用手機拍視頻發(fā)朋友圈。王嬰民肯定有哪個大領(lǐng)導要從此路某地經(jīng)過,交警是在清路。他媽的,這也太不公平了。王嬰民一邊罵著,一邊也掏出手機,準備拍視頻發(fā)朋友圈,發(fā)泄一下自己的怒火。
但是,出問題了,王嬰民的手機打不開——黑屏!他勾著肥嘟嘟的下巴,把手機開關(guān)鍵摁了一次,又摁了一次,可還是黑屏。王嬰民的第一反應是手機沒有電了,他罵了句媽的個巴子,就鉆進車里,連上充電器充電。漫不經(jīng)心地再摁,黑屏!板著臉再摁,還是黑屏!再摁再摁,還是黑屏!一種死亡的黑,黑得純粹,黑得徹底,黑得讓人絕望。王嬰民心慌氣短,下意識地想抓只氧氣袋吸吸,或者吞一粒速效救心丸。
2
沒有網(wǎng)絡(luò)的日子還怎么活人?汽車送去保養(yǎng),出行可以滴滴打車;飛機票、動車票網(wǎng)上購買;轉(zhuǎn)、付款,手機銀行或支付寶進行;衣服淘寶上買。王嬰民平時一日三餐基本上都是手機上叫美團外賣。邀請鄰桌的同事一起去嗨歌也是發(fā)微信?;丶姨酵改父臑橐曨l電話??墒乾F(xiàn)在手機不能用了,王嬰民成了被繩索捆住腳的螃蟹,有一種等待下蒸鍋的惶恐。
手機黑屏了怎么辦?王嬰民不由自主地要劃手機屏去百度,猛然意識到黑屏的手機是上不了百度的。他這只被捆的螃蟹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了。汽車上為什么不自帶一臺電腦?王嬰民認為應該給汽車設(shè)計師提個建議,汽車和電腦應該一體化。王嬰民現(xiàn)在急于求助于度娘。平時生活中,他一遇到問題第一個方案就是去百度。比如怎樣才能討女孩歡心?吃什么能讓自己長得更帥?最新騙術(shù)有哪些?甚至早上起來打個噴嚏,他也要百度一下:為什么會打噴嚏?
王嬰民焦慮得左顧右盼,很希望能發(fā)現(xiàn)一個熟人。現(xiàn)在全世界已成了一個地球村了,就是大洋彼岸,一竿子也能打得著,人們都嫌世界太小了。王嬰民還沒有出省界,車一堵,高速路上黑壓壓的全是人,他們像沙子一樣填滿汽車與汽車的縫隙,滿溢到路基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乍一看面熟得多,仔細一看,一個也不熟悉。其實,就是鄰居站他面前他也未必認識。
可以借你手機用一下嗎?王嬰民握著自己的黑屏手機,走到一個捧著手機的矮個女孩面前問。女孩滿懷期待地看著他,等到聽清了他蹩腳的普通話,立即塞了耳機看偶像劇去了。心里哼道:出土文物一個,老掉牙的騙術(shù)還在玩。
王嬰民尷尬地揉揉鼻子,伸著脖子朝前走兩步,又轉(zhuǎn)回身朝后走去。能把手機借我用一下嗎?他問一個面目慈祥的老頭。老頭認真地看了他一眼,說,小伙子,干點什么不好呢?
王嬰民懊惱了,知道他們把他當騙子了,心里不免有些憤慨:這些人是怎么了?我像騙子嗎?怎么能不相信人呢?后來他把目光盯向了一個中學生模樣的男孩——他覺得自己真有點像騙子了。那男孩穿著一身藍色牛仔服,斜挎了一只藍書包,黑黑的臉上有幾塊灰白的蛔蟲斑,一只手揣在口袋里,另一只手飛快地在手機上蜻蜓點水。
喂,小帥哥,能把手機借我用一下嗎?
干嘛?牛仔服頭也不抬,手指依然在手機屏上飛舞。
我手機黑屏了,我想百度一下怎么辦?
涼拌。牛仔服嚼著口香糖,嘻嘻一笑,把手機伸到他鼻尖前,屏幕上跳出的小螞蟻似的紅字黑字,說的全是手機黑屏后怎么辦。王嬰民忙說謝謝,一面對照對策操作自己的手機,可惜都不管用。
送到手機店去急救唄。牛仔服很開心地給王嬰民提建議。
看樣子只有這樣了。
前面似乎有人要沖開路障,圍觀的人群發(fā)出嗷嗷的鼓動聲。交警舉起相機要拍照取證,幾輛發(fā)動了的汽車終于又熄火,但吵罵聲仍蛙鳴似的一浪一浪地滾過來。等待,由最初的熱油煎煮變成了溫火慢燉,王嬰民不停地向前張望,牛仔服談興漸濃,帶著幾分沒有出過遠門的興奮。
你去哪里?王嬰民問。
去P市。牛仔服指指一輛豪華大巴,它頂著一塊碩大的牌子“銅陵——P市”。
你是銅陵的?
牛仔服使勁點頭。我去P市看我女朋友。
王嬰民不由得笑了,不是找到了知己,而是覺得牛仔服充其量也就是一只小毛雞,看樣子都還沒有發(fā)育呢。
今天不是情人節(jié)嗎?我女朋友答應陪我過夜。牛仔服一邊嚼著口香糖,一邊嘚吧。我拿了我奶奶的存折。老人家就是傻,密碼竟然就是六個八,好破譯得一逼。牛仔服從書包里掏出一沓人民幣,得意地在王嬰民眼前晃了晃,又馬虎地塞進書包里。他從書包里掏出一包口香糖,抽出一片遞給王嬰民。王嬰民搖搖頭。嚼一片嗎,綠箭牌的,清新口氣。像成年男人給另一個成年男人遞著一根煙,使勁客氣著。王嬰民接了,剝了紙,把一片薄薄的口香糖丟進嘴里,一股薄荷的清涼頓時浸滿五臟六腑。
牛仔服還在喋喋不休,王嬰民卻無心再聊。他轉(zhuǎn)過身,看路基外連片的田疇和不遠處連綿的群山。他也想女朋友了,要是可能的話,他也希望鈕婷婷能陪他過夜,那么今天將是一個多么有意義的情人節(jié)啊??墒?,王嬰民突然發(fā)現(xiàn),鈕婷婷的音容笑貌他想不起來了,手機壞了,鈕婷婷一下天高地遠,就不真實了。
說來兩眼都是淚,鈕婷婷已經(jīng)是他談的第八個女朋友了。那些年他走馬燈似的談戀愛。前七個,他每一個都花了不少精力和錢財,起先網(wǎng)上聊得挺熱火,親吻圖、抱抱圖飛來飛去,可一旦知道他有限的經(jīng)濟能力后,連說話的感覺都找不著。她們只關(guān)心他是否有房有車,還有的問他是不是有自己的公司,或者影視圈有沒有門路。她們都向往能有一場劉嘉玲或大S那樣的豪華婚禮。丫的,我王嬰民要是有那能耐還有余光掃你們一眼嗎?那七個女人,除了兩個線下跟他見過面,他斗膽拉了她們的玉手,另外五個也只在網(wǎng)上視頻過一段時間,連廬山真面目都沒有瞧見就無疾而終。第七個女朋友還是五年前談的,現(xiàn)在他不僅記不得她們的長相,連他們的名字都忘了。眼看老大不小了,不僅下崗在家無事可做的老媽時常嚷嚷著要抱孫子,他自個也是急得七爪撓心,連個覺也睡不安生。
現(xiàn)在呢,他注冊了一家網(wǎng)絡(luò)公司,干著一些合法的、非法的以及介乎于二者之間的活計,注冊資金雖然只花了幾十萬元,但百度上能查到的是2千萬。他賺了一些錢,加上銀行貸款和民間借貸,他已經(jīng)有了某套房子70年的使用權(quán),這在房價如同摻了泡打粉、膨大劑的二線城市實屬不易。而且他還買了車,在不知內(nèi)情的女孩眼里,他已經(jīng)具備了適婚的資本。鈕婷婷對他的條件非常滿意,主動向他示愛,主動要求見面,主動……反正主動的地方多了。這個鈕婷婷,他發(fā)誓無論如何都要拿下,一定要用婚姻的繩索把她牢牢捆綁住。他要閃婚。對,就是很快結(jié)婚,免得夜長夢多。
三個多小時后,車子放行了。轉(zhuǎn)過幾個山道,穿過一條長長的隧道,眼前仿佛是舞臺上突然換了一塊背景,場景突然切換到霧中了。???還真有霧??!王嬰民驚詫地睜大細長的小眼睛,知道剛才不該不信任交警,心里不免有點歉意。王嬰民心想:那些曬過照片、罵過交警的人,不知道有幾個人愿意再在朋友圈和網(wǎng)站對事實澄清一下?網(wǎng)絡(luò)便捷了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卻沒有便捷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偶然性的負能量事件經(jīng)過網(wǎng)絡(luò)一傳播,似乎就有了普遍意義了。信任,像枝頭的小鳥,聽到過槍聲,早就嚇得不見蹤影了。
薄薄的淺霧像女人身上的輕紗飄逸著、裊繞著,山林靜默,散落在山間和谷地中的山村和小鎮(zhèn),仿佛海市蜃樓。王嬰民不敢多看這霧中的景色,像其他司機一樣打開了遠光燈,集中百分之二百的注意力到路面上。相鄰的反向車道似乎還沒有開放,看不見一輛車子駛過,正在疑惑,就看見不遠處那條道上有幾輛車子堆積在一起,看樣子是發(fā)生追尾或嚴重碰撞了,也不知道有沒有傷亡。車子擦肩而過時,也不敢多看具體情況。
王嬰民想嘔吐,用手指伸進嘴里去摳嗓子,扶在樹干上干嘔了幾聲,沒有結(jié)果。等到他三彎四繞地找到自己的車,鉆進去坐下,打著了火,結(jié)果來了——肚子呼啦呼啦亂響,那些他迫不及待吃下去的東西,現(xiàn)在迫不及待想找出口。
王嬰民趕緊發(fā)動了車子,想找一間公廁或者超市,才想起手機不能導航,只得又下車問哪里有廁所。一個用腳畫著圓弧鍛煉的中風后遺癥老頭,把半邊歪嘴朝對面努了努。他來不及說感謝,丟下車子,直接穿過車水馬龍的馬路,直奔對面超市的廁所。
酣暢淋漓地解決了問題之后,王嬰民這才發(fā)現(xiàn)廁所里沒有手紙。他伸長半邊腰,把手機掏了出來,習慣性地要去百度“大便后發(fā)現(xiàn)沒有手紙怎么辦”,看見手機后他才想這狗日的中毒了。那就叫外賣小哥火速送過來吧,如果這家店正巧有經(jīng)營外賣業(yè)務的話,那兩分鐘也就能送到了。他妹的,還是手機不給力啊。他恨不得直接把手機送進便池里。他車上倒是有抽紙的,現(xiàn)在總不能提了褲子去車上拿紙吧。他曲指敲了敲兩側(cè)的板壁,有人嗎?他試探著問。沒有人回答。
有人嗎?他仰頭叫了一聲,沒有聽見回應。有——人——嗎?他大著嗓子叫,還是沒有回應?,F(xiàn)在好像不是購物的高峰期,廁所里來的人也少。他耐心地等。
踢噠,踢噠,終于聽到有腳步聲懶洋洋地進來了。有人嗎?他大喊。聽見廁所里有人喊,來人事也不辦了,立即噠噠噠地跑了出去,腳步聲有點倉皇。
兩條腿都已經(jīng)麻木了,這樣耗到什么時候???來人啊——幫幫忙啊——王嬰民聲音有點悲愴,有點絕望,他恨不得喊救命了。后來他手無意中摸到了腳踝上的襪子,立即急中生智,半直起麻木的身子,一只手扶了板壁,一只手褪了腳上的一只黑襪子。襪子臭烘烘的,不比大便的味道好聞,他皺著鼻子扭過臉,用一只襪子收拾了殘局,好歹算是把目前的困難解決了。
嗵!王嬰民剛提起褲子,廁所門被人一腳踹開,他的鼻子差點酸掉地上,額頭立即紅了一大塊。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是一個手持警棒、瞪大雙眼警惕地瞪著他的保安形象。見正在系褲帶的王嬰民并沒有受傷,也沒有拿什么兇器,保安這才放松了身板,收起了電棒。門口一群好奇地張頭張腦的家伙也大膽地涌了進來,看猴子耍寶似的。
盡管王嬰民說明了情況,還是被保安當眾奚落了一頓。王嬰民狼狽地逃到自己車上,發(fā)現(xiàn)車前擋風玻璃上已經(jīng)多了一張罰單。
5
到達X城時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多。
接下來,無法依賴手機導航的王嬰民花了一個多小時,在大街小巷遍地開花的快遞店中,把已經(jīng)簽收了他鮮花的熊貓快遞店扒拉了出來。
王嬰民本來可以在居住的大城市直接買一捧鮮花,放到車上帶過來,但一是他習慣在網(wǎng)上購買商品,省時省力還方便。二來車上遠距離奔波不利于保持鮮花的新鮮和完整,所以他在網(wǎng)上辦了一個同城快遞業(yè)務,讓人把鮮花送到X市熊貓快遞店,因為這里離鈕婷婷工作的銀行比較近。
抬頭看見“熊貓快遞”金黃的牌匾時,王嬰民肥嘟嘟的娃娃臉舒展了開來。還沒有踏進快遞店的卷閘門,他就被一陣濃郁的花香裹襲了。一腳跨進店里,只見挨墻的一面地上,擺放了一長溜鮮艷奪目的紅玫瑰,王嬰民像老鼠那樣聳聳鼻子,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朵微笑隨后綻放在臉上。
美女,我來取我定的鮮花。他大大咧咧地對正在理貨的一位大嫂說。
驗證碼。大嫂看也不看他,依然埋頭對著新到的貨物掃碼,登記。
我手機中了病毒,短信驗證碼看不見了。
看不見了怎么取貨?我知道哪個是你的?
我叫王嬰民,王子的王,嬰兒的嬰,人民的民。你找找。
王嬰民朝那一長溜鮮花篤定地指指,他能感覺到那最大最鮮艷的一捧紅玫瑰就是他定的,綁著一圈粉紅的細紗,拖著一截藍色的絲帶。
身份證?大嫂終于直起腰來,抬起爬滿蝴蝶斑的臉。
哦?王嬰民忙滿身搜羅身份證。他記得身份證應該是帶了的,應該是和駕駛證放在一起的。他從上衣兜里摸出駕駛證,打開駕駛證卻沒有發(fā)現(xiàn)身份證。
我的身份證忘記帶了,他朝大嫂謙恭地笑笑。駕駛證行嗎?
不行。大嫂斬釘截鐵地回絕了。這時陸續(xù)進來幾個取快遞、寄快遞的。大嫂便和他們周旋去了。王嬰民一連問了幾聲“怎么不行”,人家都懶得睬他。等到店里客人稀少時,王嬰民又去糾纏大嫂,不停地說好話,希望大嫂通融一下。大嫂說,她不是不相信王嬰民的話,但口說無憑,她也不能隨便就把貨物給了一個信口胡謅的人。駕駛證有什么用?這年頭,人民幣都能偽造,偽造個駕駛證有多難的?有照片?照片能說明什么問題?這不是貼上去的嗎?何況這照片上的人也不像你啊。
王嬰民看看駕駛證上的自己,果然有點不大像自己,而且越看越不像,越疑惑越不像。他想起來了,身份證上的照片還是八年前照的,更不像現(xiàn)在的自己了。即使帶了身份證,恐怕也無法獲取快遞店大嫂的信賴。王嬰民無法證明自己就是王嬰民,吐了兩個小時的唾沫,磨脫了多層嘴皮也沒能說服快遞店小老板。
快遞店里的自然光線漸漸暗了下去,王嬰民知道太陽已經(jīng)滑到了高樓那邊,鈕婷婷一旦下班,今天將無法找到她了,他急得肥嘟嘟的娃娃臉漸漸漲紅、發(fā)青,徑直朝那一長溜鮮花走去,直接捧起那束最大捧的花,一看標簽,果然是自己訂購的。他捧著花就往外走,大嫂丟下手中的活計,一把揪住他的衣服。你想干什么?搶劫?。?/p>
快遞店大嫂打電話報了警,五分鐘不到,來了兩個警察。
警察花了兩分鐘時間,證明了王嬰民就是王嬰民。
晚霞的最后一抹余暉涂上西邊天際時,路面上迎來了晚高峰時期的車輛。羊群似的小轎車夾雜著駱駝似的的公交車,緩緩地在路面上蠕動。王嬰民丟掉車子,捧著九百九十九朵鮮艷的紅玫瑰,在車流中穿插過去,急急地走上快遞店對面的街道。
在小街路口,他向灰土土的補鞋老頭問了一下路,然后整了整衣服,用手捋了一把油光光的頭發(fā),挺了挺腰桿,鄭重其事地走進視覺和聽覺都嘈雜得一塌糊涂的小街。他大步邁開一只穿了襪子,一只沒有穿襪子的雙腳(在超市衛(wèi)生間被警察那么一嚇,他忘了脫下另外一只襪子),額頭上頂了一塊青紫,走過一排掛著艷俗招牌的店鋪,幾家語焉不詳?shù)南茨_屋,兩家擺滿鮮花的花店,繞過兩攤讓人生疑的積水,終于找到了鈕婷婷上班的小銀行。
王嬰民整理了一下臉上的表情,掀開防寒的塑料垂簾,踏進了小銀行。大廳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顧客,存取款的玻璃窗口里,幾個著裝一樣,發(fā)髻一樣,長相雷同的女人正埋頭理賬,準備下班。她們雖然都化了妝,卻沒有一個跟他心目的“漂亮”標準掛上邊。他辨不出來哪個是鈕婷婷。
我勒了個去,他急中生智叫了一聲,窗口里的那幾個女人齊刷刷地向他行注目禮,都是一臉的驚詫。
誰叫我?大廳門一側(cè),一個正低頭鼓搗取號機的女孩抬起來頭來。王嬰民一扭頭,看見一個矮墩墩的女孩,小眼睛、單眼皮,兩顆寬大的門牙像外傾的鏟子,鼻翼上堆著厚厚的雀斑。
王嬰民手中的紅玫瑰掉落到下來,散了,夢似的碎在地上。
6
無法依賴導航,王嬰民不知道該從哪上高速,試圖憑借可憐的記憶按原路返回。他用年卡在加油站加滿了油,車便像一頭發(fā)瘋的公牛,一路朝P市狂奔而去。
到了P市,華燈怒放,整個城市都在裝模作樣地流光溢彩,只有他灰著肥嘟嘟的娃娃臉,仿佛整個世界都和他過不去。車速慢了下來,他伸著脖子,瞪著一雙不大的眼睛努力辨識著方向。車過了他去過的網(wǎng)吧,過了他不愿意回顧的超市,他這才想起腳上只有一只襪子。他勾下身子,用一只手把腳上的那只襪子拽了下來,打開車窗,一團臭氣裹著一團黑影就飛了出去。
吱——嘎!一個急剎,王嬰民的車停了。就這么一分神,車差點撞了人。一個斜挎了書包的學生失魂落魄地呆住在他的車前,一張嚇破膽的表情臉已經(jīng)變了形。王嬰民眼冒怒火,咔噠一下推開車門,旋風似的卷下車,抓住那男孩的胳膊一旋,那孩子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趔趄了一下,站穩(wěn)。
找死???!王嬰民這一天的憋屈勁終于找到了發(fā)泄口。他想抽那孩子幾個耳光,狠狠地踹他幾腳。他掄起手臂,突然愣住,又慢慢地放下了。
站在面前的,是來P市和女網(wǎng)友過夜的“牛仔服”。
是你呀?牛仔服也認出了王嬰民,不僅沒有喜出望外,反而哇地一聲哭了。
怎么了?沒有找到女朋友?
他媽的全是騙子,呃,呃。牛仔服哽咽著,斷斷續(xù)續(xù)地敘說著。只讓我摸了一下,就把我的錢全掏走了,連一個銅角子(硬幣)也沒有給我留下,呃,呃,他媽的全是騙子……老子要報警,他們又把我的手機搶走了,還說要告我強奸婦女,老子就摸了她一下,呃……原來這小子上當受騙了,正像流浪狗一樣漫無目的地在街上瞎竄。
上車吧,王嬰民說。
去哪里?牛仔服停止了哭泣,瞪著一雙淚眼看著王嬰民。
我送你回家啊。
牛仔服抹了一把眼淚,迷蒙地問道:你不是想割我的腎賣吧?
王嬰民張嘴看著那孩子,足足有十幾秒鐘,他才把目光轉(zhuǎn)向夜空,重重地嘆了口粗氣。牛仔服也把目光投向夜空,他看到了夜空中有璀璨的星子正朝他眨著眼睛。
你信我一回,可好?王嬰民決定回程中繞道把牛仔服送回去,他要讓孩子知道這世上還有可信賴的人。
牛仔服黑黑的臉上露出了欣喜的神色,使勁地點點頭。
王嬰民也使勁點點頭,為牛仔服拉開了車門。臨上車前,王嬰民突然從懷里摸出那塊黑屏的手機,在手上掂了掂,一揚手,它就像一只黑色的老鼠,嗵的一聲栽進路邊的垃圾桶里,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