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的聲音
——蘇州民族管弦樂團成立兩周年側記

顧俊

這是一個蘇州本土的樂團，一個新建才兩年的年輕樂團，采訪之初，我也覺得這只是一個樂團。

隨著了解的深入，各種聲音如潮涌來。我們先來看幾個數(shù)據(jù)吧，就在過去的一年里，蘇州民族管弦樂團跨國巡演輾轉12 個國家，23 座城市，舉辦大中型音樂會108 場，這還不包括惠及6 萬多人的各類公益演出場次。一年365 天，市級以上各大媒體對他們的宣傳報道居然多達550 余次。一個文藝團隊受到如此高的關注，不要說在蘇州，在業(yè)內(nèi)也是罕見的，用炙手可熱來形容并不為過。

☉ 在上海交響樂團音樂廳演出音樂會《華樂蘇韻》

那些舞臺的輝煌、樂人的風采，事無巨細早已被搜羅在聚光燈下。但是，當你走近它，用心去聽，于笙歌弦樂之外，還是能聽到些別的聲音。其間，更有一種久違的、令人心潮澎湃的旋律在躍動，你走得近些，這聲音越加清晰。我知道，這正是我要捕捉的。而這，已不僅僅關乎一個樂團。

一

在這個世界上，眾多的藝術表達形式中，最具有感染力，能夠跨越時空、跨越種族，瞬間直達人心引起共鳴的是哪一種？我想多半會選擇音樂。最抽象的藝術是包容度最高的，相比詩和畫，音樂有著無限大的外延，即便是矛盾的東西，也可和諧共生。

或許正緣于此，42 年前，美國發(fā)射的那艘空間探測器“旅行者1 號”會將音樂帶入太空，中國的古琴名曲《流水》，與巴赫、莫扎特、貝多芬同在浩渺的宇宙里尋覓知音。音樂能否溝通外星文明，那是另外一個話題。但我們始終堅信音樂的力量，如果人類終將建成那座通往天堂的巴別塔，那一定是在音樂聲中完成的。

換言之，我們要表達、要交流，希望彼此理解，所以才需要音樂。一個國家如此，一個民族如此，一座城市也是同樣。

而這就是蘇州創(chuàng)建民族管弦樂團的初心。

只有在這個高度去解讀，才能讀懂這個樂團。他們的自信和激情似乎與生俱來，從組織者到運營者，從總監(jiān)、指揮家再到每一個演奏員，因為他們比誰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中國音協(xié)副主席韓新安說：蘇州民族管弦樂團的建團定位就站在國家文化戰(zhàn)略大局的角度，擔當起民族音樂文化建設的使命和責任。

再回到那張被“旅行者1 號”帶入太空的金唱片，里面錄著27 首代表人類世界不同文化的古典音樂，其中時長7 分47 秒的古琴曲《流水》是最長的一首，也是唯一代表中國文化的作品。這說明什么？你可以說，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也可以說，個性的表達才是一種文化存在的意義。

☉ 在俄羅斯圣彼得堡，樂迷排隊請彭總監(jiān)簽名

我們要有自己的語言表達，我們要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我們要讓世界讀懂我們表達的東西。我覺得這三句話，就是采訪蘇州民族管弦樂團過程中最大的體會。

一個優(yōu)秀的指揮是一個樂團的靈魂，這句話也適用于蘇州民族管弦樂團的藝術總監(jiān)兼首席指揮彭家鵬。采訪他之前，就有朋友告訴我，那是一個渾身充滿音樂激情的人。他連續(xù)13 年在維也納金色大廳指揮世界知名交響樂團，深得贊譽，奧地利媒體稱他兼有日本小澤征爾和意大利穆蒂的指揮風范。

我去樂團那天，他們正在排演“向大師致敬——彭修文作品專場”音樂會。我等了一個多小時，剛剛結束排練的彭家鵬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看上去略顯疲憊。他煙癮很大，坐在沙發(fā)上，煙一根接一根地抽著。我們的話題就從彭修文談起。彭修文被譽為中國現(xiàn)代民族管弦樂的奠基人，上世紀50 年代初參與創(chuàng)建中國廣播民族樂團，是當代杰出的民族音樂大師。而彭家鵬也是中國廣播民族樂團的首席指揮。我很感興趣，同一個樂團的兩代指揮家，兩彭到底有無師承關系？

☉ 藝術總監(jiān)兼首席指揮彭家鵬

彭家鵬的回答有點出人意料。他從小接受西洋音樂訓練，1990 年中央音樂學院畢業(yè)后在中國廣播交響樂團擔任指揮。而彭修文是1996 年去世的，之前兩人并無交集，彭家鵬也從未想過某天會去指揮一個民族樂團。對他來說，民族音樂是一個陌生的領域，而且相比西方交響樂要弱勢得多。一次偶然改變了他的選擇，1997 年香港回歸，中國廣播民族樂團赴港演出，樂團亟需一個指揮，彭家鵬得到了這個機會。

民族樂團的樂器相比交響樂團更有個性，聲部細節(jié)的處理上更為復雜，將那些獨具個性的樂器整合在一起，互相配合共鳴，這是一個非常大的挑戰(zhàn)。一開始彭家鵬也不適應，甚至有點手足無措，指揮的手勢不知道怎么給。他需要重新去學習，去了解，去發(fā)現(xiàn)它的規(guī)律。好在音樂是相通的，長期嚴格的西洋音樂訓練和交響樂團指揮經(jīng)歷，反而讓他對民族音樂有了更多國際視野的觀照。他愈加覺得民族音樂的傳播和改革大有可為，用符合國際標準的，能讓世界上更多人接受的音樂語言去講述中國的故事，這個目標想起來就令人振奮。

1998 年，彭家鵬出任中國廣播民族樂團的首席指揮，正式開啟了他民族音樂管弦化的探索之路，他在維也納的金色大廳奏響了中國民族音樂，將中國的聲音帶到了世界各地。

彭家鵬到蘇州指揮樂團，那是時隔二十年之后的又一次偶然。

2017 年蘇州籌建民族管弦樂團，由誰來擔綱藝術總監(jiān)與首席指揮，這無疑決定著一個樂團的起點和品質。恰好此時的彭家鵬有個空當，從擔任了13 年音樂總監(jiān)的澳門中樂團離開，在蘇州方面的力邀下，彭家鵬下了決心。

要知道，這只是一個地級市籌建的民族樂團，毫無影響力，一切都是未知。彭家鵬說，促使他下這個決心的原因有幾點：一是遇到了他的伯樂，參與籌建蘇州民族管弦樂團的著名音樂家朱昌耀；二是看中了這個樂團創(chuàng)新的機制提供的平臺保障，他之前在國內(nèi)外很多樂團做過，深知民族音樂生存和發(fā)展的艱難；三是自己也需要一個能夠充分施展音樂抱負的空間，將多年積累的經(jīng)驗付諸實踐。一個新的樂團，一套新的機制，提供了無限種可能。

彭家鵬笑道這個決定做得太值了，本來計劃用四到五年時間，把蘇州民族管弦樂團打造成國內(nèi)一流水準的樂團，現(xiàn)在看來，不到兩年我們就做到了。

和音樂家的談話很有意思，他會有很多肢體語言。比如說起哪支曲子節(jié)奏不對，應該怎么去改，他會打著拍子哼給你聽。他急切地想把他的藝術感覺傳導給你，那種手舞足蹈享受音樂的表情，即便在臺下也極具感染力。

自然而然我們又說起他的指揮風格，彭家鵬認為指揮應根據(jù)作品的需要，來呈現(xiàn)不同的風格。指揮的最終目的是為了演繹作品，如果太在意自己的指揮形式，那就是本末倒置。民族管弦樂的表現(xiàn)相比交響樂要難得多，具體的指揮知識和指揮技巧更為復雜，都需要去摸索和創(chuàng)造。

兩次偶然看似改變了這位指揮家的音樂道路，但反過來說也是一種必然。

十多年在世界范圍推廣民族音樂的經(jīng)歷，令他感觸良多。這個過程非常辛苦而且不具備長期性，往往是剛有起色就不了了之。他也嘗試過用西方的樂團來演奏民族音樂，但畢竟有文化隔閡，樂器也受到限制，無法完美表現(xiàn)中國音樂的靈魂。中國人要用中國的民族樂器來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民族音樂就必須發(fā)展壯大。

外國的東西再好，也是別人的。彭家鵬說。

二

☉ 《華樂蘇韻》大型民族管弦樂音樂會歐洲巡演活動，當?shù)赜^眾圍住藝術家熱烈交流

如果你在彭家鵬身上看到的是一種國際視野，西方音樂理念與中國民族音樂的融合，那么朱昌耀顯然更接地氣，他更專注于地方特色民族音樂的保護與傳承。兩人在樂團的分工不同，朱昌耀開玩笑稱之為“頂天立地”。

現(xiàn)任蘇州民族管弦樂團藝術指導的朱昌耀是江蘇省音樂家協(xié)會主席，我國著名的二胡演奏家，早些年前我就聽過他的《江南春色》《二泉映月》，正所謂“弓弓訴人意,弦弦道世情”，細膩入微的演奏技藝令人嘆服。

采訪他之前，我又聽了一曲他的二胡獨奏《賽馬》，想就民族樂器和西洋樂器在音樂表達上的差別，當面向他請教。

在朱昌耀看來，民族樂器具有鮮明的個性，適合中國傳統(tǒng)音樂的表達。以二胡為例，別看它僅有兩根弦，但只要處理得當，音樂的表現(xiàn)力絕不遜色于四根弦的小提琴。因此，對于民族樂器應有充分的自信。尤其是近30 年來，我們在民族樂器改革和民族音樂管弦化的研究和探索上成就斐然，與過去已不可同日而語。這觀點，彭家鵬也認同。

新中國成立初期，彭修文參照西方古典音樂的和聲學、配器法、樂器制作標準和樂隊編制創(chuàng)建中國民族樂隊，當時被稱為“彭修文模式”，長期以來成為眾多民族樂團的范本。與之相比，今天的蘇州民族管弦樂團在很多方面有了超越。比如增加了聲部，擴展了音域，又考慮到各個聲部的平衡，演奏員的編制比過去要多，樂團的規(guī)模從60 多人增加到90 多人。除了低音貝斯，更多的西洋打擊樂器也被引入，如定音鼓、管鐘、鋼片琴等。許多傳統(tǒng)的民族樂器也進行了改良，如高胡、阮咸、排笙、箜篌、揚琴等等。

相比這些硬件層面的改變，更大的突破體現(xiàn)在創(chuàng)新作品和演奏水平上。過去民樂作品多由傳統(tǒng)音樂改編，也有不少是演奏員自己創(chuàng)作的。而現(xiàn)在的情況完全不同了，一大批精通樂理、掌握現(xiàn)代作曲技法的音創(chuàng)人員參與進來，作品也是根據(jù)樂團的編制、聲部及風格特點量身定制。蘇州民族管弦樂團就通過委約創(chuàng)作，組織著名作曲家來蘇州實地采風，創(chuàng)作出一批弘揚時代主旋律，同時兼具國際化藝術表現(xiàn)形式與水準的民族管弦樂作品,如《四季留園》《干將莫邪幻想曲》《絲竹里的交響》《煙雨楓橋》等，趙季平創(chuàng)作的《風雅頌之交響》已成為樂團的品牌曲目。目前，樂團組織創(chuàng)作的第二批展現(xiàn)吳地風情的作品《虎丘的傳說》《桃花庵》《大運河》《吳越春秋》《蘇風三月》等即將面世。

再有，我國的音樂高等教育經(jīng)過幾十年的發(fā)展，積淀了寶貴的經(jīng)驗，培養(yǎng)出眾多專業(yè)人才。蘇州民族管弦樂團的演奏員大多畢業(yè)于中國九大音樂學院，音樂素養(yǎng)的提高最終體現(xiàn)在樂團的整體演奏水平上。去年，樂團的高胡聲部首席孫瑤琦就在第十二屆中國音樂金鐘獎二胡比賽中脫穎而出，實現(xiàn)了近年來江蘇省在這個項目上零的突破。朱昌耀相信，經(jīng)過樂團的培養(yǎng)，自身的努力，將來每個聲部都會出現(xiàn)拔尖的人才，這些年輕人成為著名演奏家，這個樂團也就站起來了。

我們以前衡量一個文藝團體的優(yōu)劣常會說到一個標準——出人出戲，無非就是指人才和作品。

然而，作為一個民族樂團，還有一個重大的責任，它要肩負一個歷史使命——保護和傳承地方樂種。尤其在蘇州這座城市，這里是吳文化的發(fā)祥地，具有深厚的歷史底蘊和人文傳統(tǒng)，江南絲竹、道教音樂、十番鑼鼓、民歌小調乃至評彈、昆曲、蘇劇、灘簧等地方戲曲都有淵源可循。朱昌耀說，不少樂種的保護傳承堪憂，在民間處于自生自滅狀態(tài)。比如江南絲竹，旋律并不復雜，但有它獨特的韻味，如何去理解并將那種韻味傳導出來，還是要手段和技法，音樂院校畢業(yè)的未必能掌握，新人弄得也少，這就需要老的去傳幫帶。

現(xiàn)在的蘇州民族管弦樂團內(nèi)部分為吳風、蘇韻等若干個小分隊，這些“文藝輕騎兵”進校園、走企業(yè)、下基層、訪社區(qū)，輪流推出江南絲竹、評彈、昆曲等演奏專場，很多具有地方特色的傳統(tǒng)樂種就在常年不斷地排練演出中得到了保護和傳承。

如將不盡，與古為新。民族音樂有著廣袤深厚的傳統(tǒng)基礎，但是，源頭活水想要用之不竭，唯有在保護中發(fā)展，在傳承中創(chuàng)新。兩年來，蘇州民族管弦樂團在創(chuàng)新之路上從未停歇。很多人說，這個樂團天生帶著現(xiàn)代性和國際性的標簽。

以“管弦”兩字命名民族樂團，蘇州民族管弦樂團是全國第一家。這本身就是民族音樂表現(xiàn)形式交響化、國際化理念的充分體現(xiàn)。創(chuàng)建之初，樂團確立了以“絲竹里的江南”為品質定位，既堅守傳統(tǒng)，彰顯地域特色，又通過“絲竹交響”的國際表達，將蘇州品質、江南風格、中國氣派與國際審美有機融合，推動中國的民族音樂走向國際舞臺。

在樂團我看到一張行程表，記錄著他們?nèi)ツ甑膸状纬鰢惭萑蝿铡? 月、2 月，樂團在德國、比利時、意大利、列支敦士登、瑞士、奧地利、匈牙利、波蘭、俄羅斯等9 國13 城舉辦了《華樂蘇韻》大型民族管弦樂音樂會歐洲巡演活動，總行程達2 萬多公里,超過1.5 萬當?shù)赜^眾觀看演出；9 月，樂團赴日本4 城市開展中日文化交流訪演活動；11 月、12 月，樂團赴韓國參加國際音樂節(jié)在多城巡演……

樂團所到之處，無不引起當?shù)貝蹣氛咿Z動。在比利時布魯塞爾藝術中心，演出結束后觀眾熱情高漲，久久不愿離去，以至于樂團謝幕9 次并加演3 曲才散場。一名叫約翰的觀眾說，這是他聽過的最棒的音樂會。你要知道，這里是歐洲的“心臟”，留住過莫扎特、拜倫、雨果的才華，也是比利時國家交響樂團的所在地。如此的贊譽，樂團收獲了太多。來自蘇州的聲音，成為一種時尚的符號風靡各地。中國駐韓國大使館文化參贊說：“你們的驚艷演出，以中國民族音樂交響化的語言，講好了中國故事，塑造了中國形象，其影響力抵我半年多的工作?！敝袊v俄羅斯使館也發(fā)來賀信：“蘇州民族管弦樂團演奏曲目和藝術表現(xiàn)中西合璧，融合了中國民樂與西方交響樂，讓人耳目一新，在世界展示了中國民樂魅力，彰顯了中國文化自信！”

在樂團成立兩周年的座談會上，著名音樂家趙季平不無感慨：“蘇州民族管弦樂團給我的印象是驚艷亮相，橫空出世！”經(jīng)過兩年的發(fā)展，蘇州民族管弦樂團精湛的藝術水準已得到中國音樂界的廣泛認可，成為業(yè)界標桿之一。

當然，這畢竟是個年輕的樂團，民族音樂管弦化的探索還在路上，作品能否成為經(jīng)典，這個團隊能否真正躋身世界一流行列，都需要時間去證明。但是，正因為年輕，所以才有朝氣，才有希望。

采訪中，彭家鵬和朱昌耀都提到一個關鍵詞——機制。樂團的成功離不開一個好機制。

三

彭家鵬、朱昌耀和成從武被喻為蘇州民族管弦樂團的“三駕馬車”，前兩位音樂家保證了這個樂團的藝術品質，現(xiàn)任樂團總經(jīng)理的成從武則是這個團隊藝術生產(chǎn)的組織者，也是體制機制保障的運營者。

2017 年初，蘇州開始籌建民族樂團，由剛剛卸任蘇州市文聯(lián)主席的成從武擔綱其事。他長期從事文化藝術管理工作，深知體制機制對于一個文藝團體意味著什么，那是生存之道，也是固本之基。

文藝生產(chǎn)具有精神和物質雙重屬性，既要遵循藝術規(guī)律，又要適應時代發(fā)展。如何突破以往，建立一種科學合理的運營機制？這無疑是對管理智慧的考驗。事實證明，成從武他們過了這一關，樂團建設發(fā)展的思路和舉措多方面開全國文藝院團之先，市區(qū)兩級共建的蘇州民族管弦樂團在體制上屬于公益性職業(yè)樂團，運作模式則是企業(yè)化且完全與國際接軌，創(chuàng)新的體制機制激發(fā)了團隊的活力。

樂團成立兩周年前夕，作為蘇州文化新地標的民族管弦樂團音樂廳也正式落成并啟用，樂團從此有了自己的主場與駐地，“團廳合一”的運營模式又將奏響這個樂團新的篇章。

早年畢業(yè)于西安音樂學院的崔燦，現(xiàn)任樂團中阮聲部首席，她的丈夫高山是樂團打擊樂聲部首席。兩年前，夫妻倆還在香港中樂團工作。來到蘇州對他們而言是回歸，也是冒險。畢竟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哪能說走就走，但兩人還是義無反顧地來了。這種沖動源自何處？崔燦坦言：如果不是蘇州這個地方，如果不是心目中的偶像（指彭家鵬和朱昌耀），這兩個可能缺一個我都不會做這個決定。

我很慶幸自己的選擇，雖然當時感覺有那么一點冒險，但現(xiàn)在越來越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崔燦說。

我問她，樂團這兩年的發(fā)展還算比較理想吧？

她馬上糾正我說，不，是超出預想！有華人的地方都有民樂團，我們?nèi)ミ^很多地方，不謙虛地講，這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成功的原因，體制是很重要的。你看，年輕人下了班還在這練琴，這股拼勁是別的地方不可能看到的……

除了體制，她幾次提到蘇州的吸引力。一個地方對于一個人、對于一個樂團來說真有那么重要嗎？

有人提出了質疑，說樂團就是資源整合，只要有錢就能聚攏資源，現(xiàn)在人才都是全球招募，哪怕把樂團辦到山區(qū)去照樣能辦好。果真如此？我聽到不止一個人對我說，蘇州民族管弦樂團能取得今天的成績，首先離不開一個好的基因。這個基因就是它的孕育地——蘇州。

朱昌耀說得好，蘇州這座城市和別的地方不一樣，它有文化自覺。

何謂文化自覺？我想，那應該是一種自我意識的覺醒，一種自我反省之后的重建，是尋根，是求真，是實現(xiàn)。蘇州為什么能有文化自覺？一是有深厚的人文傳統(tǒng)，二是有堅實的經(jīng)濟基礎。一個普通人物質豐裕了，會去追求精神生活，一座城市也是如此。朱昌耀說，蘇州人有個特點，要么不做，要做就做最好。做樂團也是如此。

蘇州的歷史太長了，書上隨便翻翻，城里隨處走走，你都能看到這種文化自覺。有意思的是，它在各個藝術門類的體現(xiàn)是均衡的，大到如詩文、音樂、繪畫等所謂不朽盛事，小到如盆景、刺繡、雕刻、文玩等細枝末節(jié)，那些出類拔萃、獨領風騷、空前絕后、一時之選的贊譽盡可用得上。拿音樂門類中的子項——樂器制造來說，我們能追溯到春秋時期，當時的吳國青銅冶煉技術發(fā)達，東周古墓出土的編鐘，銘文里就出現(xiàn)了“勾吳”的字樣。吳縣長橋出土的戰(zhàn)國墓葬里也發(fā)現(xiàn)了木漆七弦琴，可見吳地古琴的歷史要比虞山琴派的出現(xiàn)早得多。一切都有淵源，那張?zhí)粘?，彈奏《流水》的管平湖祖籍也是蘇州。蘇州的樂器制造業(yè)唐代已頗有規(guī)模，明清兩代達到鼎盛，因其制作精良而行銷各地，這里出產(chǎn)的樂器都冠以蘇名，鑼叫“蘇鑼”，鼓稱“蘇鼓”……

☉ 《中華情韻》民族音樂會

而且，這個地方盛行昆曲評彈，過去的蘇州人家，女孩子多會彈幾曲琵琶，主人的書房里，常有把二胡或三弦掛在墻上。星期日若天氣好，會尋思去中街路、景德路轉轉，覓兩根琴上的絲弦，或挑一支稱心的笛子。

所有的這些，難道都已經(jīng)成為歷史了嗎？

氣象學上有個理論叫蝴蝶效應，意思是指一個微小的變化也能帶動整個系統(tǒng)出現(xiàn)巨大的連鎖反應。我很好奇，在蘇州民族管弦樂團，我感受到的那種活力和激情，能不能傳導到整個民族音樂生態(tài)鏈？比方說，民族音樂的教育培訓，民族樂器的生產(chǎn)制造，大眾對民族音樂的興趣和關注等等。關于民族音樂培訓，我之前有所了解，以古琴為例，現(xiàn)在蘇州教琴和學琴的人，比之二三十年前，已有十倍乃至百倍的增長。除了古琴，二胡、琵琶的考級人數(shù)也是逐年遞增。據(jù)上海音樂家協(xié)會統(tǒng)計，2019 年古箏考級的報名人數(shù)已追平鋼琴考級。

那么，樂器制造的生存狀態(tài)又是如何呢？1954 年建廠的蘇州民族樂器一廠在業(yè)界有著極高的知名度。2008 年，蘇州民族樂器制作技藝列入國家級非遺名錄，蘇州民族樂器一廠作為該項目的傳承保護責任單位，雖然廠區(qū)還在古城的梵門橋弄，卻已歷經(jīng)多次體制嬗變和存亡興衰。張禮東是這個廠現(xiàn)在的掌門人，他告訴我，目前生產(chǎn)狀況還算穩(wěn)定，有一些品牌產(chǎn)品，比如虎丘牌二胡，在專業(yè)演奏員層面認可度高，銷量仍占據(jù)全國的半壁江山。但是轉制帶來的歷史負擔依舊存在，還有蘇州古城區(qū)保護和企業(yè)擴大生產(chǎn)的需求形成矛盾，這些都需要去解決?，F(xiàn)在，民族樂器廠里辦了一家博物館，他們意識到，只有把品牌產(chǎn)品真正當成一種文化去做，蘇州制造的聲音才會走得更遠。

說起蘇州民族管弦樂團的組建和成功運作，張禮東認為蘇州作為一個經(jīng)濟文化強市，此舉卓有遠見，對民族樂器制造業(yè)無疑具有拉動作用。最近民族管弦樂團的高胡改良項目就是和他們進行合作的。其實，民族樂器改革的步伐，在蘇州從未停止過。由此，他提到一個廠里的前輩、兩年前過世的百歲老人張子銳。

張子銳這個名字對很多人來說是陌生的，我讀了他的身世，不禁感嘆，窮街陋巷里，還真有顏回那樣的人物，簞食瓢飲矢志不渝。他是樂器專家，深諳中國傳統(tǒng)音樂，上世紀60 年代，從中國廣播民族樂團調入蘇州民族樂器廠工作。有人粗略統(tǒng)計過，他一生對民族樂器及配件改良的項目多達21 種69 件，幾乎涉及所有聲部的民族樂器?，F(xiàn)在談樂理，大多是西方樂理，張子銳堅持以中國古代律呂理論來進行樂器改良，反對民族音樂西洋化。這種不合時宜的觀點，讓他吃盡苦頭。但他依然堅持，直到87 歲仍在自行研制低音古箏，希望用中國民族樂器替代掉民族樂隊低音聲部的大提琴。

對于音樂，他有自己的理解和堅守，當然他也為此付出了代價。在蘇州，這樣的樂人或許還有不少。雨果有句話：音樂表達的是無法用語言描述，卻又不可能對其保持沉默的東西。這話說的是音樂，但更像人生。一個人也好，一座城市也好，可能正因為有堅守，才會有品質，有傳統(tǒng)。

像這樣的話題和思考都是音樂帶來的，蘇州民族管弦樂團帶來的蝴蝶效應也還在繼續(xù)。

新年里，來自蘇州的聲音又在世界的各個地方奏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