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益善
這年嚴冬的一天,盛茂柏在路旁等待一位朋友,一等竟是半個時辰。人被凍得打哆嗦,腳也被凍麻。實在忍耐不住了,他便轉到避風的墻后。
正當他一邊搓手一邊跺腳之時,墻角大正方形的垃圾箱處傳來重重的一聲悶響。他循聲一望,除了那個半人高的鐵箱之外,什么也沒有。
又過了十來分鐘,垃圾箱那邊慢慢地冒出了一個人的背影,像是一個大孩子的,身高也就剛剛超出了垃圾箱。一件深藍色的大棉襖襯著一個淺綠色的大鐵桶,顯得又大又空。只見他低彎著腰背,高聳著雙肩,隱蔽著腦袋,慢騰騰地朝盛茂柏走來。
很快,職業(yè)的敏感使盛茂柏瞪大了眼睛,那人背上背著的裝滿塑料瓶碗的蛇皮袋內,幾個畫軸無聲地伸出了袋口。盛茂柏趕忙大跨幾步,擋住了他的去路。因怕大風刮跑了自己的聲音,盛茂柏便扯著嗓子說:“請將你袋中的畫給我看看?!?/p>
那人警覺地抬起頭來,仰視比他高許多的盛茂柏。直到這時,盛茂柏才看清他的臉。滿頭的白發(fā)覆蓋著一張網(wǎng)樣皺紋的臉,老頭最引人注意處,則是那雙依然炯炯有神的眸子,在他那不經(jīng)意的轉動中,隱約現(xiàn)出往日的智慧和傲氣……
“你到底要干什么?”瘦老頭的這聲質問,讓盛茂柏既意識到自己的攔路霸道,也意識到對方根本沒有聽清他的話。于是,他便大聲重復了自己的要求:“我想看一下你袋內的畫,如果合適,我就掏錢買?!笔⒚毓室饧又亓恕板X”字的音量。
瘦老頭并沒有顯現(xiàn)出盛茂柏所期望的那種熱情。他淡淡地問道:“你要買誰的畫?”
盛茂柏說:“漢上名家、全國名家、古代名家都行。”
聽到這里,瘦老頭掃了盛茂柏一眼,狐疑地問:“你看得懂嗎?”
“略知一二。”
“真的?”瘦老頭把蛇皮袋往地上一擱,隨手抽出一卷,面試一樣地問,“你看這是誰的?”
盛茂柏接過畫軸,習慣性地匆忙掃了一眼外觀,這一掃非同小可,題簽上清楚寫著:“王霞宙四尺整紙紫藤中堂”。
瘦老頭從盛茂柏的驚愕中似乎猜出了盛茂柏知道王霞宙到底是誰,于是,他又抽出另外兩卷。盛茂柏一看,一卷是聞均天的菊石,一卷是張振鐸的松鷹。三張畫一樣的裝裱用料,一樣的規(guī)格尺寸。
在驚詫它們的原主人怎么就當廢物給扔了的同時,盛茂柏動手就要展開觀看。
“你知道這都是誰的東西嗎?”
“漢上八老中的三老?!笔⒚夭患偎妓鞯鼗卮稹?/p>
瘦老頭滿意地嗯了一聲:“看來你還真懂一點。這不是看畫之地,你要看就去我家。”
就在這時,盛茂柏的手機響起,原來是等待的朋友取消了與他的會面。于是,他毫無牽掛地跟瘦老頭走了。
在一個老掉牙的平房前,瘦老頭開鎖推開了門。屋子又小又暗,從明亮的外面進來,眼睛不適應,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見。
“別急,既來之,則安之?!笔堇项^一邊說著,一邊摁亮了電燈。立刻,盛茂柏宛若置身于一個書畫小展。
那小屋的墻上擁擠著山水、人物、花鳥,真、草、隸、篆,大小長短的數(shù)十幅書畫。
“一接觸我就發(fā)現(xiàn)你懂行。否則,我是輕易不會讓你來這里的?!笔堇项^終于開始抬舉盛茂柏。
瘦老頭告訴盛茂柏,他今年已八十出頭,年輕時曾就讀于中南藝專,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一個工廠任美術干部。后來工廠垮了,他被買斷工齡回家。就在那一年,妻子病故,接著,患絕癥的兒子在耗盡他的積蓄、花盡三室一廳的賣房款后,也回天無術,隨母西歸。
從此,他便租了這個小屋獨住,依賴每月三四百塊錢的社保,艱難應付房租和生計。但身體不好,大事做不了,小事又難找,他便開始了撿破爛的生活。他說:“你別小看了撿破爛,垃圾箱里有不少寶貝……”
后來,他們回歸到字畫買賣的主題。瘦老頭說:“我留著也沒用了。你既然是內行,就一定會保護好它們。”
“你開個價吧,我全要了?!?/p>
瘦老頭為難地說:“真不好意思,本來寶劍贈英雄。我也沒花什么本錢,無非是二十多年來東收西撿的積累……”
盛茂柏說:“你不能這樣說,要不是你,這些東西早灰飛煙滅,片紙無存了。你功不可沒呀!那些九泉下的亡靈如果真的有知,都會保佑你平安健康。你還是說個實在的價吧?!?/p>
一陣短暫的沉默后,瘦老頭終于開了口:“去年我這個撿破爛的老頭認識了一個撿破爛的婆婆。她前年死了老公,不肖的兒子嫌其累贅,逼她滾蛋,她無處棲身,無親可投。那個雜種見她不走,竟一棒打折了她的左腿。從此,她便拖著一條跛腿,吃上頓愁下頓,到處受罪。她比我慘多了,連個固定的住所都沒有。見我孑然一身,就常幫我漿衣洗裳,燒茶做飯,并多次要求與我相依為命,我也認為我們確實門當戶對??晌疫@個男人連自己的住處都是租的,要是我先她而去,她豈不又沒了棲身之地?這間小屋房東要賣,可我拿不出錢……”
盛茂柏打斷他的話問:“這小屋要賣多少錢?”
“十六萬?!笔堇项^回答。
盛茂柏起身點算他的“藏品”。粗略一估,值個二十萬不成問題,當即一口答應付給他二十萬塊錢,買斷他的全部書畫。
就在這時,瘦老頭卻懇切地說:“有兩張小畫不能賣?!蹦鞘撬斈甑睦蠋煼娇抵彼退?,他要留個念想。
盛茂柏說:“沒問題。”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瘦老頭死活只肯收十八萬。理由是,他留了兩張帶他上款的小畫。古往今來,任何人賣東西,大約總是希望錢多,這個瘦老頭卻主動提出少要,這恐怕要算盛茂柏生平碰到的一個意外。
當瘦老頭把盛茂柏送出小屋,天已經(jīng)黑了。黑暗中,盛茂柏看見瘦老頭的身影在朦朧夜色中不停地搖晃,一直搖成巨人般的高大。
十八萬塊錢也許緩解了瘦老頭的窘境,圓了他和那位婆婆的好合之愿。十八萬塊錢也就是那時的行價,要是今天,用那批東西換一棟豪華別墅,肯定也不在話下。
經(jīng)過一年的努力,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盛茂柏總算以二十萬塊錢之價將那批字畫售罄。沒賺到多少錢,但他心滿意足。一想到瘦老頭的身世品性,他心中便涌起由衷的敬意。
選自《特別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