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小勺
從我記事以來,我爸對我休息時間的定義就是另一種學習。練琴累了就畫畫吧,畫畫煩了那就練字,練完了字可以做幾道奧數(shù)題換換思維。我也曾向我爸表明玩兒對成長的助益絕對值得嘗試,我爸卻只是睥睨著我:“啊,你不說我都忘了,數(shù)學書上的常用公式你都背下來了沒有?”
日復(fù)一日高負荷的日程表讓我?guī)缀鯖]有同齡的玩伴,直到前院的姑娘舉家搬來。那天晚上,我因為沒背下來課文被我爸罰不許吃飯,只得在院子里一腔怨氣地補背。一抬頭,就看見前院的姑娘從琴凳上下來,還沒等坐上飯桌,她爸又把一卷英文錄音帶放進了小錄音機里。
她回頭看見我,片刻之間,我們便在靜默中結(jié)成了命運共同體。我們在此后每一個相聚的時刻分享彼此的“偷閑攻略”,相依相伴地走過了整個初中歲月。
然而,在我們即將升入高中時,她要搬走了。我偷偷溜出來跟她話別,我們靜靜地爬上閣樓,不料片刻間就被身后的兩團黑影籠罩——兩家老爸。
我爸把我拎到家門口,開始了他漫長的“教育緊箍咒”。我在心里默默許愿:“要是誰能救我出這苦海,我便……”
我的誠意還沒表達千萬分之一,我爸連比帶畫的教育就戛然而止了。我驚喜地抬起頭,看見我爸的臉上閃過震驚、尷尬和難以置信,在他攤平的手掌上,一坨新鮮的鳥糞正氤氳著熱氣。
說來也怪,似乎從那天開始,鐵石心腸的老爸,忽然有了轉(zhuǎn)變。他開始盡量不去看我的剩飯,在我試探著跑出門的那一刻欲言又止,就連我不再按照原定時間練琴,他也只是慨嘆一聲作罷。
高二那年,我爸似乎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一個佛系的極端。我不寫作業(yè),他眼皮都不抬一下。而我媽的大部分時間都貢獻給了她的病人,我覺得自己成了沒人管的野小孩。
晚自習后,我沒和同學一起走,磨蹭到了最后,回家的路上總感覺有個黑影跟著我,嚇得撒開腿便往家跑。驚慌中,我在家門口撞上了一個人,一抬頭正是我爸,他整張臉紅紅的,像是喝了酒,手里還拎著打包的夜宵。我顫抖著說:“爸,好像有人跟著我?!蔽野殖疑砗髲埻艘幌?,說:“這世界上有兩怪,你知道是什么嗎?”我惶然地搖了搖頭。他說:“是大驚小怪和丑人多作怪唄?!?/p>
我又氣憤又委屈。老媽跟我說:“你想引起你爸的注意得投其所好啊,你要是高考發(fā)揮得好,他總要幫你報志愿吧,他‘與有榮焉,自然要正眼看你不是?”
我擰了下鼻子,說:“誰稀罕?!比欢谛睦锟吹搅耸锕狻?/p>
那一年我心無旁騖,高考也在不覺間悄然來臨。
報志愿那天,我硬著頭皮把選的幾所大學和專業(yè)跟我爸說了??此掷镎槐竞窈竦闹驹钢改?,我滿心歡喜,以為他早已在為我籌謀,卻不想他頭也沒抬地說了一句:“自己看著辦吧,選個喜歡的就好。”
我的眼淚沖上眼眶,一把奪過他手里的書,憤憤地摔在地上,跑了出去。
我媽在閣樓上找到了我。她在我身邊坐下,說:“小時候,你寫字龍飛鳳舞,你爸前腳教訓完你,后腳就跟我說你有當意識流畫家的潛質(zhì)。你運動會短跑第三,他說你要是當運動員,準餓死那些專業(yè)的?!?/p>
我媽看著滿臉不可思議的我,繼續(xù)說道:“那年前院的小姑娘趁著搬家忙亂,竟然離家出走了。那時候你爸跟我說,要是你出點什么事,他也活不下去了?!?/p>
我終于明白,我爸的轉(zhuǎn)變根本不是因為鳥糞,而是那件事讓他開始害怕失去我。
我媽牽過我的手,說:“孩子,我們也是第一次當父母,很多事也把握不好度。但是你爸是真的很愛你,你還記得你高中有天晚自習回來說被人跟蹤嗎?你知道我跟你爸為什么都不緊張嗎?”
我癟癟嘴,說:“知道,因為我丑人多作怪?!蔽覌尮ζ饋?,說:“因為跟著你的是你爸??!那天被你發(fā)現(xiàn)后,他跨上自行車就往回趕,還買了夜宵當掩護,你以為他是吃得面紅耳赤嗎?那是路上累的。”
“咳咳?!蔽疑砗竽菆F熟悉的黑影再次出現(xiàn)了。
我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隨之還附贈了一個大鼻涕泡。
我爸有點不自然地說:“原本以為自由生長能讓你快樂,沒想到會適得其反。你的高考志愿,我也只是希望你能選擇自己真正喜歡的?!?/p>
我看著我爸想了想,然后迅速掀起他的衣角擦掉鼻涕,說:“鑒于你們是第一次做父母,我也是第一次做小孩,不如我們一笑泯恩仇,以后坦承各自的想法,如何?”
我媽笑得不行,我爸看著自己的衣角,顫抖著點了頭。
可能是因為夜來風涼,我爸打了一個大噴嚏,然后看了看偷笑的我,說:“你知道我為啥感冒嗎?”我說:“因為丑人多作怪?!蔽野终f:“不對,因為我對你的愚蠢根本沒有抵抗力?!?/p>
月色下,我們父女倆一人一句“土味毒舌”,走向回家的路。
江一城摘自《哲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