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明玥
76歲那年,二伯執(zhí)意要帶著老伴住進養(yǎng)老院。他們一生沒有孩子,住進養(yǎng)老院有基本的醫(yī)療服務(wù)。最重要的一點是,二伯作為一名植物學家,想在還有精力寫作的最后五年,好好把自己的經(jīng)驗整理出來,寫一本書。所以,他需要擺脫煩瑣的家務(wù),擺脫圍繞著一日三餐、看病拿藥的奔波。住養(yǎng)老院是最好的選擇。
有意思的是,二伯找養(yǎng)老院的首要條件,就是要有一個大院子,這樣,他得空可以在那里養(yǎng)花植草,把院子打理成一座 “夢幻花園”。
二伯種的第一批花,就是繡球。這是一種易活的灌木,能夠在三個月之內(nèi),從扦插的幼苗,一路開枝散葉,蓬蓬勃勃地結(jié)出一個個大花球來。
黃梅雨天,我去看望他的時候,發(fā)現(xiàn)冬季還是一片蕭瑟的小徑兩側(cè),已經(jīng)錯落地開滿了紅色、紫色、藍色、粉紅、淺綠的繡球。養(yǎng)老院的老伙伴們,拄著拐杖的也好,坐著輪椅的也好,中風后一拐一拐用個助步器學走道的也好,趁著雨歇,都出來看花。有的老人輕挽過一枝花,閉目深嗅,無比陶醉;有的老人在工作人員的輔導(dǎo)下,甚至會用智能手機上的微距鏡頭,拍繡球花的結(jié)構(gòu)。
二伯滿臉得意,說:你瞧,只要一個人對美還有感應(yīng),他就會覺得,活著真好。他就不會被老病打敗,不會被生命之火將熄滅的前景,搞得一臉抑郁麻木。
二伯向我介紹這里的繡球花品種。恩齊安多姆,花開放時是晚霞一樣明艷的鮮紅色,二伯收集了食堂里的橘子皮,切碎后泡水發(fā)酵,澆灌這種繡球花,把土壤改變成酸性,花朵就變成了猶如童話的深藍色。二伯說,他退休前曾去日本鐮倉的古寺廟考察,就在一個叫“明月院”的寺廟里見到了這種藍色繡球,當?shù)厝藧鄯Q為“明月院藍”。它藍得那么純凈,那么深湛無邪,就像潘多拉星球上的藍色。
奧塔克薩,這是日本人培植的矮生品種,是專門種給要坐輪椅的老伙伴鑒賞的,剛開放時是一種淡淡的少女般的粉紅,帶一點憂傷的粉紫色調(diào),澆灌少量橘子皮水之后,變成了清爽的粉藍色。
大八仙花,是很常見的繡球品種,剛剛開放時是春天月光一般的嫩綠色,等整個花冠都徹底綻開了,它的魔術(shù)就開始了——如果土壤是偏酸性的,花球就變成深藍與淺藍交織;若是在被草木灰改良的偏堿性土壤里,花球就變成俏麗的粉紅色。如果在掩埋草木灰的地方再噴上橘子皮水呢?因為土壤偏近中性,花球就變成了浪漫的粉紫色。
二伯說,上個月,養(yǎng)老院一位獨居了十年的92歲的老爺爺,看中一位會跳民族舞、會包餃子的78歲的老奶奶,天天要跟二伯討一枝繡球,一大早,就去掛在老奶奶的門把手上。
每天,他討得的繡球的顏色都不一樣;每天,老爺爺都要用他小時候讀私塾攢下的童子功,以端正的小楷寫一句詩在小卡片上。
“繡球花仗滿堂前”啊,“繡球圓簇白如霜”啊,“笑倩傍人認繡球”啊,“殷勤來獻繡球紅”啊。
大家有意撮合他們,經(jīng)常有人去老奶奶那里夸她新插的繡球花,對她一語雙關(guān)地說:有人向你拋繡球了呢,你可是喜滋滋接了呢。又說:你瞧這一筆字,這是個多么有涵養(yǎng)的老人家。
“那老奶奶心動了嗎?”
“再過一個月,他們就打算結(jié)婚了。我們這里的老伙伴,打算以最后一批繡球花,給他們搭一個花團錦簇的婚禮拱門。你到時一定要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