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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兒:“先生將身子傾過來,壓低音量,耳語道:凡是好廚子都有一本性,饞?!毖劬σ涣痢揖褪且粭l饞蟲!即使成不了好廚子,也能成為一個好讀者:正因為饞,才沒有錯過王安憶的這部最新長篇小說。
《一把刀,千個字》,發(fā)表在《收獲》第5期上。小說題目源自清袁枚的“月映竹成千個字,霜高梅孕一身花”。甫一看到名字,便覺得很好吃,于是走了好幾家雜志攤去找。終于買到,十分欣喜。攤主以為我求學若饑,其實只是饞的。
王安憶的《天香》講述了刺繡工藝“天香園繡”的故事,《考工記》講述了老宅子弟與老宅平凡相守的故事,都是“從‘非遺切口進入故事”,以一個人物的命運映射一個時代的發(fā)展軌跡,而《一把刀,千個字》的主人公陳誠雖是一位淮揚菜名廚,自少年時起便開始攜“一把刀”行走飲食江湖,但作者更多著墨于時代更迭的大背景下個人的命運與抉擇,淮揚菜僅是書中一個“技術性符號”(沈嘉祿)。
給學生授課時,王老師曾說:中國文字的趣味在于它的形、它的音、它的意,而她將《一把刀,千個字》發(fā)表在《收獲》上,讓“刊”成為了那個有趣的字——既有一把“刀”,又有“千”個字。
閱讀這部作品時,我常有饑餓的感覺?!梆挕比丝磿?,即使看到點到為止的美食描寫,也會口舌生津。于是翻出小時候最愛吃的大米花糖,邊吃邊讀,如同把舊日子含在口中,咂摸出新滋味來:孃孃裝進鐵皮火油桶里的大牛奶餅干,香甜松脆,方入一口,便會滿口芬芳;奶奶在分咸鴨蛋,翹起菜刀,刀根在蛋殼磕出一條槽,順著槽慢慢切進;小陳誠在街頭偶遇鄰居爺叔的女友招娣,她買了一只水晶包給他,那包子燙了他的手,也燙著他的心……雖然都是些普通食物,卻因浸淫了流逝的時光與美好的人情,變成了人間美味。
一生走南闖北的陳誠,從廚事中獲得安寧和滿足感,也由廚事悟透人事:越簡單的菜越見功底;色香味,有色有香之后才有味;人情味比色香味更重要。
這部小說打動我的,是無論世道怎樣動蕩,仍有錯落的縫隙會漏下溫情一餐:街上已爆發(fā)全市大武斗,一家四口仍安心團坐在飯桌邊,灶上的湯鍋熬著肉骨頭和凍豆腐;陳誠下鄉(xiāng)到呼瑪林場,姐姐去看他,他們擠在熱炕上吃熱氣蒸騰的酸菜暖鍋;赴美探親時,他給姐姐做“全家?!?,骨頭湯里滾著肉片魚丸蛋餃加白菜粉絲,姐姐吃得氣喘吁吁……幾道菜,都有湯湯水水。
沈宏非在《寫食主義》中寫道:“湯是女性化的?!痹陉愓\姐弟的成長中,雖然母愛缺失,但一家人仍用湯維系著家庭中最溫馨、最親密的感情。“愛/就是在一起/吃好多好多頓飯”,陳誠持“一把刀”寫下了“千個字”,寫給他最愛的家人。
“每個故事中大概都有一個奇怪、閃亮的瞬間?!保◥埯惤z·門羅)我在王安憶的小說中撿拾起很多個這樣的瞬間:自行車輻條上系一團紅綠絨線,轉動時像一朵盛開的花;弄堂里男孩在滾鐵環(huán),女孩在跳皮筋;附近小學傳來眼保健操的音樂……它們喚醒我對往昔的記憶,如“梅孕一身花”。
陳誠出生在哈爾濱,這座冰雪之城也是我的家鄉(xiāng)。因此,在我看來,在松花江上滑冰的姐弟倆,滑出整部小說最閃亮的瞬間:姐姐自由自在地滑翔,好像長了翅膀,冰刀霍霍的摩擦聲與冰面上交錯的弧線,讓陳誠感覺快樂到眩暈。夕陽西下,冰鞋在背上搖晃,他們邁開大步離開,是一往無前的姿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