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棟
延安五老是優(yōu)秀的革命家、政治家,也都是優(yōu)秀的詩人,寫出了很多精彩篇章。他們將舊體詩詞與革命事業(yè)、共產(chǎn)主義理想、深厚的革命情誼等等結(jié)合起來,開拓了新的表現(xiàn)領域。他們創(chuàng)作的舊體詩詞,用字、意象、意境無不透出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新氣象,是中國的、現(xiàn)代的,更是革命的。
延安五老,董必武1886年生于湖北,林伯渠1886年生于湖南,徐特立1877年生于湖南,謝覺哉1884年生于湖南,吳玉章1878年生于四川。五老的求學和青年時期,正值神州大地風雨飄搖、愛國志士救亡圖存的時候。1876年3月,上海誕生了中國第一份白話報紙《民報》;戊戌維新運動時期,資產(chǎn)階級改良派為了開通民智、傳播新知,也開始創(chuàng)辦白話報刊,主要有1897年在上海創(chuàng)刊的《演義白話報》《蒙學報》和在無錫創(chuàng)刊的《無錫白話報》?!白兏铩币呀?jīng)成為炸響的春雷。文學領域也有“詩界革命”這一思潮在萌動,關(guān)注時局的詩人開始反思詩歌創(chuàng)作,為后來的五四新文化運動打下了基礎,產(chǎn)生了深遠的文學史影響。
“詩界革命”早期的倡導者和有成就的作家是黃遵憲。早在同治七年(1868),黃遵憲作《雜感》詩,批判沉溺于故紙的俗儒,表示要“我手寫我口,古豈能拘牽”。光緒十七年(1891),他在《人境廬詩草序》中主張表現(xiàn)“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提出了推陳出新的一整套綱領。他主張“詩固無古今也”,“茍能即身之所遇,目之所見,耳之所聞,而筆之于詩,何必古人?我自有我之詩者在矣”。
詩人的創(chuàng)作要迎接這種全新可能,守正和納新缺一不可。要延續(xù)中國傳統(tǒng)詩詞創(chuàng)作的文脈,就要尊重以往的詩詞創(chuàng)作的規(guī)范,即便允許偶爾有破格之處,也要建立在“詩作得好”這一前提之下;而要真正寫出新意境,又不能在舊風格中無法自拔,閉門造車地寫出一些脫離歷史、脫離人民、脫離自我的“擬古”之作。
從延安五老的詩詞創(chuàng)作來看,他們能夠自如地融入“舊風格”,寫出不輸給古人的“守正”之作。這種蘊含著“納新”的“守正”是積極的、有建設性意義的。如董必武《中秋望月》:
秋月光如水,今宵分外明。
太清云不滓,永夜露無聲。
仰望莫能即,徘徊有所縈。
南征諸將士,對此若何情。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中國自古就有“望月懷遠”的詩歌傳統(tǒng)。唐人王昌齡的《同從弟南齋玩月憶山陰崔少府》中,就以“清輝澹水木,演漾在窗戶”寫鋪灑在天地間的明月清輝,在這如水月光中思念千里外的朋友,“千里其如何,微風吹蘭杜”。董老這首詩也寫月和光,寫云和露,鋪陳下來,十分沉靜淡泊。尾聯(lián)揭出主旨——對南征將士的牽掛,月光越是清澈澄明、照遍寰宇,詩人越會想起沐浴同一片月光的南征將士,的確是革命家的胸懷和手筆。就藝術(shù)水準而言,全詩的風格沖淡從容,放在唐人的五律中也稱得上好詩。
總之,對“舊風格”的成功駕馭,為現(xiàn)代詩人的舊體詩創(chuàng)作提供了“合法性”,也使得舊體詩詞作為一種文學體式的“合法性”被論證成功,“以舊風格含新意境”使得革命家的舊體詩詞作品煥發(fā)了新的生命力。
實際上,早在“詩界革命”提倡之日,“以舊風格寫新意境”就已經(jīng)體現(xiàn)了創(chuàng)新的有限性。傳統(tǒng)詩詞的美學特征的重要一點在于“文辭雅馴、意蘊悠長”,只不過在面對中國文學的新趨勢——白話文學的時候,純?nèi)坏亍芭f風格”難以吸收新的文化資源和時代精神,也就難以完全滿足創(chuàng)造“新意境”的需求。延安五老的詩詞,除了嚴格按照格律創(chuàng)作的外,還吸收口語、俗語入詩,詩歌的風格更加淺近平易,進一步拓展了舊體詩詞的表達空間和包容能力。如吳玉章《和朱總司令游南泥灣五言古詩一首》中有:“我聞南泥灣,土地皆肥沃;風景稱絕佳,森林更茂密。七七事變后,朱公約我游;觀察一年績,任務完成否?”
明白易懂的語言不一定是詩的語言,但詩的語言必須要有詩味。詩詞創(chuàng)作的守正納新,確非易事。舊體詩詞有其獨特的風格、品味和質(zhì)地。但是,現(xiàn)代詩人,要想寫出“新意境”和“新精神”,如果只是局限于唐人宋人劃定的圈圈,無法在審美上和思想上跳脫出來,與中國古代文學文化資源拉開一段必要的距離,那么舊體詩詞的創(chuàng)作自然無法吸收語言的、文化的、思維的新元素。然而,困擾身居現(xiàn)代的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者的問題,往往正是時代的距離感帶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文化融入的疏離感。創(chuàng)作舊體詩詞,只是一味地“硬寫”,掙扎著尋找古人之心、古人之語、古人之境,自然沒有“詩味”。實際上,以白話入詩詞,駕馭白話俚語的功夫,往往更能體現(xiàn)詩人的功力。謝覺哉有詞《滿江紅·聞日寇竄寧鄉(xiāng)》:
其一
我夢家鄉(xiāng),便想到家鄉(xiāng)夢我。第一是七十衰妻,兩眉深鎖。雛孫想像阿公容,大兒恐亦二毛可。更開門七字柴米鹽,不易舉。
多少人,凍與餓。又遭上,大兵火??创鬁繋X東,回龍鋪左。豪吏縛民如縛雞,將軍避敵如避虎。老鄉(xiāng)們攙著老和幼,何處躲?
現(xiàn)代人寫舊體詩詞,涉及文化資源的跨時代運用、思想的跨時代交流、詩人的跨時代對話,會經(jīng)歷“我自思量今古”的創(chuàng)作過程。據(jù)《謝覺哉日記》,1944年6月19日謝老正在讀鄭板橋詞。謝老這首詞,可以看出鄭板橋的影響,構(gòu)成了與古代詞人的對話關(guān)系。鄭板橋的《滿江紅·思家》:
我夢揚州,便想到揚州夢我。第一是隋堤綠柳,不堪煙鎖。潮打三更瓜步月,雨荒十里紅橋火。更紅鮮冷淡不成圓,櫻桃顆。
何日向,江村躲;何日上,江樓臥。有詩人某某,酒人個個?;◤讲粺o新點綴,沙鷗頗有閑功課。將白頭供作折腰人,將毋左。
兩相比較,謝詞云“我夢家鄉(xiāng),便想到家鄉(xiāng)夢我”,鄭詞云“我夢揚州,便想到揚州夢我”;謝詞云“第一是七十衰妻,兩眉深鎖”,鄭詞云“第一是隋堤綠柳,不堪煙鎖”。鄭詞寫“將白頭供作折腰人”的激憤,謝詞寫對“大兵火”中家鄉(xiāng)淪陷、國民黨軍畏敵如虎的激憤。詞牌相同,技巧相類,謝詞則呈現(xiàn)了與鄭詞不同的藝術(shù)面貌。詞中大量運用白話,而力量和美感則不輸鄭詞,“老鄉(xiāng)們攙著老和幼,何處躲”一句,不啻對當時軍政大員的當頭棒喝,直白有力。
中國有“知人論世”的傳統(tǒng),《孟子·萬章下》提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主張要批評一個人的作品,要先了解其生平和思想。反過來說,要“知其人”,也離不開“頌其詩,讀其書”。《毛詩大序》云:“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痹谛臑橹?、發(fā)言為詩,延安五老是波瀾壯闊的中國革命史的見證者和參與者,他們的舊體詩詞不乏言志之作。
董必武同志有深厚的舊學功底,常常指導青年讀書,鼓勵他們讀文學和歷史。在重慶工作期間,同志們寫詩祝他六十大壽,董老和詩二首,其二是:
我似老牛鞭不動,
前推后挽總蹣跚。
愚公未惜移山力,
壯士須懷斷腕觀。
大局隱憂為破壞,
小民私祝是平安。
晨雞屢作聲聲喔,
反復叮嚀報夜闌。
頷聯(lián)是本詩的詩眼。為了革命的成功,不惜愚公移山,不惜壯士斷腕,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有了這種精神,才能看到“晨雞屢作聲聲喔”,等待黎明的到來。這既是對后學晚輩的勸勉,也是董老述懷自勵之作。謝老于1943年5月寫了一首《六十自壽》,其中有“孤才知極直,鉆始識彌堅。不羨松喬壽,重研馬列篇。”這也是言志,赤松子、王喬都是神仙人物,不羨慕他們的長壽,而要去探尋革命、救國的真理,去研讀馬克思列寧主義著作。
除了述懷言志之作,延安五老的詩詞創(chuàng)作,還有相當一部分是贈答、感舊之作,勾勒了中國共產(chǎn)黨人和革命群眾的群像。有些詩是贈答之作,能高度凝練地寫出對方的性格特點、理想意志、革命經(jīng)歷,卻能在寫人處寫己、借他人之形象寫自己的懷抱。換言之,述懷言志之作和贈答、感舊之作,在精神內(nèi)核上是高度一致的——對革命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對馬克思主義的真誠信仰、對勞苦大眾的悲憫情懷。這些詩藝術(shù)成就很高,也有很珍貴的史料價值,能夠“以詩證史”。
1935年,謝老創(chuàng)作了《馬夫老鄉(xiāng)》一詩,寫了一個為革命效力的馬夫:
革命如斯道路長,
力枯難更走邊荒。
窮人一顆心如鐵,
地北天南盡老鄉(xiāng)。
詩前序文云:
馬夫老鄉(xiāng),忘其姓名。山東人,家貧,兄弟幾人都流落在外。在白軍里飼馬,到紅軍仍飼馬。長征時為我飼馬,甚勤懇。他喜人叫他老鄉(xiāng)。一天對我說,我不能送你到頭了。因趕不上隊,不知所終。
革命的成功離不開群眾;從本質(zhì)意義上說,革命的成功也是為了群眾。而歷史的事實是,群眾只能扮演時代大潮中的“無名”者;個體的生命脆弱不堪,隨風飄蕩,結(jié)局常常是“不知所終”。
除了把創(chuàng)作的目光向戰(zhàn)爭中的人民聚焦,謝老的詩詞中,還有不少懷念戰(zhàn)友、悼念故人的詩。這些詩寫得沉郁頓挫、蒼涼遒勁,悲憤中帶著沉著的力量。1943年5月4日,謝老讀白居易《感舊》詩,想起已經(jīng)犧牲的何叔衡、姜夢周、王凌波,凄涼感舊,寫下了《感舊》一詩。其中有四句寫何叔衡:
叔衡才調(diào)質(zhì)且華,
獨辟蹊徑無纖瑕。
臨危一劍不返顧,
衣冠何日葬梅花。
謝老與何叔衡均為湖南寧鄉(xiāng)縣人,并一起在瑞金工作,感情深厚,關(guān)系密切。紅軍長征后,何叔衡留在根據(jù)地堅持斗爭,“臨危一劍不返顧”。1935年2月,何叔衡在福建武平水口附近被包圍,壯烈犧牲。
“臨危一劍不返顧”,既是實寫,又是虛寫。在中國的詩詞傳統(tǒng)中,“劍”不僅是一種武器,還是報國理想、文武韜略的象征。辛棄疾《水龍吟·過南劍雙溪樓》有“舉頭西北浮云,倚天萬里須長劍。人言此地,夜深長見,斗牛光焰”之句,即是表達了詩人想要驅(qū)除北方南下入侵的金人、恢復中原故土的志向和決心。毛澤東1935年作的《念奴嬌·昆侖》也有“而今我謂昆侖: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之句。這些散落于舊詩詞中的“寶劍”,亦是中華民族精神之劍,唯有以天下為己任的仁人志士方能識之、得之、用之。
延安五老在延安時期的革命隊伍中都是老一輩革命家,年高德劭,過生日時往往會彼此贈詩。徐老六十歲生日的時候,謝覺哉寫聯(lián)章體詩相贈:
贈徐特立六十生日
其二
叛道斯為道,非儒乃是儒。沖開重疊網(wǎng),探得久潛珠。
壞是成之始,行非學有余。坐言斯起作,曾不緩須臾。
其六
莫謂成功晚,惟須見道真。凋零傷舊侶,矍鑠有斯人。
相約加餐飯,隨群就列陳。開筵梅雪里,同醉一杯春。
延安五老選擇的革命道路和信仰,不僅與中國傳統(tǒng)儒家理念不同,也不同于西式“自由民主”。無論是何種主張,當時的歷史任務是救亡圖存,是讓中國人民站起來。沒有一條通往民族獨立、國家富強的永恒之路,沒有什么主張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金科玉律。所謂“叛道斯為道,非儒乃是儒”,即有此深意。延安五老都經(jīng)歷過清末各類反清革命斗爭,參加過清末民初的救亡運動,幾經(jīng)輾轉(zhuǎn)、嘗試,最終選擇了馬克思主義和中國共產(chǎn)黨,奮斗終生?!皼_開重疊網(wǎng),探得久潛珠”指的就是尋得一條適合中國的路,歷盡艱辛、不斷試錯,找到沉潛依舊的思想理論明珠。正所謂“莫謂成功晚,惟須見道真”。
“見道真”,是延安五老的共同追求。謝覺哉的詩中常有問道之作,以詩寫出其悟道之思。1945年4月5日,與續(xù)范亭討論完毛澤東的思想方法,得詩《在范亭處談毛主席的思想方法》:
道在不沾兼不脫,思能入舊又全新。
萬流爭赴虛如海,一鏡高懸凈不塵。
踐實體誠非別術(shù),沉機觀變競通神。
公余一卷延園靜,又是梨花壓葛巾。
“不沾兼不脫”,即“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既不脫離基本原則,又能避免局限其中。萬流爭赴、一鏡高懸,則寫出毛澤東的思想博大精深,能夠吸收各種資源,同時如高懸的明鏡,能夠有廣闊的視野和洞燭幽微的智慧。就評價毛澤東思想的角度和洞察力而言,這首詩頗有見地。
(摘自2019年12月11日《中華讀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