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笑嫣
2016年11月22日,“小雪”節(jié)氣當天,北京突如其來地下起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而那天,恰好也是我的生日。那日清晨我醒得很早,天還沒有擦亮,看到嵌在窗框里的深寶藍色天空中,大片大片的雪花飄零,周圍闃寂無聲,尚未有人開始活動,世界如同被消音一般,寂靜得令人難以置信。那一刻,除了純粹的見到雪的激動,還有感激,上天在當日給予我如此一份厚禮。因為彼時天還暗著,我又打開了燈光,窗玻璃便又有一層鏡子的效果,我站在窗前看雪,自己的影像也浮現(xiàn)在窗上,成為映現(xiàn)的半透明的虛像,漂浮于窗外的樓市與飛舞的雪花之中,有種不切現(xiàn)實的空靈。
不出兩日,伴隨著這陡然的降溫,我被高燒擊中,喉嚨發(fā)痛,鼻子堵塞,人也沒有力氣,便就勢休息了下來。那又是一個寒峭的夜晚,窗外的樓群因夜色的愈發(fā)深沉而越來越層次不清,最終隱匿了輪廓,黑壓壓地被推至遠方。沒有月亮,雪還沒化去,知道地面仍是冰封雪凍,行人打滑,車子碾過會有細微的冰裂聲響。我靠躺在床上,吃過藥,覺得周身發(fā)冷,不免頓時覺得有些凄清:這種時候竟然沒有一個人在身邊呢。拿起手機想著可以聯(lián)絡哪個可靠的朋友,想了想,卻又發(fā)現(xiàn)既不愿因為這點小事打擾了別人,也不愿因此而打擾了自己——原來我也并不真正希望有誰在一旁。
于是這樣的時日便安安靜靜地讀書,養(yǎng)病的時間顯得格外平緩,也便把平日里讀起來顯得緩慢清淡的冗長文字一字一句地得以讀完,中間累了或藥效發(fā)作便可就勢倒頭睡去,在冬日下午淡淡的陽光里,尚可感到融融的暖意,因為病著,也無虛擲時光的愧疚之心。這樣的狀態(tài),自我的存在轉瞬即逝,發(fā)熱的那些不適也便因而微不足道,心靈在緩慢的時間中泅渡,在書籍里,成為一只渡船,早已在茫茫遠方劃過另一世界的長河。
有時因天色已晚,眼睛閱讀吃力,便從書中抬起頭來。冬日的夜總是來得迫不及待,黃昏已經(jīng)冷瑟瑟地降臨,暮色蒼茫,夕輝晚照下是對面樓群頂端的皚皚白雪,天空沒有一只飛鳥。有時又會突然在凌晨醒來,眼前是一整片鈷藍色的天空與赤橙色的霞光相接,這驚人的互補色如此大面積地突然呈現(xiàn)在眼前,因其充分的純度,讓睡眼惺忪的人陡然心驚地清醒過來,為自然所震撼。
回想這兩年,人也在時間的不斷回旋中淬煉出一種純度,內(nèi)心分明,知曉得失,更明晰自己想要的方向。有時你貪圖的,其實不過是誤入歧途,而為之放棄的,才是你的本初。而那樣事物,既有如此能力使你為之割舍其它而甘之如飴,必是彼時你所看重的。相信生活始終以善意待人,它給你轉個彎,使個絆,讓你痛失,然后給你新的視角,期望你踏上正途。重塑的過程自是傷筋動骨,但有些人幸運地發(fā)現(xiàn)了那條路,有些人則選擇渾噩無視,最終把一切歸咎于命運。所以審視始終是至關重要的。
冬季并不是一個令人抱有太多期望的季節(jié),它沒有其他季節(jié)的晴暖和好,沒有萬花爛漫,沒有琳瑯接踵的新鮮蔬果,也沒有露天的咖啡座和大排檔,動物們都懶散睡去,寒冷的室外,人們也不免行色匆匆、寡言少語,在這個循環(huán)至尾的時令里,人與物都少了活潑與輕靈,一切都歸于沉寂。但于此時,卻也更深切地使人體會到“溫暖”一詞切身的含義,一襲暖意撲身而來、一碗熱湯滾滾下肚、一個熱水澡氤氳蒸騰,便是來自生活的小小善意而給予的愜意。這是一個更能讓人知足的季節(jié)。所謂的“熱氣騰騰”便真的成為了一個形容幸福的詞匯。
而或許是因為冬季的溫度給人的感受太過強烈,一些發(fā)生在冬天的記憶也因而凸顯直現(xiàn),它們凜冽清晰、沉實厚重、面目清楚,不似發(fā)生在其它季節(jié)的過去,回想起來總覺得曖昧模糊。寒風一吹,皮膚受到刺激,那些記憶就順著毛孔都溜了回來。
我記憶中對于冬天最深刻的印象,有三個。
一是幼童時期,在東北家鄉(xiāng)生活,天寒地凍,每天清晨躺在火炕上被老式收音機吵醒,一睜眼便看到玻璃上滿滿的窗花冰凌,而屋子外的鼓風機呼呼作響,我要賴在被窩里窩很久,在被子里完成穿衣的動作,才鼓起勇氣爬出來。外屋的鼓風機聲響是外公在做著熱氣騰騰的早飯,老人來回拉著風箱,順手往灶內(nèi)填進柴火,干柴進去便噼啪作響,飛濺出火星。走出門去,便是凜冬的景象,屋檐下掛著一排長短不一的冰柱,上學的路上總是被雪和冰覆蓋著,兩側的田地早已收割,原野一望無垠,遠遠地向兩側伸展。我自然也是里三層外三層地將自己嚴嚴實實地包成一個圓乎乎的大粽子,只露出一雙眼睛來,踩在咯吱咯吱作響的厚雪中,或者在冰面上滑行。等到教室,圍巾包住嘴的部分,里面還是熱乎乎的水汽,外面一層卻結成了小冰晶。在教室做功課的時候,鋼筆水經(jīng)常會被凍住,要拿到前面的火爐旁烤一烤才能化開,每天早上自己帶去的盒飯也要放在火爐上一直熱著,中午拿下來吃才是溫的。而教室里生的“柴火”也是同學們從各自家里拖來的玉米棒,用裝化肥的那種袋子裝得滿滿的帶到學校里去。那是徹徹底底地在冬日里生活啊,手腳凍得傷裂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反倒不怎么記得感冒、高燒這種事情。有一個在鄉(xiāng)村生活過的童年,四季分明有時,處于真正的天地自然之中,實在也是一種人生的幸事。
第二個印象深刻的冬天,是高考時期。因為是美術生,連續(xù)兩年的冬季都在畫室里度過,沒日沒夜地畫畫,有時畫到夜深,抱著畫板就睡,經(jīng)常滾得渾身上下都是鉛筆灰,畫完水彩之后則要清洗調(diào)色盤和筆刷之類,顏料很難除凈,手長時間浸在水里都是刺骨的涼,每到這時便莫名地想起祥林嫂。元旦的時候老師與同學們一起度過,把臟兮兮的畫板當做菜板用來包餃子,也就那么喜氣洋洋地吃了。第二年的冬天,是藝考時期,那一年格外地寒冷,在東北與北京考試,經(jīng)常是天還未亮就頂風出門,真正是“夜黑風高”,然后頂著偌大的雪和狂風排隊兩個小時,背著畫板、拎著畫箱,幾乎快成雪人,等到進了考場手已經(jīng)凍得僵硬而不聽使喚。那一年的元旦,是考試之后一身疲累又回到畫室繼續(xù)畫畫,為接下來的其他考試做準備,休息的間歇,站在窗前,看著外面天空中不斷爆裂的艷美煙花。
而第三個印象,是零下40度的新疆喀納斯,我與一群詩人們一同經(jīng)過漫長的車程,從烏魯木齊到克拉瑪依,再到布爾津,最后抵達深山喀納斯,這祖國西北與哈薩克斯坦的邊界之地。經(jīng)過一路無邊無垠被白雪覆蓋的寥寥曠野,經(jīng)過公路電影一般的晝夜跋涉,最終居于雪山之巔。那積雪深及膝蓋的雪原,厚重的蒼茫,山中村落點點燈火的光亮,還有馬拉爬犁的原始交通方式,以及一夜璀璨的雙子座流星雨仿佛觸手可及般顆顆墜落,彼時我不由得一次次躺在雪地之中任由自己凹陷下去,心胸豁然,感到一種難得的敞亮心情??{斯中這村落,禾木村,居住著近乎與世隔絕的蒙古人,他們熱情豪放,冬日仍策馬奔騰,在厚重的雪中瀟灑疾行,馬蹄下飛濺出斑斑白雪,間或伴以豪爽的吆喝,是真正的牧民性情。那樣的溫度里,我們?nèi)杖蘸染?,白天喝,晚上也喝,喝到胸腔仿佛有一團火,于是暢快聊天、唱歌、吟詩作對,將桌椅拼湊在一起就站上去高談闊論,又或乘雪而行素履而往觀看大好雪景,那是一次絕然的超離,在純粹的詩酒白雪中的烏托邦,每一口呼吸都凌冽清透、直達肺腑,令人周身舒暢。
當然,關于冬天,也有一些微小的記憶,比如那個對我說“你的手好冷啊,我?guī)湍闩钡哪泻⒆樱跗鹞业氖郑炖锖浅龅陌酌C5撵F氣,比如他一直把我的手包成一個小拳頭,然后用自己的手緊緊握起,比如大雪紛飛的夜晚他脫下自己的羽絨服兜在我身上,用力摟著我,僅僅穿著毛衣走在風雪里,比如我們一同在后?;?,笑得無比爽朗明媚的樣子,比如他為我打來泡腳的熱水,再細細擦干的脈脈溫情……又是一年寒冬,暖手的人已經(jīng)離去,一切都已成為過去。對于那個男孩子本身我并無過多留戀,但這些記憶仍屢屢返回,使人感到過往的溫暖。愛過,畢竟曾經(jīng)也是真實的事情。
后來,仍然是在一個冬季,開始一項關于設計的培訓,住在北京西郊一間如同大學宿舍一般的寢室里,與來自天南地北的幾個女孩子共處一室。記得屋內(nèi)并不暖和,依然要穿著羽絨服,而搬進去的第一晚在收拾小衣柜時,就爬出一只小強給我一個下馬威,三張上下鋪之間牽出三條晾衣繩構成一個等邊三角形。室內(nèi)凌亂不堪,而附近都是打工者居住的小樓,可以看見陽臺上晾曬著來自鄉(xiāng)下女孩們凍得硬邦邦的鮮艷衣物。每日清早出門,天色未亮,迎著寒冷走進巷子,都是早早支起早點鋪的辛苦人。覺得自己和他們一樣,在冬日的困苦里頑強地努力著,捱過每一天的艱難,將希望寄托給明天。而當深夜歸來走在燈光奚落的冷風中,披星戴月之中滿目蒼茫,不知何時何地可以換來一處溫暖的居所,等來一個人的噓寒問暖。
冬季的寒冷太過深刻,總會使所有的拼搏和努力都顯得尤為孤單和深艱。但反之,也可以把屬于自身的孤獨,都歸咎于這個季節(jié),好像一切不過是顯得而已,仿佛一切本身其實并沒有那么糟糕。
有時我倒很喜歡置身于困難處境的挑戰(zhàn),就像站在冬天的嚴風里,寒徹到骨縫里,但即使這樣,我會因為自己不弓身、不縮頭、不停止向前走那種一往無前的心懷豪情所感動。嚴寒令人透徹與清醒,仿佛命運的孤獨與剛硬之所在。于是,可以警醒,打起十二分精神來做事。
前一晚,我的體溫降下許多,于是順手畫了兩幅小畫,想到這場小病雖有些許不適,但于我未有絲毫損失,期間讀了緩慢的書,畫下滿意的畫,很多困難也不過如同小病,如同頭疼腦熱不可避免,總是會發(fā)生,需要忍耐,但也知道是總會忍耐完盡的事情。不畫地為牢,以跳脫的眼光看待,便得到內(nèi)在的化解,不至成為負擔。最終學會沉淀自己,收獲屬于自己的那份從容。
城市生活的日常里,冬天是安靜的、令人隱匿的。但隱匿,并非消沉。更多的,它可以意味著靜守、觀察、分明、積累、收藏,是緩慢的滋養(yǎng),知道何時開始生長期,自身又該以何種姿勢前行應對,積蓄力量,等待全力躍出水面擊碎陽光的那一刻。沉寂的仍在蠢蠢欲動,我也仍有許多事需要完成。且慢慢積累,持續(xù)推進,內(nèi)心堅定,從容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