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最近出版的一本書《我不會給你寫信》中講述了兩代人在青春歲月里和信有關的故事。有讀者看完后告訴我,長這么大,他們沒有正兒八經(jīng)寫過信,也沒有收到過信,很是羨慕故事里的人有那樣一段寫信、等回信的經(jīng)歷。他們問我,你寫過信嗎?你寫的第一封信是給誰的?我當然寫過,還寫了很多,給五湖四海的朋友,我們在信中聊文學、聊心事、聊夢想。至于第一封信……應該是寫于1992年冬天,給坐在我后面的女生艷。那年秋天,因為爸爸工作調(diào)動,我轉(zhuǎn)學到了家附近的一所小學上六年級,姐姐則去了另一個鎮(zhèn)上的中學念初三。盡管面臨中考,姐姐還是忙里偷閑,和原來的好朋友們保持聯(lián)絡。她們寫信,給信紙噴一點兒花露水,再在信紙里夾上一片樹葉或是一朵花。她們也會記得彼此的生日,互寄賀卡。一天晚上,姐姐寫完作業(yè),在臺燈下埋頭寫賀卡,沒寫幾個字,就聽她大叫一聲,把筆重重地摔在桌子上。原來,她寫錯字了,這張卡片報廢了。那時我和姐姐的零花錢很有限,買零食也好,文具也好,都是要精打細算的。一張卡片本就不便宜,更何況這張卡片一打開就有“祝你生日快樂”的音樂傳出,比普通卡片貴上好幾倍,就這樣扔了實在可惜。我便向姐姐要了來,說,我能讓它派上用場。姐姐的好友名字是“燕”,姐姐手誤寫了“艷”。恰好,坐在我后面的女生就叫“艷”,“親愛的艷”,順著這個開頭寫下去不是正好嗎?
巧的是,艷正好下個月過生日。我在卡片上寫了洋洋灑灑一段話——“我能給的不多,唯有在這樣一個特別的日子里輕輕道聲生日快樂”,諸如此類。然后把它裝在信封里,用膠水粘住封口,悄悄地放在艷的課桌上。我并沒有想到這是艷長這么大以來收到的第一封信、第一張賀卡,她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送生日賀卡、邀請同學參加生日會在我原來的學校很常見,我以為這座小鎮(zhèn)上的學校也應如此??墒俏义e了,學校附近沒有書店、禮品店,大多數(shù)同學沒有見過生日賀卡,更別說是帶音樂的了,它太時髦了。艷打開它的一瞬間驚呆了。看著艷眼里盈盈的淚光,我在高興之余多了一份愧疚。
等明年艷生日,我一定專門為她挑一張賀卡,我不會再拿一張姐姐寫壞了的賀卡來當順水人情,我保證!我在心里暗暗地對自己說。
一個月后,我過生日了。早上一進教室,我發(fā)現(xiàn)自己課桌上空空如也。我看了看坐在后排的艷,她正埋頭看書,沒有和我打招呼。哦,她忘了我的生日,雖然本來也沒太多期待,但那一刻我還是有些失落。
中午回家吃過飯后回到學校,我發(fā)現(xiàn)艷的座位是空的。因為早已習慣一進教室就看到艷,突然見不到她,我有些心慌。坐在座位上,我的眼睛一直瞥向窗外,用力捕捉艷的身影。
等啊等,終于等來了艷,她看起來是那樣疲憊。天寒地凍,她穿著厚厚的棉襖、棉鞋,走起路來有些笨拙。她家離學校遠,應該是走累了吧?盡管很疲憊,可是她的眼里又有著即將溢出來的喜悅。她這是怎么了?
謎底很快揭曉了。艷一路跋涉去了遙遠的另外一個鎮(zhèn),因為有同學告訴她,那個小鎮(zhèn)上有好幾家禮品店,東西很齊全。艷帶上攢了許久的錢就去了,因為她也想給我挑一張漂漂亮亮的帶音樂的生日賀卡。這一路她走了多久?應該是很久很久吧。姐姐的學校就在那個鎮(zhèn)上,她每天騎車上學要騎很久。更何況,1993年1月,鄉(xiāng)鎮(zhèn)沒有平整的柏油馬路,到處都是坑坑洼洼的水泥石子路;艷的腳上有雞眼,走路多了腳底板會疼;她沒穿運動鞋,兩只腳都起了水泡……
在之后的歲月里,我收到過許多精致的、價格不菲的生日禮物,但艷送給我的那張賀卡永遠是分量最重的、最讓我感動的。
和艷雖然已失聯(lián)二十多年,但我還能清晰記起她烏黑的眼眸、靦腆的笑,我們在放學路上一起交換過的秘密、一起憧憬過的未來。也許,我們時常會想起少年時光,是因為在那段時光中我們都有過敞亮的真心交付,結(jié)交過真摯的少年,給過彼此溫暖。那份溫暖是之后漫長歲月里最好的慰藉,每每想起它,心里又像有了一團火,能驅(qū)散所有的陰霾和沮喪。
(選自《新民晚報》2020年10月9日)
龐婕蕾,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她熱愛生活,熱愛自然,熱愛一切美好的事物。她從中學時代開始發(fā)表作品,迄今出版有“龐婕蕾·風信子悅讀坊”系列、“了不起的小葉子”系列、“夢想集結(jié)號”系列等四十多種書。作品曾獲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冰心兒童圖書獎、上海作協(xié)年度好作品獎等獎項。她期待可以去到更多的地方,看更多的風景,走進更多人的內(nèi)心,寫下更多有生命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