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云珠，幾度沉浮

徐曉迪

上官云珠，攝于上世紀(jì)50年代。

上官云珠的銀幕角色，從左至右依次為：《一江春水向東流》中的“接收夫人”何文艷、《萬家燈火》中的賢妻良母若蘭、《南島風(fēng)云》中的女戰(zhàn)士符若華。

羅蘭·巴特說，公共歷史是一種不可經(jīng)驗的虛構(gòu)，真實存在的只是無數(shù)小歷史的鳴響和嘈雜的和聲。

這或許是賈樟柯拍《海上傳奇》時的信念。他用了3年時間，采訪了100多個人，最終選擇了18個，剪接成一組參差的上海故事，關(guān)于資本家、工人、政客、藝術(shù)家，關(guān)于革命、解放、“文革”、浦東新區(qū)。

韋然被叫到蘭心大戲院的時候，沒做任何準(zhǔn)備。舞臺上軌道都鋪好了，他坐在一把折疊椅上，開始回答鏡頭外的提問。一個多小時后，賈樟柯走出來，說這一段一定用。

“他知道蘭心大戲院之于我媽媽的意義?！表f然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1950年2月，演員上官云珠在蘭心大戲院排練話劇《紅旗歌》時，結(jié)識了劇院經(jīng)理程述堯。不久二人結(jié)婚，婚禮就在蘭心三樓的排練廳舉行。一年后，韋然出生，因為演員吳茵送過一對床頭臺燈，就起了“燈燈”的乳名。

今年是上官云珠誕辰100年，也是媽媽離開他的第五十二個年頭。

作為中國最負盛名的電影明星之一，上官云珠去世時，家中沒有一張照片。韋然對媽媽足跡的追尋，就這樣從零開始。他需要在那些截然相反的軼聞與揣測中、在“無數(shù)小歷史的鳴響和嘈雜的和聲”中，一點點拼湊關(guān)于媽媽、關(guān)于家族的歷史，盡管這段歷史里包含著最令他難過的時光，每一次講述，“都一樣地痛苦”。

脫胎換骨

爸媽離婚時，韋然只有1歲多。

家里曾經(jīng)的溫馨，都是后來聽說的。那時，他家住在復(fù)興西路147號一幢公寓的三樓，家里有三個保姆，還養(yǎng)著一條德國獵犬。上官云珠與第二任丈夫姚克的女兒姚姚那年8歲，和程述堯要好得如同親父女。

程述堯在北京的四合院里長大，滑冰、騎車、打拳、跳踢踏舞，什么時髦玩什么，考入燕京大學(xué)后，也是學(xué)校里的文藝骨干，曾和黃宗江、孫道臨、于是之等人一起演話劇。

在1952年的“三反”運動中，他被人舉報，貪污了3年前的一筆演出款項。過慣了大少爺日子的程述堯，說不清過手的賬目，又厭煩沒完沒了的審查，于是一口應(yīng)承下來，湊了690余元交給劇院，這樣一來，反倒坐實了罪行，被解除了經(jīng)理職務(wù)，留在劇院管制勞動一年。

當(dāng)時的上官云珠，正艱難地進行著從舊上海女明星到新中國文藝工作者的蛻變。她褪去精致的旗袍，換上簡易的列寧裝，成為《青春電影》的封面女郎;她拼命地下工廠、農(nóng)村、部隊，參加各種慰問演出，甚至累出了肺病。此時此刻，她不能容忍丈夫戴著“貪污犯”這頂帽子，向程述堯提出了離婚。

上官云珠家，北京建國西路641號（高安路口），攝于2005年。

1963年在上海過暑假時，韋然與媽媽、姐姐合影。

1956年，韋然與父親在北京家中橡皮樹前。

家就這樣散了。燈燈跟了爸爸，姚姚跟了媽媽。不久，上官云珠開始和上影導(dǎo)演賀路同居，程述堯解除處罰后，調(diào)到了衡山電影院，后經(jīng)人介紹，與吳嫣結(jié)婚。

吳嫣的前傳是上海灘著名的交際花，二十出頭嫁給了周佛海的機要秘書孫曜東，在各界名流間周旋，是孟小冬、藍妮、福芝芳的小姐妹，張伯駒親授的弟子。上海解放前夕，曾協(xié)助潘漢年做地下工作。

對這一次婚姻，北京老家的長輩們無法接受，“爺爺就專程到上海，接我回北京，那時我還不滿4歲”。

在北京，韋然住在一個獨門獨戶的四合院里，接受的是傳統(tǒng)教育，站要站直，坐要坐好，飯桌上手肘不能撐開，吃菜時要一筷子夾起來。平日里，他臨帖寫大字，看曾祖父圈點過的《古文觀止》。在大學(xué)教書的叔叔放暑假回家，會讓他和表哥每天背一首唐詩，早上布置，晚上坐在院中乘涼時檢查作業(yè)。

有一次，奶奶帶他去東安市場，回家路上碰到了正在清華大學(xué)讀書的小姑姑和一幫同學(xué)，說要去看《南島風(fēng)云》?！斑@是我看的媽媽的第一部電影?！表f然說，“看到媽媽被日本鬼子追趕，撲倒在地，我抓著兩邊人的手，大叫著跳了起來?！?/p>

正是這部電影，讓上官云珠在新中國影史上星光大放。第一次出演“黨的女兒”，她“一方面感到萬分高興，另一方面又抵制不住內(nèi)心的惶恐”。1955年春節(jié)剛過，她便跟著劇組到了海南島，跟著鄉(xiāng)親們下田、放牛、插秧，回到上海，一張白臉曬得通紅，整個人干瘦憔悴。

她是以脫胎換骨的形象出現(xiàn)在影片中的，柳葉彎眉變成了兩道濃眉，輕搖漫步變成了風(fēng)火疾行，特寫鏡頭里一臉堅毅。演員黃宗英看完電影，大為感慨：“上官，你是舊社會過來的演員里，第一個在銀幕上主演兵的。上官，只要努力，咱們是可以演好工農(nóng)兵的啊。”

后事是姚姚的男友幫忙處理的。一周后，韋然把姐姐送上開往安徽溧陽農(nóng)場的汽車，自己買票回了山西。

相比上官云珠的決絕，程述堯始終逆來順受地面對一切打擊。被打倒后，他做過拿著手電、帶觀眾進場的領(lǐng)票員，還做過“跑片”，每天騎著摩托車，到各個影院送拷貝。逢到休息天，他就在家看書喝茶，翻譯莎士比亞的戲劇，自娛自樂。有時從肉攤上搞到一些豬內(nèi)臟，吳嫣就想辦法做成一鍋“全家?！?。還有一次，他們用羊板油來煉黃油，抹在面包上，吃得很香。

“每天晚上睡覺前，我爸會很開心地說一聲——這么一天又過去了，平安無事去睡覺。”

幸存者

1975年，韋然回到上海，在街道里弄挖防空洞。他和姐姐約定好，以后要一起面對困難，相依為命。

半年后，他被分配到上海感光膠片廠，姚姚的工作也有了著落，即將到浙江歌舞團開始新生活。離開上海的前一天，她騎著自行車出門，路過南京西路時，雨衣被一輛卡車的鉤子掛住，人被卷入車輪下，當(dāng)場殞命。

1977年，程述堯從徐匯劇場調(diào)到了日暉電影院。“那是一個正在重建的電影院，工地上弄來一輛破舊的公交車，每天晚上，我爸就住在車上，值夜班看守工地?！表f然下了班，就騎車跑到工地，和爸爸聊一會兒。雨季的工地一片泥濘，夜幕中只有車廂窗口透出一點燈光，“像一灣漁火在角落里閃爍”。

姐姐死后，韋然就生出了離開上海的心思，改名換姓，幾經(jīng)周折，終于回到了北京。

1993年，程述堯去世，兩年后，吳嫣的生命也走到終點。韋然把他們的骨灰送到了蘇州上方山公墓安葬。墓地是老兩口自己選的，墓碑上的照片也是生前拍好的，女在左，男居右。墓園的師傅告訴他，照片排列的順序，是兩個老人當(dāng)場剪刀石頭布定下的。他后來為父親寫了一本傳記，書名“帶雨云埋一半山”，出自辛棄疾的《鷓鴣天·送別》，還為吳嫣寫了一個小傳，附在書后。

1998年，上官云珠逝世30周年，韋然寫了第一篇關(guān)于媽媽的文章。4年后，他回到上海。導(dǎo)演吳貽弓想拍一部關(guān)于上官云珠的電影，那幾年，他們一起走訪了很多健在的老影人，看上官云珠住過的各處房子，“怕之后被拆掉，還帶著劇組先拍下來”。

后來吳貽弓患了癌癥，電影沒拍成，那些老房子倒是一直保存完好，“這一點上海比北京強，有一些街區(qū)、建筑是永遠不改的”。韋然有時路過母親和姐姐當(dāng)年住過的地方，會停下來為那些房子照一張相。

作家陳丹燕有一本書就叫《永不拓寬的街道》。她寫了上海的18條街道，“淮海中路”那一篇，寫的是韋然。

在寫作關(guān)于姚姚故事的《上海的紅顏遺事》時，陳丹燕和韋然進行過很多次長談。韋然對她說，我活下來，就是為了把他們的故事說出來?！耙俏疫@樣普通的人不做這樣的努力，普通人的歷史就會被永遠淹沒?！敝劣趥€人在回憶中的痛苦和煎熬，他說，“我可以承受”。

“幸存者的責(zé)任，就是與忘卻做天長日久的斗爭，他們和紀(jì)念碑一樣，永無輕松的可能?！标惖ぱ鄬懙馈?/p>

2001年，韋然在上海青浦福壽園為上官云珠做了一個衣冠冢。在她周圍，都是生前的同事好友，金焰、沈浮、張瑞芳、魏鶴齡、?；?、謝晉、顧也魯……他去祭掃時，常常發(fā)現(xiàn)媽媽的墓前放著一枝花。

墓碑是他設(shè)計的，請人照上官云珠的照片做了一座浮雕，下面只寫了生卒年，沒有文字。碑頂不是平整的，打了一層毛茬，像一塊被割斷的石頭。

“就好像她的人生，”韋然說，“是一塊斷碑，沒有看到頭?！?/p>

上官云珠（1920年—1968年）原名韋均犖（音同洛），江蘇江陰人。電影代表作有《太太萬歲》《一江春水向東流》《萬家燈火》《烏鴉與麻雀》《南島風(fēng)云》《早春二月》《舞臺姐妹》等。1962年，被文化部評為新中國“二十二大電影明星”。1968年11月23日凌晨，跳樓自殺，終年48歲。

韋然生于1951年，原名程彭，乳名燈燈，上官云珠與程述堯之子，退休前任職于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