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活鳥

陳華清

在廣東新會天馬村一個叫做“雀墩”的地方，有一棵長于明末清初的水榕樹。古榕樹獨木成林，村民視之為神樹和人丁興旺的象征，自定鄉(xiāng)規(guī)民約，不準(zhǔn)砍伐榕樹一枝一葉，不準(zhǔn)捉拿小鳥。良好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吸引了成千上萬的鳥兒來這里安家，生兒育女。最多的是鷺鳥，當(dāng)?shù)厝私凶鳅Q，認(rèn)為鶴是一種吉祥鳥，禁止捕鶴，違規(guī)者被裝入豬籠沉入河流。

幾百年來，時序在變化，朝代在更改，唯一不變的是，天馬村人對“雀墩”上一樹一鳥的愛護。愛鳥就是愛他們自己。村民把這種愛代代相承，當(dāng)作一種責(zé)任。在這里，人、樹、鳥和諧相處，其樂融融，形成了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

“雀墩”這種奇特的景觀，引起了人們的關(guān)注，也吸引了大作家巴金。七十多年前，他從上海千里迢迢來到新會，在新會朋友的陪同下，在清晨和黃昏兩個時間段來到“雀墩”，看到了小鳥，寫下了膾炙人口的名篇《鳥的天堂》。后來，這篇文章被選進小學(xué)語文課本。很多人就是從《鳥的天堂》中，知道新會有這么一個美妙的地方?，F(xiàn)在，巴金筆下的“鳥的天堂”是一個濕地公園，叫“小鳥天堂”。

“小鳥天堂”是新會的一張名片，一道風(fēng)景。不少人慕名而來，包括我。

在臺山學(xué)習(xí)結(jié)束后，我打算轉(zhuǎn)去離臺山不遠的新會看一看巴金筆下的“鳥的天堂”。得知我有這種想法，去過的朋友勸我別去，說只有一顆樹，什么鳥都沒有！想看鳥的話，哪里沒有?。科ㄥX到新會看沒有鳥的“鳥的天堂”！

“鳥的天堂”真的沒有鳥了？巴金筆下的那些鳥都飛到哪里去了？新會人難道忘記祖訓(xùn)，不愛惜鳥了嗎？

我不甘心。無論如何我都要去看一看“鳥的天堂”。如果我能看到，在碧水綠洲中，有數(shù)不清的鳥兒，在飛舞，在歡鳴，我也會凌風(fēng)起舞;如果我看不到一只鳥，我就為“鳥的天堂”寫一首哀歌！

在我的堅持下，朋友最后同意去新會。

下午三點多鐘，我們到達小鳥天堂景區(qū)，購票準(zhǔn)備坐船賞鳥。船二十多分鐘才到，要等。

我走到巴金廣場。廣場中有一塊白色的大巖石，像打開的書頁，這本“書”上刻寫巴金寫的《鳥的天堂》。

我在“小鳥天堂”，重讀《鳥的天堂》，一字一句，讀得很慢，很輕。

船來了，是木做的，棗紅色，有篷頂。坐上木船，我選一個靠窗的位置，以方便觀賞鳥兒。紅色的船在一道碧綠的水間緩緩行駛。兩旁是茂密的樹木，水杉、榕樹、灌木叢等，以水榕樹為多。河水清澈見底，水下游動的魚兒歷歷可見。這嶺南的水鄉(xiāng)如此秀美。

坐在我對面的是一對母女。女孩穿白色的連衣裙，梳著像新疆姑娘一樣的小辮子。她在課本上學(xué)了《鳥的天堂》，嚷著要跟課本旅行。這天是周末，媽媽帶她來 “小鳥天堂”。小姑娘趴在船窗，伸出頭看河水，不時叫道：“有魚，好多魚！”

棗紅木船走了幾分鐘，除了綠樹，就是碧波，看不到一只鳥的身影，甚至聽不到一聲鳥鳴?！傍B的天堂”果真是一只鳥都沒有了嗎？朋友從船艙內(nèi)走到船艙外，看一看，又走回船艙內(nèi)，又走出去，一臉的落寞。我覺得有點愧對她們，如果不是我堅持要來，她們才不會到這個傳說沒有鳥的“天堂”。

小姑娘也不看魚了，跑到船艙外，一會又回到座位，嘟噥著：“媽媽，這里不是巴金爺爺寫《鳥的天堂》的地方嗎？怎么還不見小鳥呀？它們飛到哪里去了呢？”她坐不住，又跑到船艙外。

“嘩，那里有好多鳥！”我聽到船艙外興奮的叫聲。

一道快樂的電流涌上我心胸。我也走到船艙外。

果然，在船前方的左邊，有密密的白點?！鞍c”飛起，又停在綠洲上。那是白鷺！我又是一陣歡喜。我最喜歡白鷺。

棗紅木船離白鷺洲近一點了，白鷺不只是一個白點了，我看清楚它的模樣：白身子，黑長喙，細長腿。真是俊俏極了！“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白鷺就是從《詩經(jīng)》里飛出的那個臨波而立的“伊人”吧？

白鷺很愛飛翔，一會從綠洲飛到樹上，歇了一下，又從樹上飛到樹下的草地;一會從草地飛到綠樹上，又撲棱著翅膀，飛到綠洲中，把長而尖的喙伸進水里，啄食著什么。

“好美的白鷺呀！”小姑娘拉著媽媽的手，叫著，跳著。

我的喜悅從內(nèi)心溢于言表，跟小姑娘一樣旁若無人地叫道：“好美的白鷺呀！”朋友也興奮不已，忙用手機拍白鷺。在“小鳥天堂”看到鳥了，而且是美麗的白鷺，這多么美妙！我先前的內(nèi)疚被得意占領(lǐng)了。

棗紅木船繼續(xù)行駛，白鷺在我身后變成白點?！鞍樝杈G洲”圖消失了，又開始了觸目皆是綠，滿眼都是翠。一只鳥都不見！在南粵，最不缺少的顏色就是綠。盡管這時已是深秋，周圍依然是碧綠一片。

剛才出到船艙外看白鷺的人都回到船艙內(nèi)了，他們不再看碧綠世界了，拿出手機來玩。

我也回到船艙，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百無聊賴地看著河水。過了一會，我突然覺得天好像暗了一些，緊接著聽到各種叫聲。我抬頭一望，黑壓壓，灰蒙蒙，像飄蕩的云。

“哇，好多鳥?。　蔽殷@喜不已，脫口而出。我迅速離開座位，走到船艙外。傳說中獨木成林的古榕樹就在眼前！茂密如蓋，萬千條長長的氣根垂掛下來，像褐色的簾子。有的垂到地上，有的垂到水里。氣根正是榕樹強大的生命力之源，使這棵榕樹得以代代繁衍，生生不息，以至“幾代同堂”，綿延成占地十畝、樹冠覆蓋面積達十五畝之多的“榕樹家族”。

榕樹上空、樹中、樹下，滿滿都是鳥！它們或飛到樹上，或盤旋在空中。有的在樹頂歇息，有的歇一會又飛。它們飛翔的姿態(tài)，就像神話中長了翅膀的小天使。有的鳥很大，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鳥，像一架轟炸機，從高空俯沖下來，顫得樹枝抖個不停。在這歡聚的時刻，大鳥們大概想展示它們的雄姿，剛停下，又張開翅膀?！芭w，其翼若垂天之云”，我不由想起莊子的《逍遙游》。

鳥們邊飛邊叫，停在樹上的鳥也回應(yīng)。大家都不沉默，你呼，我喚;你唱，我和。場面熱鬧而溫馨。我們平時聽得最多的鳥鳴聲，是清脆的“啾啾”聲。而“雀墩”鳥的叫聲很特別，嗷嗷，嗚嗚，哇哇。有的叫聲大而尖，有的低而沉。有的像小孩子在斗嘴，有的像媽媽在著急地喚兒女回家。

這些鳥中，有野生鷺鳥、毛雞、麻鶴等。最多的是野生鷺鳥，有的全身是灰色，有的是灰翅膀，白肚皮。真是百鳥鳴古榕，一樹一天堂！

棗紅木船早成了興奮的海洋，全船人紛紛涌出來看鳥，用手機、相機拍鳥，驚叫聲、贊嘆聲不絕于耳。尤其是小姑娘，她的歡叫聲一浪高過一浪。

鳥還在我們頭上飛翔、鳴叫。有的甚至飛到我們乘坐的木船上，調(diào)皮地看著我們。小姑娘跑回船艙內(nèi)，從袋子里拿出曲奇餅干，放在小手上，叫停在船上的小鳥吃。小鳥瞅了瞅，啄一下她的手，拍拍翅膀，“啾啾”幾聲飛走了。

船到岸了，我們登陸，先在觀鳥長廊看鳥，然后登上賞鳥樓，從高處賞鳥。透過大玻璃窗，我們看到對面，一條灰色的石船橫于碧水中，河畔的翠林上布滿白點，就像五線譜上的音符。

賞鳥樓上有幾架望遠鏡，通過望遠鏡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河對面鳥的活動。那些白點原來都是白鷺！這時已是黃昏，早晨外出的白鷺都停在綠樹上歇息，發(fā)呆，安安靜靜，斯斯文文，像個淑女。它們剛剛從外面玩回來，大概累了，不想動了。我多么希望它們在水一湄，飛翔，歡歌，翩翩起舞。

一棟貼著紅墻磚的三層樓房，靜靜地立于密林背后，默默地注視著前方的白鷺。不知道白鷺有沒有注意到，紅房子脈脈的注視，靜靜的守護。斜暉中，紅房子，綠草木，灰石船，碧小洲，白鷺，構(gòu)成一幅靜美的“白鷺歇黃昏”圖。

“人擇鄰而居，鳥擇林而棲?！卑樖且环N很特別的鳥，對大氣和水質(zhì)十分挑剔，被國際環(huán)保界譽為“大氣和水質(zhì)狀況的監(jiān)測鳥”。凡是白鷺居住的地方，生態(tài)環(huán)境狀況一定良好。新會人堅持給鳥兒提供良好的生存條件，白鷺把家安在這里，就是對此處環(huán)境的肯定。

來樓上賞鳥的人輪流通過望遠鏡觀賞白鷺。望遠鏡可以望得見鳥的活動，可看不清貪婪的人對鳥的邪念。一只野生灰鷺在市場上可以賣到300元左右，一些人利欲熏心，在古榕樹周圍偷偷拉網(wǎng)捕鳥，甚至在白鷺漫天飛舞的時候，舉起槍向它射出罪惡的子彈。小鳥天堂的護鳥隊員，很快抓住那邪惡的手，救起被打傷的白鷺。

現(xiàn)在，新會人更是愛惜“小鳥天堂”這張名片，愛鳥、護鳥蔚然成風(fēng)。景區(qū)有護鳥隊日夜巡查，天馬村村民傳承村風(fēng)自動擔(dān)負(fù)起護鳥的責(zé)任。學(xué)校把護鳥當(dāng)作特色教育，組成“開心護鳥隊”，學(xué)生主動保護鳥類。

鳥兒在這里快樂地生活著，成了“快活鳥”。每天早上，鳥兒成群結(jié)隊出去活動，飛到新會等地沿海的紅樹林覓食;下午四點鐘左右陸續(xù)回巢。所以，只有掌握鳥的生活習(xí)性才能見到它們，才能感受到“鳥的天堂”的美妙。

河中又有一艘賞鳥的船駛過，有人唱起歌。我想起田漢到天馬村作的一首詩：“三百年來榕一章，濃蔭十畝鳥千雙。并肩只許木棉樹，立腳長依天馬江。新枝更比舊枝壯，白鶴能眠灰鶴床。歷難經(jīng)災(zāi)全不犯，人間畢竟有天堂?！?/p>

好一個“人間畢竟有天堂”！這里是名副其實的小鳥天堂！我慶幸自己的堅持。如果不是堅持，我就會與大榕樹上的鳥兒擦肩而過，無緣見到“雀墩”上的白鷺。

很多美好的東西，就在于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