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余
來到縣城兒子家生活近一個月后,洪大爺是在某天清晨五點左右,讓一陣劃破寧靜的罵街聲給驚醒的。有那么一瞬間,他有些迷糊。睜開眼睛看看裝修淡雅精致、天色尚暗也不掩其明亮的房間,這是在城里兒子家沒錯?。砍抢镆灿幸淮笤缙饋砹R街的?
周圍很安靜,這個時間點,小區(qū)里絕大多數(shù)人都還沒起來。這會兒估計也都像自己這樣,被驚醒后就躺在床上,聽人罵街。洪大爺一回過味來,立馬興致盎然地開始凝神細(xì)聽。
罵街的是一個女人。聽聲音年齡應(yīng)該五十往上六十靠邊兒了,中氣很足。罵的什么,洪大爺有好一會兒沒聽出名堂來。畢竟已經(jīng)好多年沒聽到這樣的海罵,就算在鄉(xiāng)下,也基本聽不到了。
聽不清罵什么,大爺可躺不住。他輕手輕腳爬起來打開窗戶,好聽得清楚一些。
“……我日你的女子,我日你的大……”窗子一打開,清晰的罵聲便如潮水般涌進(jìn)來。
大爺舒服地躺回床上,皺著眉頭,臉上卻露出一絲猥瑣、無聊又滿足的笑。
“你日得了嗎你!”他心想,罵得真不講究!還是城里人,沒文化。
“……么事不好做,你要做賊?菜都吃不起,趁早找個糞池淹死算了!不要臉的東西,到街上去討??!全家往路上一跪,就不用偷了。別人狗嘴里省一口,夠你全家餓不死!去討??!賊兒,再讓老娘看到,我剁你的手,剁你的腳,剁你的腦殼,剁你家的祖宗十八代!”她剁一下,大爺?shù)念^就不自覺地點一下,仿佛真感受到那剁的力量。
罵街的到底是什么樣的女人?這罵得也夠損的!偷菜的人也是,哪里就買不起一把菜了?非要手賤。這會兒在家里聽這通罵,那菜還咽得下去嗎?洪大爺實在躺不住,起身打開通往陽臺的門。
洪大爺?shù)膬鹤雍樾窃谡块T供職,當(dāng)了一個小官,聽說眼下正有一個難得的升遷機會擺在前面。洪星每天又積極又低調(diào)地努力表現(xiàn),希望能抓住這次機會再往上爬一級。兒媳劉琳是縣醫(yī)院的產(chǎn)科醫(yī)生,上班特別忙。孫女小星星今年上小學(xué)一年級。夫婦倆工作太忙,實在沒辦法,才讓老人過來幫忙接送和照顧小星星。
洪星家的房子在一個花園小區(qū)。緊挨著花園小區(qū)的,是一片拆了一部分的老住宅區(qū)。洪大爺記得,這片住宅區(qū)就這么放著有好幾年了,每次來兒子家,都是這個樣子:斜斜的幾長排紅磚平房,其中兩排靠路邊拆了幾間后就沒動靜,殘垣斷壁還立在那兒。聽兒子說,這里是原來供銷社的職工宿舍,住的都是一些老職工。為拆遷的事一直統(tǒng)一不了意見,后來負(fù)責(zé)開發(fā)這塊地兒的開發(fā)商又中途出事,這片拆了一點的老住宅區(qū)就一直這么放著。罵街的聲音就是從那片老住宅區(qū)傳過來的。
洪大爺站在樓上,這片老住宅區(qū)盡收眼底。此時天已經(jīng)大亮,路上有行人走動。洪大爺?shù)哪抗忭樦R聲搜尋,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靠近路邊那塊拆了一半的地基上,被人開墾做了菜園。菜園里站著一個女人,看不清面目,身上似乎穿著碎花的居家服。手上應(yīng)該是拿了一只舀水的瓢,正站在菜地中間,面向著洪大爺這個方向叫罵,邊罵還邊有節(jié)奏地?fù)]動手上的瓢。中間似乎罵累了,她彎下腰往園子里灑了幾瓢水,站起身來又罵了幾句,只是氣勢已不如之前那么足。
看來是罵夠了。
洪大爺就站在陽臺上,居高臨下看眼前這片老住宅區(qū)。在周圍林立的高樓中,這一片地兒是個特別的存在。殘破、老舊,又任性自在。拆了一半的斷墻上,爬滿了瓜藤,有黃色的花在風(fēng)中招搖。部分人家的天臺上、拆過的房屋空地基上,都被開辟成了菜園子。菜園,讓這塊老舊殘破的地方看上去生機盎然。一大早,就有許多上了年紀(jì)的老人,提著桶在菜地上澆水、摘菜。遠(yuǎn)遠(yuǎn)看去,菜園子綠油油的,很是招人愛。
洪大爺咽了口唾沫,要是兒子家也有這么一塊菜地就好了!種菜,大爺是把好手??上沓抢锖鬅o用武之地。
他回頭嫌棄地看了一眼自家的陽臺,連個花都沒有,盡是愣頭愣腦的多肉。沒辦法,兒媳婦喜歡,寶貝孫女也喜歡。這東西有什么好???不能吃不能用的,連個好看的花兒也不開!名字叫得也蠢,多肉!城里人不是都喜歡減肥嗎?養(yǎng)花倒要多肉了?看它們那樣兒,長得跟村里老五家白白胖胖的傻兒子似的!哪里好看了?養(yǎng)花嘛,就要養(yǎng)得像孫女小星星似的,花兒朵兒紅紅綠綠地透著機靈才好看啊。
這些想法,洪大爺也就在心里吐槽一下,可不敢說出來,甚至不敢在臉上不小心夾帶出來。兒媳婦劉琳看到會不高興的,人家把這些多肉當(dāng)個寶似的,每天下班后都會用心照顧,還跟多肉說話,說是這樣多肉就會長得更好。洪大爺有眼力見兒,看到劉琳伺候多肉,他在一邊絕不多嘴,甚至?xí)Χ嗳鈹[出一副畢恭畢敬的神情。
他有點怕這個兒媳婦。
劉琳其實對他這個公公還不錯,可他就是受不了她那個愛干凈勁兒。洪星媽在的時候,就是因為衛(wèi)生習(xí)慣的問題,跟這個兒媳婦無法相處。每次到兒子家住不了三天,就氣呼呼地收拾行李回鄉(xiāng)下。劉琳是只要能不回鄉(xiāng)下,就絕對不回去。
大爺心里也承認(rèn),不能全怪劉琳,老伴兒衛(wèi)生習(xí)慣確實有問題,特別是吃飯的時候。她總愛把筷子放嘴里響亮地嘬一下后再去夾菜;夾菜你就好好夾唄,偏偏在盤子里翻來翻去地找;真要找到點什么好吃的也就罷了,翻來翻去后,也不過是隨便夾點蘿卜白菜吃??聪鄬嵲谑遣缓?。洪大爺在家也說過老伴多次,讓她在外面吃飯時就不要嘬筷子翻盤子。結(jié)果每次都惹得老伴生氣,非但不改,還故意變本加厲地嘬得更響翻得更歡地氣他。
劉琳可不慣她婆婆這毛病。見婆婆說了就是不改,似乎還暗暗較勁,就直接單獨給她盛了菜放她面前。
洪星媽覺得這是奇恥大辱。因為這件事,婆婆和兒媳、兒子和媳婦、兒子和媽媽,吵了一場車輪子架。洪星媽一氣之下,再沒來過兒子家。直到去年因胃癌住院,才重新來縣城?;疽彩亲≡卺t(yī)院的時候多。劉琳這次倒不錯,沒有嫌棄生病的婆婆,安排她住在自己工作的醫(yī)院,盡心盡力照顧,直到婆婆去世。
因為之前的不愉快經(jīng)歷,洪大爺不愿意來城里和兒子一起生活,寧可一個人在鄉(xiāng)下住。他怕的就是這生活習(xí)慣不同,會因為一些小事生疏了家人之間的關(guān)系。不和兒子住在一起,劉琳反而更孝順些,平時電話打得都勤一些。自己在家想怎么弄就怎么弄,不用將就別人的生活習(xí)慣。
還能求什么?人老了,就是個負(fù)擔(dān)。隔得遠(yuǎn)些,還是個讓兒女牽掛的負(fù)擔(dān);住在一起,就是個大家都嫌棄的負(fù)擔(dān)。這一點洪大爺想得很清楚。他身體不錯,自己能動得,年紀(jì)也剛過六十,自己過自己的沒問題,不用到兒子家吃碗可憐飯,還要看兒媳的臉色。
可現(xiàn)實由不得他,這樣的自在日子沒過一年,劉琳就親自上門接他到城里一起住。為了孫女平時上學(xué)有人照顧,為了兒子安心地奔前程,他還有什么話好說?這兩個人,可不就是大爺這輩子全部的心思與指望?他們需要,別說是去城里住,就是要他的命,也得拿出來??!對于農(nóng)村老人來說,能被有出息的、在城里生活的子女需要,還親自來接,那是可以拿來炫耀的體面事兒。村里其他老人,哪個不羨慕他?他要是堅持不去,只會被人罵矯情。
再說了,眼下自己還能動彈,自然是不用靠兒子媳婦,哪天動不了,還得靠他們。所以做老人的也得自覺,該幫的時候不幫,將來自己需要照顧時,哪有臉讓晚輩侍候?
洪大爺雖然是個地道的農(nóng)民,可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個情商極高的人。說話得體,做事有分寸,凡事想得開拎得清,手腳勤快也還算愛干凈。跟城里老人站在一起看上去也很體面,不會讓人一眼認(rèn)出是鄉(xiāng)下來的。劉琳這么挑剔講究的人,對他這個公公也挺認(rèn)可。如果先走的是洪大爺,劉琳怕是寧可請保姆,也不會讓婆婆來照顧小星星的。
“爸,起來過早?!眱合眲⒘赵谕饷孑p輕敲門,打斷了洪大爺?shù)暮紒y想。
洪大爺趕緊答應(yīng)了一聲。離開陽臺前,他低頭又看了一眼那片住宅區(qū)。罵人的女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離開。樓下街道上已經(jīng)是人來車往,聽得到車鳴聲叫賣聲,以及市井的喧囂。
此時,清晨的陽光打在街道上樓房上,仿佛給城市鍍了一層金,生活熱騰騰地一副剛出鍋的樣子。
劉琳嫌外面的早餐店不干凈,也不怕麻煩,每天一早起來準(zhǔn)備雞蛋牛奶面包燕麥粥。洪大爺雖然吃不慣,心里也承認(rèn)兒媳弄的這些東西對孩子好,對家人身體好。孫女星星從小就長得粉嫩可愛,健康活潑,人見人夸,洪大爺牽著她上學(xué)都覺得有面子。兒子洪星也一直健健康康,沒病沒痛的。大爺覺得這都是劉琳的功勞,醫(yī)生不是白當(dāng)?shù)?。因為老伴不講究,洪大爺自己一輩子過著粗糙的生活,他并不希望好不容易讀書進(jìn)城生活的兒子,也像自己那樣生活。
城里人,就該有城里人生活的樣子。劉琳就有城里人生活的樣子。
“那個女人,這一段時間沒罵街,還以為她消停了呢!怎么又罵起來了!爸,你也是讓她給吵醒的吧?”洪星邊說邊皺著眉頭大口吃難吃的燕麥粥。他實在不喜歡吃這玩意兒,可劉琳說他肚子鼓起來了,才三十多歲就發(fā)福明顯,非逼他每天早晨吃這個,說是有利于身體健康,保持形象。
“是有點吵,城里人也興一早罵街?”大爺陪著兒子吃燕麥粥,是真難吃!面包片也干干的,難以下咽。他慢慢地一點點撕著吃。
“爸爸,我也是讓她吵醒的。爺爺,她罵的是什么啊?”星星小口喝著牛奶,撲閃著漂亮的大眼睛,插嘴大人的閑話。
劉琳把煮好的雞蛋端上來,自己拿了一個幫女兒剝開:“小孩子,問這些干什么?罵人的話都不是好話,不許問,也不要聽!快點吃,這么慢吞吞的上學(xué)要遲到了。”
每天把小星星送到學(xué)校后,回去的路上洪大爺就順便到菜場買菜。劉琳中午不回來吃飯,洪星大部分時候也不回來,中餐一般就是他和小星星兩人在家吃。每天這個時間段,是大爺最放松與自在的時候。
洪大爺挑新鮮的蔬菜買了兩把,并不忙著回家。家里的早餐再有營養(yǎng),他也吃不飽吃不痛快。每天買菜回來的路上,他都會一個人在街邊早餐攤點上再買點什么吃,面條、包子、油條……每天變著花樣吃。什么營養(yǎng),什么衛(wèi)生!這年頭,誰還缺營養(yǎng),活到自己這年紀(jì),不就圖吃個痛快么!至于衛(wèi)生,看得過去就行,那么多人吃,也沒見誰吃出什么毛病來。
路邊一家餛飩店他還沒進(jìn)去過。大爺徑直走到店里,正要讓老板來一碗,一眼看到兒子正坐在最里邊的角落里吃餛飩。
洪星也看到了父親?!鞍郑阍趺匆病备缸觽z會心又不無尷尬地相視一笑,洪星一招手,“老板,這邊再來一碗餛飩,大碗的。”
洪大爺坐在兒子對面:“你每天早晨都吃不飽嗎?吃不飽怎么工作?”
洪星笑了:“爸,哪是吃不飽,是不愛吃劉琳弄的那營養(yǎng)早餐。你也不愛吃吧?”
“所以你就每天在外面再吃一次?你媳婦也是為你好,想讓你減肥。這下可好,吃雙份,不越減越肥嗎?”
“我也不是天天吃雙份,有時候饞了吃吃。爸你可別告訴劉琳,她要知道又得沒完沒了地嘮叨。你慢慢吃,我上班去了。今天下鄉(xiāng),中午不回來吃飯。餛飩錢我結(jié)了,這錢你拿著花,花完了再跟我說。”洪星離開的時候,塞給父親五百塊錢。洪大爺收下錢,看著兒子匆匆離去的背影,身材確實是明顯發(fā)福,控制一下也有必要。
回家的時候,洪大爺特意多走幾步經(jīng)過那片老住宅區(qū)。路邊的那塊菜園子近看有些雜亂,面積也不算小,剛好就開在拆掉的一間地基上。菜園子里種著辣椒、茄子、西紅柿這些時令蔬菜;靠近路這邊,主人用拆下的磚頭亂七八糟地壘起了一圈邊沿,固定著橫七豎八的幾根木棍,棍上爬滿了豆角、苦瓜、絲瓜、黃瓜,藤蔓全長在一起了,藤上掛著不少豆角和嫩瓜,把那幾根棍子壓得都倒向地面。菜園一角種了一棵南瓜,瓜藤就地鋪開了長,都快鋪到路面上來,密密的瓜葉間,看到有小南瓜的身影。
“也難怪會有人偷菜,順手?!贝鬆斝南搿K粗瓜蚵愤叺哪歉髯?,忍不住伸手往上扶起。
“你誰啊!大白天的想干什么?”身后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洪大爺趕緊收手轉(zhuǎn)身,那根扶起的棍子又倒下來。
一個中年婦女不知什么時候來的,正一臉狐疑地看著他,面色不善。那女人短發(fā),看起來五十多歲,皮膚白凈,五官看著挺順眼,身材微胖,穿著黑底小藍(lán)花的家居服。年輕的時候應(yīng)該是個美人,只是此時她深深下垂的唇角和一臉的敵意,讓她整個人看起來顯得刻薄、兇悍,難以接近。這應(yīng)該就是早晨罵街的那個女人了。
洪大爺連忙賠著笑臉:“你別誤會啊,我看你這架豆角的棍子快倒了,扶一把?!?/p>
那女人看了一眼大爺手上塑料袋里的菜,不是她菜園里種的菜。
“倒就倒了,用不著你扶?!迸死淠卣f道,徑直走到路邊,自己用力把倒下的棍子扶起來,下面糾結(jié)的藤蔓中,竟然還藏著一些豆角和成熟的瓜。那女人一手撐著棍子,一手去摘豆角苦瓜。她彎下腰的時候,肥大的屁股正對著洪大爺,寬松的上衣隨著她伸手扯上去,露出一截白膩膩的腰。
洪大爺站在那兒突然有些慌亂,喉頭發(fā)干。想走,又有點不甘心。
“你這菜長得真好啊?!焙榇鬆斈樕蠑D出一絲討好的笑,盡管那女人只顧摘菜,根本沒回頭。大爺還是架勢十足地擺好了迎接她回頭的表情與姿態(tài)。
那女人摘光了藏在下面十來根豆角兩個苦瓜,邊轉(zhuǎn)身退出邊隨手就放開撐著的那根棍子。她放開得早了點,人還沒走出來,那棍子帶著糾纏的藤蔓向她頭上倒下來。
“小心!”洪大爺眼疾手快,伸手就扯住一把豆角藤,把那根棍子帶住了沒有完全倒下,剛剛抵著那女人的頭發(fā)。
女人趕緊快步從棍子底下走出來,看著洪大爺時臉色柔軟了一些,還微微點了點頭。洪大爺放開抓著的瓜藤。兩人這撐起放下一通折騰,那棍子下面簡單的固定早就松脫了。大爺一放手,那棍子帶著藤蔓嘩的一下,全倒下來了,棍子底部用來固定的幾塊磚也被撬翻。
洪大爺和那女人彼此對視了一眼,又看著倒了一地的藤蔓,有些不知所措。
“這都怪我多事,不該手欠去扶那棍子。不扶還能撐著,這一扶就扶壞了。我鄉(xiāng)下人,看到棍子快倒了就想扶,對不住你了。我?guī)湍阒匦屡冒??!焙榇鬆斦f著就放下手上提的一袋菜,過去弄那棍子。
那女人也過來幫忙:“也不怪你,這棍子本來就不穩(wěn),遲早要倒?!?/p>
兩人相幫著拉起那倒了一地的藤蔓,重新固定好棍子撐起來。這點活,對洪大爺來說自然算不了什么。他手腳麻利地扶起棍子,找到地上水泥地縫隙把棍子用力插進(jìn)去,重新?lián)炝藥讐K磚加固,又在中間加了幾根棍子一起支撐藤蔓。那女人一直在旁邊幫忙打下手。
“你這菜地下面是水泥底子吧?菜長得不錯。”大爺邊做事邊搭家常。
“自己種著吃,還行吧。就是缺土,下面水泥底子囤不住肥?!?/p>
“水泥底子上你還能種出這么好的菜,不容易啊。我們鄉(xiāng)下菜園子里種菜,也不見得比你這長得好。一看你就是個勤快人,做事麻利?!?/p>
好話誰都愛聽。那女人終于露出一些笑意:“我娘家也在鄉(xiāng)下。種菜沒別的巧,跟人一樣,土堆厚點,肯下肥,經(jīng)常照看,自然長得好?!?/p>
兩人忙乎了一陣,終于把倒下的藤蔓重新架起來,看上去比原來還齊整、利落。
洪大爺站在菜園里面,左右打量了一遍重新架起的豆角瓜蔓,滿意地拍拍手上的土:“應(yīng)該能撐到這些菜下架了。我每天在樓上看著這兒一大片菜園子,就數(shù)你這塊菜長得打眼。等辣椒茄子罷園,你這菜園還得再整整,土再往上加一層,種蘿卜白菜才好?!?/p>
這是洪大爺現(xiàn)編的。這塊園子并不比別的園子更好,但它的主人肯定愛聽人夸它是最好的。那女人忙碌之后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臉上,不知什么時候堆滿了笑容,話也說得更熟絡(luò)起來。
“老哥你一看就是內(nèi)行。城里到處都是樓房,土不好搞。這片兒菜地多,誰家都把那點土看得緊緊的,我這點土,還是自己到縣城外河邊一點點提回來的,可沒少費勁。就這,還讓人偷了不少?!?/p>
“這種體力活不是女人干的,讓家里人幫忙弄嘛。你要不見外,我來幫你弄?!焙榇鬆斦f著一指自家的房子,“我就住那邊樓上。兒子媳婦忙,孫女今年上小學(xué),叫我過來幫忙照顧。平時也沒啥事,就想弄塊菜地種種,弄不到啊。”
“那就幫我整整吧。咱們說好,你幫我整菜地,這園子里的菜我一個人也吃不完,你想摘可以來摘,就當(dāng)工錢?!?/p>
洪大爺回家的時候,帶回了幾個茄子一把辣椒,還有兩根泛紅的苦瓜。
那女人姓韓,以前在供銷社食堂做事,大家都叫她韓師傅。老公原來是供銷社的一個小干部,已經(jīng)去世多年。她沒有再婚,帶著兒子一直住在單位老宿舍,前年兒子也成家搬出去單過。她不愿意跟兒媳一起生活,依然一個人住在這兒。洪大爺跟韓師傅約好,先幫她弄土。
韓師傅弄來一輛老式自行車,洪大爺推著自行車,跟韓師傅一起去城郊河邊弄土。兩人往返跑了幾趟,馱回幾大編織袋上好的肥土。弄來的土,先堆放在菜園角落里,等拔了辣椒茄子后,平整菜地時再加上去。
土弄來了,大爺又主動提出,等豆角下架,就在菜園子周圍修一圈籬笆,省得別人順手牽羊偷菜。韓師傅一聽說可以防止別人偷菜,一下就激動起來。
“那可就太好了!你不知道這附近有些人心眼多壞,我這塊菜地在路邊,三天兩頭有人偷菜。去年過年前,我種的蘿卜,一晚上讓人拔了一大半。你知道這附近的人說什么?說我一個人也吃不了這么多,給別人吃,只當(dāng)積德。心眼太壞了!不就是欺負(fù)我孤兒寡母沒人撐腰么?不就是說我死了男人是沒積德么?我辛辛苦苦種點菜,被人偷了還要聽風(fēng)涼話?莫見怪,我正月初一起來罵,讓那些做賊的人全家一年不好過!”
最近一段時間每天一起弄菜園,洪大爺都忘了韓師傅就是那個罵街的女人。突然聽她主動說起,心中莫名地生起許多同情來。從前村里也有帶著孩子的寡婦,只要沒找下家,要么活成全村女人的眼中釘,要么活成所有人的肉中刺。這位韓師傅,看來是活成了這一片居民的肉中刺。洪大爺對她們生活態(tài)度,一方面看不慣,一方面也挺同情。
帶著孩子的女人,活著不易。那些手賤嘴欠的人,還要去招惹欺負(fù)她們,活該被罵!
認(rèn)識韓師傅后,洪大爺在城里的生活變得有勁頭了。之前每天做事都像是按劉琳的安排表完成任務(wù),連吃飯夾菜都跟搞偷襲似的?,F(xiàn)在,洪大爺覺得每天都在過自己的生活,一早起來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掐著點去韓師傅的菜園跟她一起忙碌。有時早起后,想到上午要跟韓師傅一起去做個什么事,偶爾忘形時還會不自覺地哼兩句戲文。
在城里,他覺得自己也算是有了一個朋友,有了個一起過日子的人。小區(qū)里老人挺多,一樓開著幾個棋牌館,打麻將、下象棋的老人一堆堆的,還有打太極拳、跳廣場舞、拿著拖把似的毛筆在地上寫字的……洪大爺也常常站在那兒看熱鬧,獨自一人,無聲無息地。說不上來為什么,他就是融不進(jìn)那些老人的活動里,總是莫名地覺得,自己一參與就會露餡。到底會露什么餡他也說不上來,也許是露出自己其實沒有餡、不是包子而是饅頭的真相?
幾十年來,洪大爺精心為自己打造了一個體面的鄉(xiāng)下人人設(shè)。雖然這里沒人在意,他自己很是在意,一直用心維護(hù)。
來到縣城這一個多月,大爺就這樣生活在小區(qū)之中,游離在小區(qū)社會生活之外。在熱鬧當(dāng)中備覺孤單。
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小星星要是還是個寶寶就好了,那他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和其他看孩子的老人坐一起,邊看孩子邊說說孫子孫女。他觀察過,小星星比小區(qū)所有孩子都長得好看!可惜啊,自己家的寶貝星星上小學(xué)了,這一條社交之路已被堵死。
現(xiàn)在好了,他認(rèn)識了韓師傅,不罵街的時候看上去很體面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兩人在一起說的做的,都是他最拿手的事,她只能打下手。在韓師傅面前,他還沒露過怯,也沒有人來打擾他們。韓師傅平時一個人過日子,從不跟左鄰右舍的女人們一起,成群結(jié)隊地逛街、跳舞。洪大爺更是沒有融入城市生活,大部分時候也是一個人在家。兩人因為一塊菜園,每天一起勞動幾個小時,有說有笑,這短暫的時光,成了兩人每天的盼頭。
洪大爺比在鄉(xiāng)下種自家的菜地還上心,有空就去城郊轉(zhuǎn)悠,十幾天工夫,就弄到一大捆用來編籬笆的棍子,堆放在韓師傅家的小院里。
入秋后,兩人一起拔了半枯的辣椒茄子,扯了亂七八糟的瓜蔓豆藤,洪大爺把那塊菜地上的土整體加厚了半尺,中間挖了排水溝整成兩垅,又用碎磚頭壘邊固土。菜地周圍原來亂七八糟插著的棍子,全部拔了,用磚頭砌一圈尺把高的矮墻把菜地圍起來,再用棍子在矮墻上編插成整齊的籬笆,出入的地方,洪大爺還給扎了一扇簡易的籬笆門。
韓師傅簡直愛上了洪大爺整理后的菜園。這回,她的菜園可真是鶴立雞群了!就算啥也不種,看著都舒服!連過路的人,都會忍不住多看一眼。
兩垅菜地整好后,洪大爺替韓師傅做了合理規(guī)劃,蘿卜白菜大蒜萵苣,哪里種什么、種多少,安排得妥妥帖帖。韓師傅自然是言聽計從,兩人合計著一起去菜市場買種子,準(zhǔn)備種菜。
這期間,洪大爺?shù)巾n師傅家去過幾次,拿個工具材料的,喝口茶,坐下歇會兒。
韓師傅家收拾得干干凈凈,不是劉琳那種變態(tài)的整潔,是尋常過日子的那種干凈。進(jìn)門一個小院子,養(yǎng)著幾盆花草,晾著幾件衣服。廚房與衛(wèi)生間單獨建在院子里,起居有一個小客廳兩間小臥室,一個人住挺寬松。就是老房子,室內(nèi)光線不夠好,白天也要開了燈才亮堂。
小小的客廳里,擺著一張老式三人沙發(fā),沙發(fā)對面靠墻是一張小方桌兩把小竹椅,正對門處有一組矮柜,上面放著一臺電視機。東西不多,收拾得干凈整齊。向著院子,光線較好的窗戶下,擺著一臺已經(jīng)很少看到的老式縫紉機。下崗后,韓師傅就靠替人做些縫紉活貼補家用。沙發(fā)上放著一摞做好的被套枕套,都是她接下的活兒。
第一次走進(jìn)韓師傅家,洪大爺就覺得手、腳、眼睛,都自己找得到地方放了。多么親切舒適的居家環(huán)境!那擦得木紋清晰的小方桌,已經(jīng)很少人家用的印花玻璃杯,一壺攤涼的茉莉花茶,一盤白糖腌漬的番茄或黃瓜……連白天打開的燈,那發(fā)黃的亮度似乎也恰到好處,太對洪大爺?shù)奈缚诹?!老伴在的時候,自己在鄉(xiāng)下的家從沒這么干凈。洪星媽不講究,洪大爺那時候就羨慕別人家的老婆愛收拾??伤淖儾涣俗约豪掀?,只能收拾自己,不管家里怎么亂七八糟,自己出門都要干干凈凈整整齊齊。來到城里,兒子家倒是一塵不染,可兒媳婦太講究了!在家里,他得時時提醒自己手腳該往哪兒放,屁股該往哪兒坐,筷子又該怎么伸出去收回來。
像是大蒜被種到了水仙盆里,自己也不知該長成花呢還是長成菜。
第一次去,他就喜歡上了韓師傅的小屋。白天兒子媳婦上班、孫女上學(xué)后的時間,他基本全跟韓師傅待在一起,兩人整菜園、喝茶聊天,看韓師傅把縫紉機踩得噠噠響,有時還一起看看電視節(jié)目。
洪大爺沒有想到,他的幸福時光會結(jié)束得那么尷尬、那么猝不及防。
其實,在意外發(fā)生之前,那塊鶴立雞群的菜園,以及每天一起在菜園里勞作的兩個人,已經(jīng)讓閑言碎語在坊間開始流傳:守寡多年的韓師傅,跟一個老頭子好上了。只不過洪大爺在小區(qū)幾乎沒有熟人,韓師傅一般人也不敢惹,兩家的子女又成天忙著上班或住在別處,這些流言沒有傳到他們耳朵里罷了。
在沒有熟人的環(huán)境里,跟一個寡婦天天混在一起,讓洪大爺這個精明了一輩子的體面人,完全放松了警惕。他安然享受著夕陽紅式的微妙戀愛,是的,他確實喜歡上了韓師傅,甚至悄悄地想過兩人一起生活的可能性,只是還沒有勇氣說出來。
意外發(fā)生在兩人買了菜籽在菜地種下的那一天。
上午去市場挑了種子,下午兩人一起把種子撒下后,洪大爺扛著工具跟韓師傅有說有笑去她家。
韓師傅忘了一件重要的事。頭天晚上,她曾打電話給兒子,讓他第二天來一趟,把腌好的豆角和辣椒拿些回去吃。菜園里的菜吃不完,韓師傅就做成各種腌菜。兒媳雖然不喜歡她這個婆婆,對她做的腌菜倒是喜歡得很。
買菜籽、播種、澆水,洪大爺忙活了一天。韓師傅一進(jìn)門,就從冰箱里拿出一盤白糖腌漬好的番茄給洪大爺吃。
洪大爺好這一口。吃的時候,看坐在方桌另一邊的韓師傅只喝茶不吃,非要用牙簽挑著遞給她吃。隔著小桌子,兩人推讓間,盤子里幾片番茄和汁水灑出來。蕃茄掉的位置尷尬,正好落在洪大爺褲襠處。大爺坐在那兒,一手端著盤子,一手舉著牙簽穿著一片番茄,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韓師傅倒不避嫌,笑著起身就過來幫他收拾。
故事和事故一樣,都是發(fā)生在最微妙的時刻。
就在這個時候,有個人進(jìn)來了。甚至還不是韓師傅的兒子,而是向來與她關(guān)系不睦的兒媳婦,她過來拿腌菜。
“你們這是在干什么?一大把年紀(jì),要不要臉??!大白天的,也不嫌丟人!”
韓師傅的兒媳婦看著眼前這一幕,站在門口就大聲嚷嚷起來。
洪大爺嚇得一下站了起來,手上的盤子咣地一下掉到地上摔碎了。半蹲在他跟前的韓師傅,讓他站起之勢一帶,站立不穩(wěn),一屁股坐到地上。洪大爺來不及解釋,手忙腳亂地伸手去拉坐在地上的韓師傅。
這慌亂又混亂的場景,一下子讓屋內(nèi)氣氛變得越發(fā)的尷尬和曖昧,似乎之前真發(fā)生了什么不堪的事。剛好經(jīng)過門口的兩個鄰居,也駐足探頭張望。
韓師傅的兒媳婦,向來不喜歡她這個婆婆,兩人互相看不順眼。她也是個沒想法的女人,此時心中完全沒有家丑不可外揚的念頭,只有對討厭的婆婆當(dāng)場捉奸的氣憤與興奮。
“這老頭子是誰???你這一大把年紀(jì),怎么做這樣的丑事?你們不要臉,我們還要臉!還不放手,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樣???”
洪大爺臉如豬肝,趕緊放開韓師傅的手,向來能言善道的他,腦袋里一片空白,結(jié)結(jié)巴巴地辯解:“你誤會了,我們沒做什么丑事,就是番茄掉到褲子上……”
他還沒說完,臉上早已白一陣紅一陣的韓師傅用力把他往外一推:“說這些干嘛!你先回去吧,走吧,還站著干什么,快走?。 ?/p>
洪大爺就這樣帶著一身番茄的汁水,狼狽地逃離了韓師傅家,穿過門口幾位鄰居異樣興奮的目光。
一路快步逃回到家里,洪大爺雙腿還在打哆嗦。安靜的家里雖然只有洪大爺一個人,他卻覺得不光是手腳沒處放,整個人都沒處放了。
被驚嚇得失魂落魄的洪大爺,連接孫女放學(xué)這件事都忘得干干凈凈。
大爺逃離災(zāi)難現(xiàn)場的速度已經(jīng)夠快了,他沒想到,流言以更豐富的細(xì)節(jié)、更完整的情節(jié)、更曖昧的效果、更猥瑣的想象力,以比他逃離更快的速度在小區(qū)里擴散。
洪星和劉琳下班還沒到家,就知道了父親和那個罵街寡婦被人當(dāng)場捉奸的事。
先知道這事的是劉琳。她下班回家,在小區(qū)附近看到女兒一個人背著書包,慢吞吞地獨自走在回家路上,邊走邊玩。劉琳一問,得知公公居然沒去接星星,心中已然不滿。剛進(jìn)小區(qū),一個跟她熟識的女人就把她拉到一邊,告訴了她這件轟動這片街坊的新聞。
劉琳聽說公公的這件丑事,連耳朵都羞紅了。向來好強又愛面子的她,竟然跟這種丑事扯上關(guān)系!對方還是那個以粗俗罵大街聞名的寡婦!她氣得直哆嗦,家也不回,當(dāng)時就掏出手機給洪星打電話,讓他馬上回來處理他爸爸的丑聞。
盡管洪大爺羞愧又尷尬地跟兒子、兒媳解釋了這場誤會,洪星和劉琳也基本相信了父親的話,他們依然責(zé)備老人太不檢點不謹(jǐn)慎,怎么可以這樣隨意出入一個寡婦家?寡婦門前是非多,幾千年的男人行動指南,那是多少人的血淚教訓(xùn)總結(jié)出來的!這下好了,從洪大爺手上掉下來的哪是番茄,是黃泥巴啊黃泥巴!
劉琳氣得不想跟公公說話,一個人回到房間關(guān)上門生氣。
洪星也不好再多責(zé)怪父親。精明了一輩子、體面了一輩子的人,突然遭遇這樣的丑事,說多了怕他想不開。他只叮囑父親,從此后,千萬不要再跟那個寡婦有任何往來,近期也盡量少出門。這種事,解釋也解釋不清楚,越說越亂。好在小區(qū)認(rèn)識大爺?shù)娜瞬欢啵灰裁匆膊蛔?,冷一段時間,大家就會慢慢忘掉。
洪大爺還能說什么,兒子不叮囑,他也會這么做。
第二天,洪大爺白天沒有出門。洪星擠出時間接送女兒上學(xué)放學(xué)買菜,連早餐也偷偷另買了回來送給父親吃。大爺又羞愧又欣慰,兒子還算貼心寬容,沒有太為難他這個丟臉的父親。
白天,洪大爺一個人在家時,多次站上陽臺張望。他沒有看到韓師傅的身影出現(xiàn)在菜園,或者其他地方。也不知道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看她那兒媳,肯定不是什么省油的燈,修養(yǎng)比自己兒媳劉琳差多了。雖然劉琳為這事也沒好臉色,但至少沒說什么難聽的話。一想到韓師傅兒媳昨天說的那些粗俗的話,洪大爺?shù)哪権W詽q得血紅。
也不知道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洪大爺幾次拿起手機,想給韓師傅打個電話,猶豫再三,還是放下。打了電話想干什么?能干什么?說不定更添亂。兒子說得對,要想讓這事早點結(jié)束,最好的辦法是不再向水里扔一塊石頭,吹口氣都不行。保持沉默是唯一的選擇。
就這樣,洪大爺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三天。
三天中,他一次也沒看到韓師傅的身影,也不知道他和她的丑聞是不是平息了一點。兒子媳婦回家完全不提這事,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這樣的體諒與避而不談,不知怎么的,讓洪大爺有一些失落與悲傷。
在兒子兒媳眼里,平息丑聞是第一位的,老人有什么想法,根本不在他們考慮之中吧?父親是來給他們照顧孩子的,不是來過自己的人生的。
父親人生的全部外延和內(nèi)涵,不就是兒子一家么?這個年紀(jì),人生難道還會有別的追求?
至少在兒子和兒媳的心中,父親,已經(jīng)僅僅只是父親了。
三天過去,洪大爺在家待不住了,跟兒子提出,還是由自己送小星星上學(xué)。
走出家門時,大爺是心虛的。他一路緊張地注意著身邊經(jīng)過的或面熟或陌生的人的臉色。讓他長吁一口氣的是,根本就沒人多看他一眼!
他不知道,在這樁兒媳婦無意撞破婆婆奸情的坊間傳聞中,他只是個符號式的配角。沒人在乎他是誰,大家津津樂道的是那個時常一大早罵街的、著名的韓寡婦。
看到環(huán)境這么安全,洪大爺決定在外面多逗留一會兒。他徑直去了那家餛飩店,走到兒子之前坐的角落慢慢吃起來。
坐在他鄰桌的,是兩位大媽。她們坐在那兒邊吃邊閑聊,聲音并不大。但洪大爺還是聽到她們正在說的是什么,兩人的閑聊,讓他忘了吃餛飩,背對她們支起耳朵偷聽。
……
“估計韓師傅以后再不會罵大街,這片小區(qū)算是耳根清靜了?!?/p>
“出這種丑事,哪還有臉。不曉得她怎么想的,年輕時守寡都守過來了,這把年紀(jì)倒弄出那樣的丑事來,讓兒孫抬不起頭。”
“守寡時間長了,估計心理有些變態(tài)。要是當(dāng)初找個男人再走一步,也不會變成這個樣子?!?/p>
“算了吧,哪個男的會要她?你沒聽過她罵街?一個女人,為了一把蔥幾棵菜,什么丑話都罵得出來,真聽不下去。”
“她以前可不是這樣。韓師傅年輕時也是供銷社的一枝花,斯斯文文的,說話都不會大聲。成了寡婦后,就有男人打她主意。那些個男人都只是想占她便宜,也不是真心要跟她結(jié)婚。那些男人的老婆能放過她?自家男人管不下來,就堵著她家門罵,還挨過幾次打。慢慢地,她就變成現(xiàn)在這樣了,長一身的刺。一個寡婦不狠一點,孤兒寡母的,怎么活下去?”
“也是。這種事,受罪的總是女人。你說,現(xiàn)在這個男人對她是真心的么?守了十幾年的寡,突然對男人動心,總是有原因的吧?聽說這是個鄉(xiāng)下來的老頭子。”
洪大爺耳朵發(fā)熱,全身僵硬,一動也不敢動。
“誰知道??!聽說她這些天都沒出門,那個老頭子也沒再去找她,當(dāng)命根子似的菜園也不管。估計是斷了,人要臉,樹要皮。他兩人要還在一起鬼混,還不成咱們這片兒的西洋景啊?家里兒女也不會答應(yīng)。韓寡婦兒媳婦當(dāng)場就鬧這么一出,那個老頭子家還不知道鬧成什么樣了!聽說就住在花園小區(qū),他家兒女能不知道韓寡婦的名頭?自己家老人跟了這么個女人,家里后生臉上能掛得住?拼死也會攔住吧!”
“那是,做兒女的,最容不得這些。唉,其實吧,他兩人都是單身,要不是鬧這么一出,正經(jīng)讓人牽個線,老來結(jié)個伴也是好事?!?/p>
“這把年紀(jì),還能活幾年,費那個勁干嘛?”
……
那兩個女人離開餛飩店后,洪大爺才慢慢地吃完一碗餛飩。
回到家里,他再次站上陽臺張望,望向那塊讓兩人結(jié)緣的菜地。那么好的陽光下,菜地上空無一人,空無一菜,空有一個精心搭起的、鶴立雞群的架子。
洪大爺就這么望著,望著,眼前全是往日這個時間,自己和韓師傅一起愉快勞作的身影,周圍的世界空無一人。
也不知道幾天前兩人一起撒下的種子,是不是澆過水?還會不會發(fā)芽?
晚飯洪大爺吃得很少,早早地就回到自己房間,在兒子兒媳猜疑的眼神中關(guān)上了房門。
房間沒有開燈。大爺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月光,怎么也睡不著。自己做錯了什么?韓師傅做錯了什么?兩人一起種個菜又錯在哪里?怎么就弄成這樣?怎么就被說得這么不堪?
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多。外面客廳燈早關(guān)了,聽不到一點動靜。洪大爺嘴里發(fā)干,已經(jīng)渴了好一會兒。他輕手輕腳地爬起來,也沒開燈,就著窗外的月光去客廳拿水喝。
經(jīng)過兒子夫婦的房門口時,他看到門縫里漏出燈光來,那門并沒有關(guān)嚴(yán)實,聽得到兩人在里面說話。
洪大爺不以為意,正要悄悄走過去,門里的說話聲悄悄地先過來了。大爺忍不住停下腳步。
“……你爸今天在外面是不是發(fā)生什么事了?”
“為什么這么說?”
“他平時總要看一會兒電視才去睡覺,今天這么早關(guān)上房門,你覺得正常嗎?我懷疑是幾天沒出門,今天一出去聽到別人說閑話了,心情不好。”
“別胡扯。這都過去幾天了,誰沒事還說這些無聊的事?再說了,我爸在這里又沒熟人,大家根本不認(rèn)識他,誰會跟他說閑話?睡吧睡吧,我關(guān)燈了。”
門縫里漏出的光滅了。說話的聲音卻沒有停。
“洪星,你爸……該不會又去找那個女人了吧?”
“瞎說什么呢?你看見了?”
“我這不是看他有點反常么——懷疑。”
“你覺得我爸會給我臉上抹黑?”
……
大爺靜靜地站在黑暗中。他不自覺地伸手抹了抹自己的臉,仿佛真抹到一臉這夜的黑。
已經(jīng)是半夜一點多,萬籟俱寂。洪大爺睜著雙眼靠在床上,聽不到粗重的呼吸,他的胸口卻急促起伏。大爺感覺實在有些憋悶,再次起身下床。
夜空中,冰盤似的一輪明月高掛,如水的月光溫柔清冷地覆蓋著大地,覆蓋著夢鄉(xiāng)。外面有些涼,出門時忘了披一件衣服,洪大爺感到身上有些冷。
忘了也好,他喜歡這樣的冷,讓他感覺無比清醒無比清新。身上因著這微涼,仿佛變得輕了許多,呼吸變得暢快起來,腳步也輕快又沉穩(wěn)。
踏著月色,大爺徑直來到那塊菜園邊。
看看四周無人,他打開簡易籬笆門,走到菜園子中。大爺蹲下想看看菜地里的種子,是不是有那么一顆兩顆冒芽的。
剛一蹲下,洪大爺便又驚又喜地發(fā)現(xiàn),菜地上密密地冒出一片新芽!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圓乎乎的小葉片,擠擠挨挨地張開稚嫩的臉。
他們?nèi)鱿碌姆N子沒有死,全發(fā)芽了!
大爺想哭又想笑,終究還是咧嘴無聲地笑了。他伸出手,輕輕地、溫柔地去觸摸那一片還只有黃豆大小的嫩芽。手指剛一觸到新葉,他感到指尖有清晰的涼意,那新葉上有水!
洪大爺忙用手去摸地上的土,又輕輕捏起一點土湊近了看。沒錯,這塊菜地剛剛澆過水,剛剛澆過!葉子上濕漉漉的,園土也是水潤潤的,一捏成泥。應(yīng)該就在剛才,就在洪大爺來前不久,有人在這里澆過水。
除了她,還能有誰?
她白天不敢出門,她晚上睡不著覺。
洪大爺情不自禁地扭頭望向通往韓師傅家的那個巷口。黑乎乎的,當(dāng)然沒有人影。大爺眼眶一熱。他趕緊抬頭盯著天上的月亮,把似乎要流出來的眼淚,一點點狠狠地憋回去。
離開的時候,洪大爺一腳踢垮了菜園邊的矮圍墻,又折斷幾根籬笆上的棍子,用力扯壞了那扇籬笆門,扔到一邊。他本來還想在菜地上踩幾腳,看著剛冒出來的嫩芽,實在是下不了腳。
清晨五點不到,外面天色尚暗,洪大爺就被劃破寧靜的罵街聲從睡夢中驚醒。多么熟悉多么親切的罵聲啊——
“是哪個砍腦殼的!手那么賤就剁了喂狗啊!我的菜園是礙了你家的祖墳還是擋了你的狗道,你要手欠?欺負(fù)女人,也不怕天打雷劈!爛嘴爛手的,黑心爛肺的,不做人要做鬼!你們這些背后嚼舌頭、半夜害人、見不得別個好的畜牲。不怕你手賤嘴賤,有本事站出來??!老娘就在這里,有本事出來?。∧阊澮d里做縮頭烏龜!”
因著這響徹社區(qū)的罵聲,這個清晨似乎比往常更寂靜。洪大爺敢肯定所有人都醒著,此時正像他一樣躺在床上,聽韓師傅那行云流水般的罵街聲??諝?、房子、樹木……所有一切也都在聽著吧?
誰說韓師傅再不敢罵街了?憑什么不敢罵?別人可以往她身上潑冰水潑臟水,她怎么就不可以潑回去?
沒有臟水可潑?洪大爺可以弄一盆送到她手上,讓她潑個痛快!這幾天,她關(guān)在家里肯定憋壞了吧?辛苦委屈了一輩子,到了這個年紀(jì),還用得著看周圍人的眼色,聽閑雜人的流言過活?連自己的兒女都不必在乎,就像他們也不會在乎她一樣!
就該這樣,不需要忍氣吞聲。洪大爺特意準(zhǔn)備的一盆臟水,她端起來就痛快地潑了出去。連同她的不甘、她的辛酸、她的倔強、她的抗?fàn)帯谶@個清晨里,一起潑向那些圍觀非議過她人生的人們安穩(wěn)的夢鄉(xiāng)。
潑得好!洪大爺幾乎要笑出聲來。
外面客廳傳來劉琳早起弄早餐的動靜,今天起得這么早,應(yīng)該也是讓罵聲給吵醒了吧?
聽著韓師傅的罵聲綿綿不斷傳來,洪大爺極度舒適。他坐了起來,臉上一直保持著心滿意足的笑意。
天色漸明,罵聲還在滔滔不絕地傳來。大爺下床走到窗前,遠(yuǎn)眺那塊菜地。那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城市廢墟里的菜地中間,向著四周高聲痛罵,氣勢如虹,中氣十足,仿佛這個世界上,就只有她一個人。
確實只有她一個人,至少在此時的洪大爺眼中。
今天早餐得多吃些。洪大爺心想。
吃飽了才有力氣,去替她把籬笆和矮墻修好。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