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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塘逐夢

      2020-03-23 13:33:54徐玉向
      牡丹 2020年5期
      關鍵詞:西塘爺爺

      徐玉向,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散文刊于《延河》《奔流》《滇池》《陜西文學》《散文選刊》(原創(chuàng)版)《海外文摘》等,《小小交通員》被收入《中國青年作家年鑒·小說散文卷》。

      東塘,一個從我記事起就存在的尋常池塘,卻是整個村子最熱鬧的所在。

      夏日的雨水非常充裕。雨前,東塘的魚紛紛從水底冒了出來,小伙子拿著網(wǎng)到塘邊打秋風,塘邊洗衣服的或用盆或用棒槌活動起來。僅一小會雨便如瓢潑一般,人群立刻鳥獸般散去,只留下東塘任由暴雨侵襲。東塘很快便被注滿了,大雨仍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塘里溢出來的水卻已漫過中心路面向北狂奔。

      缺少了腿腳,岸邊的歪脖子楊柳樹無精打采地被釘在水中,正好做了行人分辨路界的參照。東塘里的魚多是趁機逃了出來,它們猛烈地擺動著鰭,順著洪流穿過路堤,再鉆進各色水道里,向著不知禍福的前途拼命掙扎。于是我們小孩子舉著網(wǎng)叉沿水漫過的地方細細搜捕,有一次我在自家園子邊上的水溝里竟然捉到兩條幾斤重的大頭鰱子。

      東塘的水向西已漫到“爛腚眼”家的東山墻了。那一年小坡的妹妹在塘邊貪玩,一下子滑到塘里去了。好在有大人看到,又叫了小坡的爸爸,幾個大人連衣服都沒脫直接跳到塘里,摸了好一會才撈到小丫頭。待上岸時,她已不能說話。事后她告訴我們,說有一雙手捉住她的雙腳向水里拖。她邊說邊用手比劃著,我們只覺得脖子上的汗毛突然立了起來,一股涼氣仿佛從東塘的底下直鉆進衣領。

      村里老人說這塘里隱著許多不甘的女鬼,曾經有個外地媳婦與婆婆爭吵時當著眾人的面跳了塘,很久以前,還有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因為偷漢子被沉了塘。

      東塘不大,方圓數(shù)畝。東塘周邊唯一能算景觀的就是西北角挨著大井邊上的那排條石吧。條石是采自村子西南角上的黃泥山上,有大有小,方正的體格,粗獷的面孔,卻大半掩在水下,只有不到一扎高的地方微微浮在水面。記憶里只有在塘被抽干時才能看清它們的全部模樣。

      這些青色石塊在洋灰砌成的大井沿和東塘之間不僅僅是擺設。早飯之后,村里大姑娘小媳婦渾身收拾齊整,一人夾著一盆衣服掂著棒槌聚了過來。而她們的婆婆或媽媽、奶奶們一定去做些稍體面一些的事情,比如抹紙牌,再不行就去下地干農活,洗衣服這些自然是不屑伸手的。

      年輕的女人們必先各自穩(wěn)穩(wěn)占個位置,將一盆衣服囫圇地反扣在井沿,抄點水在盆底過一圈再傾出去。輕輕一抖,衣服輕輕蕩在淺綠明亮的東塘里,水面立刻散開一圈圈細細的波紋。捉到手里的衣服使勁搓幾把,連洋堿都不用打。掄起的棒槌,帶著一串串細小的水花。她們緊踞條石上的身體和前胸,隨著掄出的棒槌一上一下有節(jié)奏地擅動著?;蛘吒纱噢燮鹧澖牵涯叟阂话阈⊥忍みM水里。洗好的衣服往木盆里一摞,從地上順手再抄起一件。她們在洗衣的時候卻不耽誤家長里短地閑聊,即使洗完了也要找個由頭在邊上再待上一會。大井沿上不時傳來“咯咯”的笑聲,引得路人不時駐足張望。

      東塘正東的一條路,一直向南走可以到村小的西門。東塘西南角住著堂嬸的家下兄弟,背有些駝,但他的女人卻是個持家好手,不僅開了一家小賣部,在堂屋還加工面條,日子居然過得有聲有色。他家后面是一排半新不舊的瓦房,當家男人在小日本侵略中國的時候被流彈炸去了半個屁股,遂有了“爛腚眼”的綽號。兩家的東山墻與東塘隔著一條一米多寬的土路。

      東塘的北面和西邊稀稀拉拉地各有五六棵歪脖子楊柳樹,夏天尚且耐看,冬天光禿禿的,有時掛著風吹來的塑料袋子,有時還棲著兩只黑色的老鴰,一點不招人待見。

      中秋節(jié)前,東塘里的魚被撈出來,幾個人便抬著大筐一家一戶上門招呼各家媳婦。你家三條,他家五條,先把魚過了秤,頂多再等半日,錢便一分不少地送過去。

      年年如此。

      西塘其實就是一個大水坑,到東塘不到二百米。

      西塘的東南北三面住的基本都是徐氏本家,西面是原來生產隊里的大牛棚。說是牛棚,其實是西塘沿邊上一長排石頭砌成的草房,里面早已沒了牛。自從1980年我們村分單干,原來集體養(yǎng)的牛也由各家牽去,昔日拴著上百頭牛的熱鬧所在突然間安靜下來。屋后僅有少量的干牛糞,堵窗戶的麻包、牛毛氈和門前遮風的草簾早已不知去向。牛沒了,人散了,只有空蕩蕩的一排草房以及村里習慣叫著的“大牛棚”。

      當時我總覺得這牛棚建的好過人住的房子,至少村里很多人家還住在用土和稻草筑成的草房里。草房里夏天蚊子很多,白天光線很暗,有兩家的后墻還頂了幾根木頭,要是來場暴雨會不會塌掉?他們?yōu)槭裁慈ゴ笈E镒∧兀?/p>

      唯有我們這些小孩和麻雀從容地在各個空房子間穿梭。這排牛棚中間有一間收拾得很干爽,連冰冷的牛槽后面都鋪著穩(wěn)子和清灰。寂寞的北風帶走了牛糞尿的靈魂,只沉下黑色的地面,沒了一絲牛的氣味。牛槽前面的草柵里仍蓄著一層稻草,一張涼床框孤零零地靠在墻邊。這里以前或許是飼養(yǎng)員的住處,或許是初生牛犢的貴賓房,抑或是接待過外面的某位大人物吧。而現(xiàn)在,這里卻成為我們聽古的陣地。

      印象中最深刻的是講古人 “麻擅”那一臉的麻子。隨著兩片干癟的薄唇上下左右起伏,那些褐色的斑紋也或大或小時隱時現(xiàn)地變化著。有一回他講張飛當陽橋一人喝退百萬曹兵,先是用公鴨嗓子絮絮叨叨地小聲敘說著劉玄德的潰敗,一架身體好像沒有骨頭一樣斜靠在牛槽正前方,一邊講一邊瞄著每個人的臉龐。正當我昏昏欲睡之時,他突然拍膝而起,左手虛握狀如拉韁繩,右手緊握那條灰不溜秋的破毛巾往背后一斜再一帶,“我乃燕人張翼德,誰來戰(zhàn)我!咄!”

      我仿佛聽到門外有鳥驚飛的聲音,是那幾只相熟的麻雀?頂上的茅草縫隙間似乎也悄悄落下幾粒泥沙。直到現(xiàn)在我仍感到奇怪,這么強悍的聲色是如何從那副公鴨嗓子和單薄而殘缺不全的身體里發(fā)出的呢。

      我的睡意已沒有了,趕緊從爺爺腳邊直了直身子,盯緊那張已掛著少許唾沫的癟嘴,不知何時起他那一臉麻子全藏到皺紋里去了。我朝小坡他們那邊望,他們也正在撓著眼睛使勁盯向癟嘴。

      “賊日滴!”聽到這句貌似我那幾個爺爺大伯對他表演表示的肯定,在大家都準備聽下文時,“麻擅”卻急急提起身邊的篾籃,“嘿嘿”地干笑起來。

      這時大人們紛紛從褲腰袋里掏出皺巴巴的一角兩角毛票子扔過去,“麻擅”很利索地從籃子里給每人回了一把兩把熟花生。一圈下來分明那小半篾籃的花生已見了底。他趕緊撿起毛票數(shù)都沒數(shù)就塞進了褲腰里。

      今天新龍哥沒來,八爺爺把他的花生分了我和大杰,他自己則裝上一銅鍋煙絲用洋火點著后吧嗒吧嗒地抽開了。

      爺爺給我剝了一小把花生后也想抽煙,往口袋摸了兩把啥也沒掏到,今天忘記帶了。取下頂上火車頭的棉帽在光光的腦殼上用力撓了幾下,他轉了個身對著門口。

      “七哥”,另外有個爺爺讓煙,爺爺擺擺手終沒接下來。而此時“麻擅”已正襟危坐地開講了:“長坂橋頭殺氣生,橫槍立馬眼圓睜。一聲好似轟雷震,獨退曹家百萬兵……”

      大杰和小坡湊在一起埋頭比賽剝花生,我找到一個三顆花生長在一起的老牯牛屁顛屁顛地過去炫。

      “麻屋子,紅帳子,里面住著個白胖子?!闭l想到當年的花生米卻是那么的秀氣,或是山地的花生本色,大一點的青豆好像都比這個壯實些。一把半的花生里竟還有六個癟子。小心地剝去殼,再在手心里輕輕揉去紅衣。我捏起一粒花生米遙遙對著“麻擅”的臉,竟然發(fā)現(xiàn)這粒花生米與他臉上的麻子一般大小。

      剝完花生之后再比賽吃的速度。小坡抓一把就往嘴里塞,有一顆小花生竟然嗆到鼻子里,開始哇哇大哭起來。大家古也不聽了,哄笑起來。他爺爺趕緊過來摳他鼻子,無奈鼻孔太小,犁田耙地勞作一生的指頭太粗太硬。小坡哭得越發(fā)厲害。翠清爺爺兩步跨過來,一手倒提起小坡兩只腳,一手在他后心連拍幾下,哭聲立馬停止,大家又是一陣笑。

      “看你下伙可敢了!”戰(zhàn)清爺爺留下句話,拍拍屁股背著手先回家了。

      幺爺爺也起了身,“管鍘草喂牛了,天不早了”。一小會人都散了。

      我一邊拖著爺爺?shù)氖致鹕硪贿叧蛑奥樯谩钡捏@,但愿明天的花生更好些吧。 ?

      西塘的水不多,而且經常有水牛在里打汪,來洗衣服卻從沒有斷過。但凡西塘洗衣服人多起來的時候,常有一個穿著一件泛白的綠褂子約莫十六七歲的半大小子,兩手捧著一個掉了底的破瓷盆圈子圍著西塘跑,一邊跑一邊嘴里喊著:“汽車來了,汽車來了!”此人大號叫王小寶,是同村本家在山邊豬場的一個遠親,從小腦子不太正常,常背著家人跑下山來。好在村里都是沾親帶故,也不用擔心有人欺侮。每逢他來,洗衣服的大姑娘小媳婦就會逗他。

      “王小寶,你今天開汽車去哪里?”

      “去上海!”

      “去上海干什么?”

      “娶媳婦!”

      “娶媳婦干什么?”

      “生小孩!”

      “生小孩干什么?”

      “長大了開汽車……”

      看到別人都笑,王小寶也停下來笑。

      “阿姨,我餓了!”

      “扛家吧,中午尅大米干飯。算你嘴巧,你舅買了條魚回來,一伙煎給你尅吧……”多是在這種情況下,王小寶一手捏著破瓷盆圈子,一邊摸著鼻涕跟著不知道如何稱呼的親戚離開了。

      西塘的西南角也有一口井,有石槽刻的井口。我想這口井多半是因為合作社養(yǎng)牛的緣故。現(xiàn)在牛棚都空了,但井依然沒有閑著,住在西塘沿的人有時嫌去大井打水太費時間。

      井的邊上有一戶人家,當家是本家二大爺,原在淮北礦上的工人。傳說他有個習慣,就是吃魚不吐骨頭,脾氣特別暴躁。我平時很少見到他,可能因他常年在礦上的緣故吧,所以沒有親眼見過他吃魚的情景。有一次通知稱化肥時遇到了他本人,已然是一個頭發(fā)全白的小老頭了。

      西塘的西北角住著本家大爺,綽號“一撮毛”的堂哥就是他的大兒子。這位堂哥天生一臉橫肉,偏喜歡留個長頭發(fā),加上臉龐上的一撮毛,活脫脫一個混世的模樣。他整日游手好閑,與一幫無浪神打得火熱,更有一樣,嗜賭如命!打麻將、推牌九、擲猴子、炸金花樣樣拿得起放得下。

      后來經人撮合,堂哥娶上一房媳婦,竟然是幼兒園里教我們小班的張老師。張老師知書達理,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樣有模樣,而且心氣很高。自從嫁給堂哥之后,常常提醒他干點正經事。開始一段時間,堂哥的確改了好多,還找了地方上班。自從家里生了個男孩之后,又舊病復發(fā),惹得張老師三天兩頭跟他吵架。

      終于,張老師氣不過,灌下一瓶農藥。家人發(fā)現(xiàn)后送去搶救,折騰一番終究斷了氣。從張老師嫁過來到去世,前后才幾年的光景,可憐留下的孩子,只好跟著爹爹奶奶了。

      沒過兩年,堂哥又結了婚。

      東塘和西塘就像深嵌在村莊里的兩只眼睛,又像是一位沉默的長者,它們可以不費絲毫氣力覺察到村子里的任何一點動靜,在這片土地上,每一個人就像它們養(yǎng)不大的孩子,任我們哭鬧,看著我們嬉笑,卻從不干涉,最多遠遠地望著罷了。

      相對東塘、西塘,洋塘更挨近場上,從村子出來不用五分鐘就可以到達。它似一個青壯年,承擔了應該承擔的責任之外,偶爾也會戲弄一下人。

      每年午秋兩季,村里人都會提前把場收拾好。先用鋤頭刮去雜草,去洋塘擔幾桶水均勻地灑在場上,再墊層穩(wěn)子,用磙子碾一下。這時不敢用牛,牛身太重,蹄子會陷進泥里,這樣場就不平整。通常壓場都是兩三個壯勞力套上繩子帶著磙子轉,這是一項非常吃力的活。這個季節(jié),我們小孩就會跑到洋塘玩水。

      洋塘水面上常浮著荷葉,塘邊有很多水草貼著。我們喜歡在中午去洋塘洗澡,把衣服胡亂脫了丟在別人的菜地里。踩著塘邊的石塊,一點一點下去,水從小腿慢慢漲到膝蓋,等不到漫過肚皮就向下一縮,任清涼包裹著我們小小的身軀。頂上的太陽火似乎專門與我們作對,沒下水時不感覺熱,進了水之后卻發(fā)現(xiàn)光線慢慢燙了起來。伸手折一張荷葉罩在頭頂,彎腰撈一把塘泥向伙伴們砸去。

      我不會游泳,只能待在塘邊水較淺的地方,看著小伙伴們在塘心玩耍。有一次見到塘中心有一朵荷花開得漂亮,想去摘了玩,又不好意思叫小伙伴們幫忙。本以為塘中心的水不深,看小伙伴們在里面劃來劃去,就壯著膽子從岸邊下到塘里,再從塘邊慢慢向塘心移動。水慢慢漫過我的肩頭,而荷花仿佛一伸手就可以夠到。于是我再向中間移了一步,哪知腳下一空,整個身子都沉了下去,水直漫過頭頂。我在水中慌忙掙扎,也分辨不清方向,更不知如何退出。我的眼前一片渾濁,鼻子不能呼吸,嘴里連嗆進幾口塘水,身子如一枚沉重的鐵球沒有半點浮力,唯有雙手在水面胡亂擺動。

      就在我無助之時,一只手拉住了我的一只胳膊,把我向岸邊帶。我的腳終于踩實了,我的頭慢慢鉆出水面,塘水從我的頭發(fā)一直淌向雙眼。我狠狠抹了一下眼睛,用力地吸了一口氣,等眼睛睜開時,發(fā)現(xiàn)小伙伴們正對著我笑。什么荷花,去見鬼吧,倉促地收拾一下緊張的心情,狼狽地爬上岸,坐在一棵小樹底下,直勾勾地盯著水面和那束差點要了小命的荷花,就連小伙伴塞進嘴里的西紅柿也感覺不到什么味道了。洋塘回來之后卻沒敢向家里人講,自此對水開始保持一份敬畏。

      老皮塘就在場的西面,隔著一條馬路和一塊稻田。

      老皮塘的四周都是我們的菜園,地全部是開荒改造而來。我家有三塊菜園在這邊上,每一塊都不大,但每一塊都栽滿了菜。東面的一塊菜園稍大,不到兩個平方,常栽辣椒和茄子,西北面一塊種卷心菜,西面那塊最小,常種韭菜或小青菜。母親把菜苗種好,定期施肥,日常澆菜的任務就交給我們小孩。

      老皮塘的水是從灌溉站里放過來的,又常常被抽干分流到下面的稻田時去。我們常常有機會去老皮塘釣蝦,淘泥鰍。

      劉塘離村子最近,里面有很多株高過一人的高瓜叢。記得有一次我們北門口的幾個小孩合力去高瓜叢里掏野雞,一陣忙碌之后卻只收獲一窩野雞蛋,野雞不知去向。只是每次路過,仍然能聽到野雞得意的叫喚聲。

      責任編輯? ?楊? ?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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