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文化主義語境下的《華女阿五》敘事策略

龍森祥

多元文化主義語境下的《華女阿五》敘事策略

龍森祥

20世紀下半葉，多元文化主義成為美國社會的主要思潮并嚴重影響華裔作家的寫作。為了能在美國主流文化為主體的文學圈“發(fā)聲”并逐漸獲得自己的一席之地，《華女阿五》在寫作的過程中采用了特有的視角和手法，形成多元文化主義語境下獨特的敘事風格。

多元文化主義 《華女阿五》 敘事策略

一、引言

1915年猶太裔美國哲學家霍勒斯·卡倫在 《民族》雜志上發(fā)表的《民主訴熔爐》一文中提出的 “文化多元”概念，并在此基礎上出現(xiàn)了“多元文化主義”一詞。1924年，卡倫在將該文收入論文集時，首次使用了“文化多元主義”概念。而當代多元文化主義產(chǎn)生的直接歷史背景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民權運動。隨著全球一體化概念的出現(xiàn)，這種運動逐漸由自發(fā)轉向自為，變成為一種理念及政治和社會理論，滲透到社會科學研究的各領域，近幾十年來活躍于美國學術界、教育界和政治界，對美國的傳統(tǒng)信條提出了嚴峻的挑戰(zhàn)。

國內關于美國華裔文學的研究是當前族裔文學研究的熱點。在眾多的研究中，本文試圖以黃玉雪的小說《華女阿五》為例，從多元文化主義的視角來探討華裔女性創(chuàng)作所受到的影響及他們創(chuàng)作中顯示出來的一些特點。

二、多元文化主義語境下的美國華裔女性作家寫作

20世紀下半葉，多元文化主義成為美國社會的主要思潮。美國多元文化主義者指出，以WASP（信奉新教的盎格魯－撒克遜白人）為代表的美國主流文化，先是宣揚 “熔爐說”，把與之相異的文化都溶化在以WASP為主料的“大鍋”里，繼而默認“文化多元論”，企圖在承認多元文化共存的情況下，仍保持其主導地位并更加明確地說明美國內部移民和主體民族之間的關系。

由于歷史原因，中西文化存在著很大的差異，而西方的個人主義注定了美國人排斥和抵制一切其他人種，尤其是非西方人的文化，認為他們的文化優(yōu)于其他任何民族，因為“對于一個以‘個人中心’為生活方式的民族來說，始終要高于別人是他們的根本”(Hsu，1970:95)。在多元文化主義影響下，文化沖突不可避免。盡管美國被稱為是多民族的大熔爐，但美國社會主要是由白種人組成，白人文化組成了美國的主流文化。美國的少數(shù)族裔和他們的文化都是被排斥和歧視的，包括美國華裔和中國文化。長期以來，美國對東方文化也都采取文化帝國主義政策，對傳統(tǒng)的中國文化更是一味地排斥、歧視，華人形象被嚴重地扭曲、丑化。

在美國主流文化的語境下，華裔作家創(chuàng)作比較艱難。他們用英語寫作，作品在美國發(fā)行，讀者為美國白人，因此他們在寫作中要考慮諸多因素，如用什么方式和故事來吸引西方人的眼球，使作品打入主流話語等。作家在寫作中因各種因素不得不采取自己獨特的風格，以便能在美國主流文化為主體的文學圈獲得自己的一席之地，從《華女阿五》的寫作特色可窺一斑。

（一）種族歧視的輕描及忽視以取悅白人讀者

美國國會1882年通過的《排華法案》禁止華工十年內進入美國，1892年《基瑞法案》取代《排華法案》把禁止華工進入美國的期限又延長了10年。當《基瑞法案》在1902年快到期的時候，美國政府又頒布了另一個排華法案，禁止華工進入美國期限無限期地延長，這個延續(xù)有效長達61年之久。加州排華尤為嚴重，而舊金山又在加州排華法案上補充了該市獨特的禁止用扁擔挑框的扁擔法、辮子稅、鞋稅、雪茄稅、洗衣稅等等（Kingston，1980：153-154）。這一系列法案的實施也禁止了美國公民的中國妻子進入美國國境，殘酷地妨礙了華工與國內家人的團聚。而美國的反異族通婚法案的實施，又造成了美國華人歷史上畸形的“單身漢”社會。這些法案實施的背后無疑給華人帶來很多的困境。

《華女阿五》講述的是黃玉雪自己的故事，從她5歲懂記事開始到24歲成為二戰(zhàn)后舊金山第一個擁有小轎車的人為止。故事的歷史背景設定在美國國會排華法案延續(xù)期內。在此期間按理華人在生活、工作和思想感情上或多或少都會受到這些法案的影響?，F(xiàn)實生活中黃玉雪的父親黃恒1903年移民美國，定居舊金山后在美國生活了很多年，但是他也直到1943年美國廢除了1882年排華法案后才準入美國國籍。黃恒曾擔任過陽和會館和六大公司主席等重大職務。身處這些職位，他必然要經(jīng)歷和處理過不少華人受凌辱受欺負的事件。作為黃恒的女兒，黃玉雪至少也會有所耳聞或親身目睹到他父親所經(jīng)歷的很多事情。但是在《華女阿五》中，黃玉雪對華人受凌之事幾乎沒有提及。黃玉雪大學畢業(yè)時，學校的就業(yè)辦公室人員曾忠告她：“你要是聰明的話就到華人公司去找工作。在美國公司里，你別想有什么發(fā)展。你肯定意識到西海岸的種族歧視對你是一大障礙?！比欢裱﹨s認為“身為華人能引起很多人興趣，對她有利。由于她生活中豐富充實的文化內涵，她不愿意將自己炎黃子孫的身份和任何人交換”（Wong,1989:188-189）?！度A女阿五》中，顯然作者對當時美國排華政策及其對華人造成的影響僅僅是輕描素談，幾乎沒有提及，反而給美國白人的種族歧視表現(xiàn)找借口，如在一個男孩模仿華人糟糕的英語，并兩次向黃玉雪投擲擦板，辱罵她為“中國佬”時，她并沒有理睬，還自我安慰“外國人只不過是不能明智的對待人性的種種表現(xiàn)，沒有意識到給他人‘面子’的重要性……也許他們對自己的麻木不仁也毫無辦法。媽媽說他們連華人怎么剝蒜瓣兒都沒有學會”（Wong,1989:68-69）。

另外，《華女阿五》是在黃玉雪的英語老師和出版社的編輯鼓勵之下寫成的，最后定稿主要也出于他們之手。編輯伊麗莎白·勞倫斯刪去了原稿的三分之二，剩下的部分由老師艾麗斯·庫珀串連。據(jù)黃玉雪本人說，刪去的是“過多涉及個人”的部分。她對采訪者解釋說：“有些東西沒有了，我原本是希望保留在書里的……每個人做事都有自己的目的。因此，你知道，你多少得和他們一起干?！币虼?，難以判斷到底誰該對《華女阿五》最后的內容和框架負責（吳冰，2009：100）。在該采訪中，黃玉雪沒有具體說到刪去的內容，但該書是因編輯對黃玉雪約稿而寫，寫成后編輯還按自己的意愿進行了大量的刪除和修改?？梢韵胂笊頌榘兹说木庉嬙诙ǜ迩皠h去的務必是主流文化不愿意看到的內容，包括排華法案影響下的種族歧視等。而保留的則是他們喜歡看到的內容，以便贏得更多的讀者，提高銷售量。

（二）富含東方色彩的中國文化書寫以迎合異國情調的興趣

《華女阿五》之所以成為美國華裔文學中最早成名、銷路最好的作品之一，外因是當時有利于華人的國際形勢和美國的政治需要，內因是作品迎合了喜歡“異國情調”、對中國和華人一無所知的美國讀者的口味。

《華女阿五》針對的是美國白人讀者，作者聲稱她寫作的目的是想 “讓美國人更加了解中國文化”（Wong,1989:vii）,“使華人的成就得到西方國家世界的承認”，以此堵住所有種族歧視者的嘴（Wong,1989: 235）。黃玉雪在書中介紹了豐富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包括華人的家庭教育、父母與子女的關系；華人的生活方式，包括衣、食、住等，尤其是飲食方面細致列舉了很多中餐菜譜，并介紹了詳細的烹飪技藝知識，如在介紹如何洗米做飯時便從介紹一餐用多少米開始，到用水揉、搓、漂洗，放多少水，燒飯中的火候，如何通過蒸汽來判斷飯是否已煮熟，飯燒糊后如何補救等細節(jié)，作者就用了一頁多的篇幅。后來因為作者的做飯技能竟然為她贏得了工作機會，并獲得主人家的喜歡，甚至在米爾斯大學教務處長家至少有過兩次機會大顯身手。

此外，作者介紹了華人的節(jié)日如春節(jié)、婚喪嫁娶等習俗。如在《華女阿五》的第二十六章，作者講述了父母為自己相親的經(jīng)歷。相親的對象是作者父親的一位同鄉(xiāng)的兒子，在初次會面的過程中女方父親就仔細盤問了男青年的年齡、職業(yè)、存款數(shù)額、是否有車以及車的品牌、車款是否已經(jīng)付清、未來的職業(yè)計劃及婚后是否和父母同住等一系列純屬個人隱私的問題。在第十六章，作者通過介紹四姐的婚禮而詳細介紹了華人的婚姻習俗。如何分開派送邀請參加婚宴的金字紅喜帖和參加婚禮的喜帖，客人收到請?zhí)蠡囟Y和送禮的程序。小說中四姐的婚禮沒有媒人，但作者也借此介紹了傳統(tǒng)婚姻習俗中媒人的角色：查看相親女孩腳的大小、辮子長短、并在男女雙方之間做溝通工作，協(xié)助雙方在聘禮、嫁妝、首飾意見上達成一致。結婚的日子要通過“先生”根據(jù)新郎新娘的生辰八字算卦決定。新娘被男家從女家接走前的哭嫁，婚禮儀式、婚宴過程，鬧新房、新人床單中鋪放象征新生活和生育的花生、棗子等等也都作了詳細的描述。

《華女阿五》中對唐人街的描寫也占有一定的篇幅，其中對戲院和中藥鋪的陳述尤為詳細。戲院的開場從晚上約七點開始，一直演到凌晨一點左右。觀眾從開場時的三三兩兩到半個小時后、一個小時后、九點半后可買到折價票而座無虛席。直到此時，演員和觀眾才開始真正的演戲和看戲。作者帶了一白人女友看戲，借給女友介紹之機有意介紹了戲劇的一些特點：如綁有彩帶的小棍表示馬，在前臺來回走動表示趕路，有男扮女角的，有女扮男角的，從服飾上可看出角色的身份是官人、貴族、武士、書生、公主或丫環(huán)（Wong,1989:215-217）。中藥鋪的描寫作者也著墨不少，包括藥鋪的布局，帶無數(shù)裝中藥抽屜的立柜，店主的經(jīng)歷和故事，醫(yī)生用8英寸寬、12英寸長紅絲絨墊子號脈，根據(jù)脈搏跳動的判斷及其他方式為病人講解病情，用毛筆開藥等。

作者在小說中對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進行了大量的描寫，盡管這些習俗和傳統(tǒng)在中國司空見慣，甚至會讓人覺得拖沓煩亂，但《華女阿五》寫作的初衷面向的讀者群是美國白人，所以這些具有濃郁東方色彩的內容自然激發(fā)起美國主流社會和美國白人讀者極大的興趣。

（三）華人成功形象的書寫以符合美國主流社會倡導的多元文化論

對《華女阿五》一書的成功，作者曾說，因為讀過《華女阿五》譯本的亞洲人不相信一個窮苦中國移民的女兒能夠在有偏見的美國人中獲得立足之地（Wong,1989:viii）。小說的敘述者黃玉雪出生在一個非常普通的家庭，父親1903年移居美國但直到1921年他妻子和兩個大女兒才來到美國和他團聚。1922年黃玉雪出生，當時的生活還是比較艱難的，主要以縫制服裝為生，所以玉雪很小的時候就學會幫家里做家務等事，包括放學后采購、縫紉衣服、洗衣、做飯等。中學畢業(yè)后，黃玉雪父親并不希望女兒去上大學，因為玉雪所接受的教育已經(jīng)達到了華人或者是美國女孩的平均水平。 但玉雪并不這樣認為，在父親拒絕為她支付上大學的費用時，玉雪還是堅持了自己的觀點，通過勤工儉學一邊讀書一邊打工，“為幾個白人家庭干家務，15歲時已經(jīng)能夠支付自己的午餐費、車費、衣服和其他日用品的費用并具有傳統(tǒng)中國婦女當家的本領”（Wong,1989:106）。并于1942年順利從奧克蘭的米爾斯學院畢業(yè)，獲碩士學位。讀書期間，黃玉雪非常勤奮，她的學期論文《金瓶梅》不僅獲得了導師的贊賞，并為她贏得了在校際大會上朗讀的機會。此外，她熱衷參加各種社會活動。在她參加的征文比賽中，她的文章幸運獲獎，甚至被編入一份國會報告，并要求附上作者的照片和生平簡介呈送給美國總統(tǒng)。“她還被邀請到電臺講話，向國外廣播。她的照片不僅印在舉辦競賽的報紙上，而且還印在所有中文的報紙上，上面附帶她的報告的要點和譯文?！保╓ong,1989: 196）在大學畢業(yè)典禮上，她被邀請作為學生代表發(fā)言。

大學畢業(yè)后，“人家告訴我（黃玉雪）說，即使我有大學學位，也無法在華埠之外找到工作。當時的商業(yè)界沒人雇傭華人女子。我拒接承認這一切。我找到了一份工作，當過一陣子秘書……我為美國紅十字會工作、在造船廠工作。別人對我的工作沒有偏見、因為我做得很好。然后我為海軍工作，當然是在辦公室里……在寫書之前，我確定在陶藝方面開始自己的事業(yè)。因為我發(fā)現(xiàn)在藝術世界里，對于女人、性別、甚至年齡都沒有偏見。”（單德興,2006:216）這是單德興于1995年8月11日在美國加州舊金山采訪黃玉雪時黃玉雪說的一段話，顯然，在華人難以成功的年代，黃玉雪從讀書到畢業(yè)后的事業(yè)生涯等歷程卻是一個例外。她還成功學會了分析陶土的成分、釉的化學成分和氧化礦的配料比例，掌握了制作、拋光、裝飾、上釉、裝窯和燒窯時控制火候的技能，并在中國宋瓷的工藝基礎上進行了大膽的革新，成功地在美國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陶瓷事業(yè)。而且她所制造的陶器風格獨特，非常受歡迎，正如她在張子清對她的訪談中說道：“當我在陶器業(yè)發(fā)展時，各個主要博物館館長寫信給我，邀請我去展覽我的陶器。其中一些人購買我的陶器，作為永久的收藏品?！保◤堊忧?2004:233)可見，黃玉雪所走過的道路是成功的，她的故事至少也算是一個華人的成功故事。這一成功形象的塑造樹立了一個美籍華人“模范”少數(shù)族裔的形象，這也是美國當局對書進行了大力推崇的原因之一。

三、結語

社會學家內森格萊日爾曾指出說多元文化主義者們力圖從各自的角度描述一個“不帶偏見和歧視的更為美好的美國”的圖畫，希望將美國文化看成是所有種族和族裔文化交融的結果。作為異鄉(xiāng)客、在美國主流文化的控制下，要想在美國特別是在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獲得成功，困難是巨大的。 然而，《華女阿五》在1945年出版后便大獲成功，這與作者在創(chuàng)作中充分考慮了她的創(chuàng)作動因與作者所處的社會、歷史、政治等因素有著直接的關系，作者特有的敘述手段，有意去迎合多元文化主義所倡導的思想，甚至做了一些妥協(xié)，“先獲得發(fā)言，然后再考慮其他”，這也不失為一種策略；《華女阿五》寫作的初衷是希望“使美國人更加了解中國文化”（Wong,1989:vii），而美國當局看中的卻是《華女阿五》能夠以現(xiàn)身說法的形式表明“一個窮苦中國移民的女兒能夠在有偏見的美國人中獲得立足之地、使華人的成就得到西方世界的承認”，作為少數(shù)族裔的美籍華人可以從美國民主制度中受益——二戰(zhàn)后，有關美國種族歧視的指控在發(fā)展中國家傳開，人們對美國的世界領袖地位提出質疑，黃玉雪的書有助于宣傳少數(shù)族裔只要努力就可獲得成功（Kim, 1982:61）。鑒于此，《華女阿五》英文版出版后，美國國務院相繼出版了該書的日語、泰語、緬甸語、漢語、烏爾都語、泰米爾語等亞洲國家及地區(qū)的語言譯本，而且還出資邀請黃玉雪到45個亞洲城市做巡回演講，被美國很多中學用于文學課程教材，對于這一現(xiàn)象也不再難以理解。

作為美國華裔文學之母，黃玉雪在美國主流文化及多元文化主義語境下所形成的自己獨特的創(chuàng)作特點讓華裔文學先獲得發(fā)聲權，她的創(chuàng)作特點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同時代美國華裔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的特點，并為后來的華裔作家的創(chuàng)作開辟了道路，為后來華裔文學的繁榮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1]Hsu,Francis L.K.Americans and Chinese[M].New York:Doubleday National Historical Press,1970.

[2]Kim,Elaine.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An Introduction to the Writings and Their Social Context.Philadelphia:Temple UP,1982.

[3]Kingston,Maxine Hong.China Men[M].New York:Alfred A.Knoff,Inc.,1980.

[4]Wong,Jade Snow.Fifth Chinese Daughter[M].Seatle:U of Washington P,1989.

[5]單德興.開疆與辟土[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 2006.

[6]吳冰.華裔美國作家研究[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6.

[7]張子清.美國華人移民的歷史見證——黃玉雪訪談錄[A]//華女阿五[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

（作者單位：玉林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

本論文系2013年度廣西高等學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多元文化主義視角下的美國華裔女性作家作品研究”部分研究成果，項目編號為SK13LX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