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莫
傍晚,一個低音掙脫了大提琴手
無名指的按壓,滾落到街上
與一輛趕路的黑色卡車相撞
在春天被指認(rèn)的現(xiàn)場。
母親從廚房里走出來,她埋怨著
記憶力的衰退。父親坐在沙發(fā)上
他的牙疼,像一個換牙的小孩
可我知道他的牙齒不會再長出來
而他自己似乎并不知道。
隔壁人家關(guān)門時發(fā)出一聲巨響
像兩塊巨大的石板相撞
然后他們出門,在街上越來越遠(yuǎn)
然后是很長的寂靜……
就像災(zāi)難中的一次大撤離
所有人都已遠(yuǎn)去,只剩下我和我的家人。
有一瞬,我想起身拉著妻子的手
說“快走!”可我看了看母親
她站在原地,似乎已經(jīng)處在記憶的邊緣
若再往前,很可能會墜入深淵。
我看著她站在我與死亡之間。
于是我獨(dú)自外出
出門時,春天劃破我的額頭
傷口打開,像一條鐵軌——黑色的血
一只燕子飛出,從水面飛過
而影子未能沖破水面。
兩三點(diǎn)兒雨從天空和天空的倒影里
落下,越來越近
越來越接近夢的表面。
每天下午7點(diǎn)
當(dāng)秒針與分針在0時重合之時
所有的遙遠(yuǎn)的時間,會在窗前“咔嚓”一聲
所有的歷史在這里重合:
較重的在左,較輕的在右
在它們中間——在我的想象與想象的我之中
它們彼此重合。
在柴可夫斯基序曲里紫色的低音鼓上
我受到它們雙重的重?fù)?/p>
它們逃離了牛頓力學(xué)定律——二力并不平衡
在這無法抵消的撞擊下——我誕生成新的力
在傍晚的上方飄浮起來
就像魚竿甩出去片刻后,浮漂浮出水面。
總是在每天晚7點(diǎn),我重新出生
伴隨著歷史新的死亡與復(fù)活
一些冰冷的詞落回我的體內(nèi)
吸收著我生命的熱量。盛開如海棠。
商朝,妲己之夢的擴(kuò)延
莊周之后,蝴蝶沉默至今
宋代,李清照即使將所有的書卷點(diǎn)燃
——也無法讓一片海棠穿透時間。
語言落在時間上,如花瓣落入流淌的河中
歷史的目的,借語言實(shí)現(xiàn)
我們使用語言,以避免重回荒野流浪。
我有父親,但他沒有。父母——
在人生之河上并排的兩根木橋
他的已經(jīng)折斷了一根,變成了獨(dú)木橋
他雙腳收縮,顫顫巍巍往前走。
我父母健在,所以走得略顯從容。
我們橫渡人生之河時,父母
并不在我們的前面,而是在
——我們下方。只有當(dāng)他們死去后
才會到我們的前面
成為一個“已經(jīng)過去”的人。
父親??!你是否充滿了恐懼?
當(dāng)你看著腳底,逐漸變薄的獨(dú)木橋
——你的母親。當(dāng)你直面深淵
所以你造我
你有兒子,而我尚沒有
所以你可以掉頭往回走。我不能。
你造我,為了透過我的姓氏
——返回我——
我是你的一條退路,是你所有童年的集中。
我父母雙全,所以我暫時沒有
——往回走的理由。
晚飯時,母親開始自言自語
圍繞著同一個話題
這很像我小時候開始學(xué)說話時
在學(xué)會一個字后,需要給這個字做出
比它本身更多的解釋。
她說著,仿佛我就是她一生中所說出的
眾多詞語中的一個
是她話語中,缺失的一部分。
她說著,仿佛是要對一生所缺失的話做一個彌補(bǔ)
仿佛坐在身邊的我,是她最后的完整。
自我出生的那天,她便失去了我
而她,距離死亡更近了一步。
作為另一個同樣有所缺失的詞
我并不能代替她活著,
像一篇墓志銘
能做得那樣恒久。
我奔跑著,在母親詞語的晚霞中
像猶太人做墓碑的石頭。
她認(rèn)真說著,充滿了期待
就像餐桌上的一道菜
期待著被人端走,小心藏起來
而不是被吃下被消化。
仿佛我會忽然返回她的飯碗里
像一顆嶄新的臼齒。
晚餐即將結(jié)束
我輕輕移動身子,就像輕輕修改
一個她說出的字的發(fā)音。
我起身去洗碗,我開始自言自語
就像不停流水的水龍頭
往四周濺灑著水滴,我自言自語
我忽然發(fā)現(xiàn)——“洗碗”并不是一個詞
而是在洗碗池中,不停流淌的水
它流淌著
直到一個人不再吃飯時,才會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