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布革的詩 [組詩]

魯布革

青 苔

那個河馬般沉重的詩人

在林子里低頭找著什么

松濤緩緩 推開天空

陽光碎了一地

他回來了

邁著西西弗斯的步子

喘息未定間

搬出一塊黑色的石頭

上面覆滿了青苔

鋤頭和萊卡

用頭巾漉酒的農(nóng)夫

一早就荷鋤種豆去了

歸去來兮 已是黃昏

鋤頭在肩上繼續(xù)明晃著

挎包上還系著 哥倫比亞

麥德林詩歌節(jié)請柬的大師

迅速掏出一臺

黑黑的萊卡

對準(zhǔn)農(nóng)夫和鋤頭

按下了快門

聽一首老歌

雨下得是時候

喧鬧也恰是時候

酒 也喝到興致

然后就是這首老歌

那是近代的一位優(yōu)伶

在為她的愛情歌唱

她把她的愛人比作 太陽 春光

哦 我記得歌詞

旋律也頗為熟悉

這是我喜愛的一首歌子

但卻是第一次聽

一個亡人在歌唱

我的心靈被打擊

曾經(jīng)天使的歌喉

至今還圈養(yǎng)在一個小小的磁場里

混合了玫瑰和刀劍的陰影

真要命！

聽完這首老歌

我的心靈轉(zhuǎn)到另一處磁場

獨(dú)我的世界

要把渣滓舍下！

無 常

蜻蜓在水面交尾

苞谷結(jié)出了胎盤

蘋果紅了 菌子熟了

雨像鉆石劃過車窗

大地青睞八月

萬物齊赴天堂

手機(jī)叮鈴 短信頻仍

魯?shù)橥话l(fā)6.5級地震

天地突然間

露出了它不仁的一面

對 稱

有時我感到一只螞蟻和一頭大象是對稱的

在天平的兩端

螞蟻高高在上

大象一臉沮喪

人有時候要出去走走

人有時候要出去走走

放下書本 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 書看得有些多了

多了就變成了累贅

你要步行 來到河邊 或湖畔

總之 你要先往有水的地方走走

水要清澈 干凈 你的心

也要清澈 干凈 童年時

那些水草還在水底躺著

你也要在草地上躺下來

看云卷云舒 有一片小風(fēng)

在你的耳朵里 起了旋渦

天空還有鳥嗎？

這真是個奇怪的問題

水底還有卵石嗎？

這又是一個奇怪的問題

你的問題 ?？滦值?/p>

都替你想過了

你已經(jīng)沒有事情可以做了

你沒有給自己畫條線

或者 一個圓圈

這已經(jīng)很好了

時間并不重要

麥子熟了 就會被收割

人是會移動的植物

充滿養(yǎng)分的一片樹葉

人是會傷感的動物

有時會發(fā)很大的脾氣

人有時是一個 有時又是一群

沒有什么了不起

現(xiàn)在好了 你一個人在外面

來回地走 你看了看遠(yuǎn)方

山還在那里

這是春天的一天

漫山的野花都開了

你往山上走去

你往山上走去

告訴我真的生活

從第一次劈柴開始

回憶一下 周遭還剩下了些什么？

雞舍 柵欄 濕漉漉的菜地

牽牛花藤爬上了籬笆架

母親在家中 正為我們準(zhǔn)備

一頓豐盛的午餐

而我正在緊靠鄰居家的

一塊空地上 劈柴

回憶一下 我怎么找到了那把斧頭？

一些矮墩墩的木頭

何時運(yùn)抵我的腳下？

將木頭立穩(wěn)了

校對 調(diào)整步伐 屏住呼吸

斧頭

鋒利且迅即地一擊——

矮墩墩的木頭

彈向兩側(cè)

告訴我真的生活 母親啊

當(dāng)年松香彌漫 爐火正旺

蘋果花開在了院落

告訴我真的生活

一個劈柴的簡單動作

一個下午的思緒

我坐在這里

我坐在一個坐標(biāo)的中心

古老的先輩給出了精確的時間方位

讓我不至于迷失自我太深

不小了 還未老

我未覺出有什么不妥

春天我首先看到了白色的杏花

旋即參加了爺爺?shù)脑岫Y

深夜我與親人相擁輕吻

天亮?xí)r地球的另一端有人無端將我怨恨

我是一張白紙如今寫滿是非

一年中也害那么幾次

短暫的失憶癥

我嘆氣并不代表我悲傷

我點(diǎn)頭并不代表我同意

我言不由衷 詞不達(dá)意

我有初涉中年的恐慌

剩下的日子我還未經(jīng)歷

愛自己的心情已然過去

顧鏡更多的是一種憂慮

一杯茶暫時平和了我的心緒

一頭名曰“深藍(lán)”的抹香鯨的

故事打動了我

沉在大海深處的事物

我們看不見也漠不關(guān)心

這讓我對人性有了更深的體悟

一年之計在于春 而我在此際

方明白日子的珍貴

再也不敢過于得意

風(fēng)干物燥的季節(jié)

山林火起 我的手

屢次被靜電擊中

在一本物理書中尋找答案

方明白我也是個帶電體

那就讓我時常給予生活

類似溫柔的一擊

你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想是沒用的。

不想，也是沒用的。

我有時候在一棵淋過雨的雪松下面

想上一會兒。事務(wù)固然是一種借口

更多的時候是我們

缺乏必要的耐心。

有時候我停車在郊野。

在涼風(fēng)和一線光亮中想上一會兒

人生若逆旅

我亦是行人。

有時觥籌交錯間

大面積的聲音突然消失。

我想了一會兒

片刻的出神被人誤以為是仙。

我是凡人

頻頻舉杯。

一紙文件有何意義？

一杯茶水隔夜就會被傾倒。

我會消失

我終將消失

但活著，想和思的門

總是不能嚴(yán)實(shí)地關(guān)閉。

云追隨著風(fēng)

花追隨著蜜

思想追隨著毒藥

文字追隨著煉獄

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想了

我什么也都沒想起來。

你需要些什么？

你需要些什么？

我需要：所必需需要的。

我需要：所必須需要的。

首先：我需要光。

光。太陽的。光。

抬起頭。瞇起眼。

感激啊。因?yàn)楣?/p>

春天的花。開了。

冬天。暖和。

其次：我需要水。

其次：我需要空氣。

此兩項(xiàng)，不再多說。

我需要一間寬敞的房子。

我需要一張書桌。

我需要一床棉被。我需要

爐膛的火。

我需要?；厥住?/p>

少年的吊橋。沙堆。單杠。

1981年7月24日

神秘的宇宙光環(huán)。

我需要。一種經(jīng)驗(yàn)被再次驗(yàn)證。

靈魂永不失去磨鐵的聲音。

流水的節(jié)奏忠實(shí)于山體。

黃昏的萬物沉靜而舒緩。

我需要。愛。

十年已去。

北京。冷秋風(fēng)。

銀杏葉似潮水。

金色的涌動。

一種馬背的思想。

一個光陰的承諾。

耳邊萬種聲音。我只聽到了

自己的心跳。

一張白紙。小心翼翼鋪展。

我寫下：詩。

我需要了我需要的。

我還需要些什么？

你在做些什么？

你在做些什么？

我在：為稻粱謀。

我在：排列一些漢字的物理順序。

我在：攏緊了精神的花香。

我在信賴古人：已行一千三，所有二千在。

我在信賴自己：無限接近于不惑的黑暗。

我在向一塊石頭致敬。

以及天空投下的飛鳥的陰影。

我在向愛學(xué)習(xí)。

我拒絕恨。

痛苦是成年人的儀式

痛苦是成年人的儀式

憂傷是少年的一顆心

成年后我茁壯成長

但有時我也會潛回岸邊

用松柏的目光

長久地注視一棵柳樹

獻(xiàn) 詩

我們常常告訴對方，自己很好。

這既是一種安慰，也是一種猶豫。

我們目送海潮退去

就像知道它將再次升起。

但我們還是暴露出了傷痛，病得不輕。

有一次我目睹全世界的病床

都容納不下一片月光。

你的哭泣就像是最后一次。

所有的經(jīng)書都只是一部。

所有的路程都要經(jīng)歷一次往返。

所有的淚水都是咸的。

此生我已打開過多少扇窗戶？

然而我能看到的也僅僅是

窗戶所框住的事物。

廢 城

在我讀過的

一篇博爾赫斯的小說里

講述了詩人和國王的故事：

國王一日興致甚好

邀詩人參觀其金色宮殿

沿著迷宮似的回廊

國王令詩人即興賦詩一首

詩人手捻胡須

手握一把煙斗

用本朝最具磁性的聲音

抑揚(yáng)頓挫地吟哦了出來

據(jù)記載。本詩不僅將皇宮

所有宏大和細(xì)節(jié)

都完美地描述下來

甚至連青花瓷所散發(fā)出的幽光

也毫厘不差地表達(dá)出來

此外?；趯θ诵缘耐笍乩斫?/p>

詩人對這個國家和子民的旦夕禍福

亦做了大膽的預(yù)言

然后。換來的就是宮殿內(nèi)部的

一片死寂。須臾

國王一聲大叫：

“你奪走了我的宮殿！”

詩人身首異處。

詩篇漫卷秋風(fēng)。

現(xiàn)在你看到的這座白云和江水上的廢城

不啻于寓言中的

詩人的回聲。

操場上走路的人

最初是幾個

后來是一群

現(xiàn)在是黑壓壓的

最初是甩著手往前走

現(xiàn)在都把手背了過來

從后面看

就像行禪的和尚

雙手合十

沒有面龐

黑壓壓的

倒著走路

對五官的叮囑

我親愛的眼睛

你替我看見

但請不要迎著強(qiáng)光

我親愛的鼻子

你替我出氣

但請不要替我出血

我親愛的嘴巴

你替我說話

但請不要為我辯解

（活著本來就是一道傷口）

我親愛的眉毛

你替我分裂

但我拒絕

合二為一

我親愛的耳朵

你替我立于危崖

左右生出翅膀

但請別飛

春天來了

帶我去聽花叫

郊外的小山崗

我的目光落在了郊外

一處正在成為取土場的小山崗

忽被觸動

是哪一時段

我去過那里

還在上面坐了片刻

風(fēng)吹動桉樹

山崗發(fā)出

河流的聲音

我的頭發(fā)被風(fēng)拂動

眼睛掠過水的涼意

我看見山崗上

幾棵矮松

一些零落的磚塊

像被上帝之手安排過

疏密躺在草叢里

登頂 遠(yuǎn)眺

城市的黑白影像

在我的視線里飄動

世界仿佛一根晾衣繩

我看見我所熟悉的

一些人

彎曲了身子

逃離了樊籠

掙脫了大地

世界一陣空虛

我的內(nèi)心只剩有

一些抽象的線條

很多很美的詩句

重現(xiàn)于記憶

月光千百年照上山崗

月光千百年洗白我的靈魂

穿過一條秘密的時間小徑

我還是古代的那個

并未聞名的詩人

我的機(jī)場

我有幸與機(jī)場毗鄰

上帝于是欽定我為牧飛機(jī)第一人

這是一件光榮而神圣的使命

從我就職那刻起

就未敢掉以輕心

這可是世界上最大最壯觀的候鳥群了

身上披有不同世界的彩色羽毛

它們有族類無法比擬的胃

也有天堂都無法填充的虛空

我是怎樣的一個牧人

我怎么才能把它們同時趕上天空

又怎么才能像雨點(diǎn)一樣

把它們同時收集于大地

這是一個擺在牧人面前的

兩個艱深的哲學(xué)命題

同時也是一個牧人

一生最美麗的課題

夕陽下我的心情寧靜悲涼暗淡

黎明時我醒來 內(nèi)心盈滿金黃的感動

我的手指向大海的入口

我的鳥兒翩然起飛 繞滇池三匝

鳥兒翎翅閃亮

眼睛瞪得又大又圓

世上最有趣的事情莫過于插上了翅膀

世上最幸福的莫過于一次小小的飛行

我目送我的大玩具向東

我發(fā)出古人才有的一聲長嘯

靈魂不過彈丸之地

充其量不過是一方機(jī)場

我一出生就背負(fù)沉重

我卸載又再次將它們吞入

你無法估量我這個牧人的辛勞

就像你這凡人的肉眼看不見我

腰間纏繞瑰麗的彩云絲帶

我搜集各地偏愛飛行的小人兒

他們也是那樣五顏六色

我給他們的心上 安放

嘀嗒作響的生命倒計時器

他們的旅程就必然顯得驚心動魄

噫 世上的人呀

如果你有毒美的質(zhì)地

你就不該舍棄你的絕色

如果你熱愛時鐘無休止的擺動

你就該時刻上緊欲望的發(fā)條

我的機(jī)場里 人聲鼎沸 過客匆匆

我隱藏于這些疲憊的穿梭之后

我的職業(yè)不是一個走在隊(duì)伍前頭的人

我于億萬飛行家之后

輕吻電磁波

又一架飛行器躍上藍(lán)天

隱沒于群山之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