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瑞琰
(喀什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 喀什 844000)
皇甫松,字子奇,自號檀欒子,睦州新安人(今浙江新安)。出生在書香世家,工詩詞亦擅文,為唐代著名古文家皇甫湜之子、宰相牛僧孺表甥。其文學(xué)著作大都散佚,現(xiàn)存詞二十二首,《花間集》收十二首,《尊前集》收十首,王國維從中輯得《檀欒子詞》,《全唐詩》卷八九一錄松詞十八首。其余有詩三首,殘詩二句,《大隱賦》一篇,《醉鄉(xiāng)風(fēng)月》殘卷。由于皇甫松的作品流傳甚少,有關(guān)他生平行跡的文獻資料也比較匱乏,因而學(xué)界對皇甫松的研究不大重視,研究成果也不多。皇甫松的詞在縟艷的花間詞中形成一股清新俊快的詞風(fēng),雕琢奇妙不露斧鑿痕跡,畫面意境遼遠,真實可感。同時,善用虛實相生的手法打破現(xiàn)實與夢境的隔膜,營造臻于化境的高格詞境?!洞箅[賦》中顯示出其“大隱”的生活美學(xué)思想,順勢而“俗”賦予他平和的處世態(tài)度,使他在晚唐日漸沒落的社會中更加坦然地度過余生。
皇甫松的花間詞清新俊朗,俊快飛動,成為當(dāng)時縟艷詞壇上的一股清流。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xué)史》稱其:“獨具朗爽之致,不入側(cè)艷一流[1]303?!逼浠ㄩg詞作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多以簡明詞句凸顯生動有趣的畫面,用白描線條勾勒出悠遠的情境,營造出虛實相生、“夢境化境”的意境[1]288。
皇甫松詞清新疏朗,“措辭典雅,猶存古詩遺意”,在用詞上清新俊快,不用艷字媚語和聱牙譎辭,只以清詞雅句透出奇妙、俊快的特點,并以此增強了內(nèi)容的立體感,凸出畫面的真實生動[1]302。陳廷焯《云韶集》稱:“子奇詞琢句奇妙,綺麗不及飛卿,而俊快過之[1]302?!薄短煜勺印范住盁o一字不警快可喜”[2]271,將皇甫松用詞清新、畫面感凸出的藝術(shù)特點演繹得淋漓盡致:
晴野鷺鷥飛一只,水葓花發(fā)秋江碧。劉郎此日別天仙,登綺席,淚珠滴,十二晚峰高歷歷。[1]266
躑躅花開紅照水,鷓鴣飛繞青山觜。行人經(jīng)歲始歸來,千萬里,錯相倚,懊惱天仙應(yīng)有以。[1]269
首先,以諸多意象描繪出一幅視野開闊、山水映照之景?!扒纭薄耙啊倍趾喚毲逦劁秩玖碎_闊明朗、渾然遼遠的自然空間之美?!帮w”字處理得甚是巧妙,陳廷焯《別調(diào)集》卷一亦評“‘飛一只’便妙”[2]551。其妙處在于“飛一只”營造了深遠的意境??諘缭吧瞎嘛w的鷺鷥,以原野的面積之大襯托鷺鷥體積之小、數(shù)量之少,較之“一只飛”僅展現(xiàn)的孤翔之態(tài)而更凸顯了畫面感,使意境更加深遠。
其次,皇甫松用紅、白、青、綠幾個詞便將畫面點綴得異常鮮亮。水葓花的紅與白,江水的碧綠,杜鵑的“紅”與山的“青”,使畫面顏色層次分明,帶來視覺上的沖擊,增強畫面的感染力。“高歷歷”一詞,把巫山十二峰的高聳挺立以及暮色中灰沉嶙峋之態(tài)盡數(shù)描摹,畫面的凄清之感有如皇甫松凄楚落寞的歷歷境況,陳廷焯《云韶集》卷一評其:“結(jié)筆得遠韻[1]268?!贝送?,從現(xiàn)代詩學(xué)的視角來看,以“躑躅”代“杜鵑”花名是“陌生化”手法的一種體現(xiàn)[3]7。花名“躑躅”,而人亦“躑躅”,將花之熱鬧濃烈的盛況與人之低徊踱步的落寞形成強烈對照,將人孤寂、沉重的內(nèi)心描寫得很到位。
宗白華在其《美學(xué)散步》中講到:“化景物為情思,以虛為虛,就是完全的虛無;以實為實,景物就是死的,不能動人;唯有以實為虛,化實虛,就有無窮的意味,幽遠的境界[4]34?!标愅㈧淘疲骸皦艟郴?。詞雖盛于宋,是唐人開其先路也[1]288?!被矢λ傻脑~,尤其《夢江南》,將夢境與現(xiàn)實巧妙結(jié)合,虛實相生,并施以白描的手法,創(chuàng)造出“夢境化境”的高格境界,清新雅致,令人嘆嘖。蕭繼宗在《評點校注花間集》中贊為:“如置身《清明上河圖》中,與古為徒[1]292?!?/p>
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人語驛邊橋。[1]285,286
樓上寢,殘月下簾旌。夢見秣陵惆悵事,桃花柳絮滿江城。雙鬢坐吹笙。[1]289
“蘭燼落,屏上暗紅蕉”展現(xiàn)了現(xiàn)實中的迷朦夜景,為夢境的展開營造了幽靜的氛圍,“閑夢”一詞使場景由現(xiàn)實轉(zhuǎn)換到江南煙雨夢。唐圭璋《唐宋詞簡釋》評:“此首寫夢境,情味深長?!m燼’兩句,寫閨中深夜景象,燭花已落,屏畫已暗,人亦漸入夢境?!e夢’二字,直貫到底,夢江南梅熟,夢夜雨吹笛,夢驛邊人語,情景逼真,歡情不減。然今日空夢當(dāng)年之樂事,則今日之凄苦,自在言外矣[1]288。”皇甫松用白描手法施以精細的線條勾勒出江南夢境:水波搖曳,笛聲婉轉(zhuǎn),細雨飄灑,喃喃話別,江南煙雨有如水墨畫一般,浸在其中融化成迷蒙深沉的意境,“情味深長”。陸侃如、馮沅君《中國詩史》卷三稱贊道:“作者在這里用簡略的筆觸,描繪出一個動人的世界[1]288,289?!爆F(xiàn)實與夢境的畫面都呈現(xiàn)出朦朧的特點,模糊了現(xiàn)實與夢境的界限,有實有虛,同時亦實亦虛,產(chǎn)生虛實相生的美妙“化境”。劉大杰在《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史》中亦稱贊:“意境較高,設(shè)境遣詞尤勝……言盡意遠[1]288?!?/p>
皇甫松又以“殘月”寫人,月既已殘,人亦不圓,刻畫了欲睡之人惆悵、遺憾的心緒?,F(xiàn)實的遺憾與夢中的“惆悵”相對,現(xiàn)實中的愁緒郁結(jié)在夢境中的秣陵相聚,滿城落花中雙髻少女閑坐吹笙的情景兼容視覺與聽覺之效,蘊含眷戀不舍之意。楊景龍《花間集校注》賞嘆道:“筆法靈妙,情景兼得,追憶舊歡,夢境如畫,六朝煙水氣里,氤氳著詞人感慨往事成空的迷惘惆悵之意[1]291?!薄般皭潯币辉~將現(xiàn)實與夢境貫通起來。首先,“惆悵”的情緒由殘月入睡時帶入到夢中的秣陵相會,溶解了現(xiàn)實與夢境之間的距離,臻于實中有虛、虛中有實、虛實相生的“化境”。陳廷焯《詞則·大雅集》卷一稱:“夢境、畫境,婉轉(zhuǎn)凄清,亦飛卿之流亞也”[1]291。其次,虛實中的情與景結(jié)合得恰如其分,不濫情也不少情,在現(xiàn)實與夢境的交匯處隨處點筆,隨處結(jié)情,正如今人陶文鵬所言:“寫人狀景,虛實俱妙[5]!”
此外,皇甫松的《夢江南》在意境的處理上都略勝于劉禹錫和白居易的《憶江南》。白詞《憶江南》著眼于描寫客觀實景,意境不足;劉詞《憶江南》側(cè)面襯托惜春之情,缺少動人情境;皇甫松《夢江南》勝在意境虛實相生,夢境與現(xiàn)實交融,讓人置身其中難以分辨。王國維《詞錄》亦評:“《夢江南》二闕情味深長,在樂天、夢得之上[6]。”
皇甫松清新飛動的詞作風(fēng)格還體現(xiàn)在內(nèi)容質(zhì)樸,以江南地區(qū)的風(fēng)物人情入詩,散發(fā)出濃郁的江南水鄉(xiāng)之韻,質(zhì)樸、靚麗、活潑。如《采蓮子》《竹枝》。
菡萏香連十頃波,小姑貪戲采蓮遲。晚來弄水船頭濕,更脫紅裙裹鴨兒。[1]292
船動湖光滟滟秋,貪看年少信船流。無端隔水拋蓮子,遙被人知半日羞。[1]295
劉冰濟《唐五代兩宋詞簡析》稱:“此二首詞寫江南采蓮子之生活片段,非常生動,讀之如見電影鏡頭,將當(dāng)日采蓮情景攝入,有非畫筆所能描繪者。蓋唐時禮教不如宋以后之嚴,婦女尚較自由活潑也[1]296,297。”皇甫松將江南采蓮之景以戲劇的形式演繹成生動有趣的情景劇。第一幕:采蓮少女貪玩嬉鬧,完全忘卻采蓮工作,顧不得湖水弄濕衣裙,脫下紅裙直接裹起鴨子,“憨態(tài)可掬”[1]294,釋放出少女愛玩的天性。第二幕:少女“貪看”少年,一臉癡迷,毫不顧女兒家的矜持,向少年隔水拋蓮子,表達愛慕之意,直至這一舉動被他人看見才晃過神兒來,害羞得紅了臉……劇情戛然而止,皇甫松以留白的手法,賦予作品很大的聯(lián)想空間,如,少年隨后是否有所回應(yīng)?少女是否因害羞逃離現(xiàn)場?況周頤在《餐櫻廡詞話》云:“詞以含蓄為佳,亦有不妨說盡者?;矢ψ悠妗恫缮徸印吩啤瑒雍鉃囦偾铩?,寫出閨娃稚憨情態(tài),匪夷所思,是何筆妙乃爾[1]296!”蕭繼宗《評點校注花間集》稱贊:“寫小女兒憨態(tài)已盡能事。此詩更妙,妙在無一閑句,‘半日羞’三字,體貼入微,不獨憨態(tài),兼之心事[1]297。”皇甫松通過少女的“動作、表情、細節(jié)描寫,展示情竇初開的少女愛情心理,生動傳神……‘貪戲’,‘貪看’,皆是未經(jīng)世俗戕害的人類天性之自然表現(xiàn),渾金璞玉,無比美好。生逢唐代社會,又處江南民間,禮教的束縛本較寬松,所以才有詞中少女那份令人著迷的天真爛漫,這是青春生命自由舒展的原始狀態(tài)。緣此,這兩首《采蓮子》雖是文人詞,但其清新質(zhì)樸的風(fēng)格,更像是采蓮民歌[1]296。”
元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八云:“竹枝本出於巴渝,唐貞元中,劉禹錫在沅、湘,以俚歌鄙陋,乃依騷人《九歌》,作《竹枝》新辭九章,教里中兒歌之。由是盛於貞元、元和之間。禹錫曰:‘竹枝,巴歈也。巴兒聯(lián)歌,吹短笛擊鼓以赴節(jié),歌者揚袂睢舞。其音協(xié)黃鐘羽,未如吳聲,含思婉轉(zhuǎn),有淇濮之艷焉’[7]1?!被矢λ伞吨裰Α妨捉赃x取南方具有代表性的風(fēng)物,檳榔、芙蓉、蓮子、鷓鴣等,唱出具有巴渝風(fēng)情的“民歌”。
其一:檳榔花發(fā)鷓鴣啼,雄飛煙瘴雌亦飛。
其二:木棉花盡荔支垂,千花萬花待郎歸。
其三:芙蓉并蒂一心連,花侵槅子眼應(yīng)穿。
其四:筵中蠟燭淚珠紅,合歡桃核兩人同。
其五:斜江風(fēng)起動橫波,劈開蓮子苦心多。
其六:山頭桃花谷底杏,兩花窈窕遙相映。[1]297,298
皇甫松采用比興的表現(xiàn)手法,以物起興又以物比人,“純用比興體,意味最深”[2]550,動情唱出南方兒女的愛戀糾葛,具有鮮明民間特色和樸素里巷情愫?!皺壚苹òl(fā)”“木棉花盡”“芙蓉并蒂”“合歡核桃”“蓮子苦心多”代指女子對男子的深情。第一首是女子與男子相互依戀,女子對男子的追隨;第二首到第四首是女子對男子的癡心等待,“待郎歸”“一心連”“眼應(yīng)穿”“淚珠紅”“兩人同”將女子等待中的翹首以盼、望眼欲穿、傷心欲絕的情感流露出來;第五和第六首暗示世間女子癡情的酸楚,“動橫波”“苦心多”表露內(nèi)心的情感煎熬,暗示執(zhí)著之人的相同際遇。陳廷焯評這組聲詩:“諸篇情余言外,得古樂府神理[2]549?!?/p>
皇甫松在經(jīng)歷了生活前期的無慮、后期的進士不第和對自我命運、社稷安危的憂心后,坦然對待仕途,煉就了適時而出,適時而隱的“大隱”生活美學(xué)思想。他依舊注重自我的修煉、人生哲理的抒發(fā)和對國家現(xiàn)狀的關(guān)心,跳出當(dāng)局者迷的怪圈,客觀平和地對待和處理現(xiàn)實,有豪邁之氣。
《大隱賦》隱含了皇甫松處世“大隱”的生活美學(xué)思想。此“大隱”具有不同于晉代人王康琚《反招隱詩》:“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伯夷竄首陽,老聃伏柱史”[8]的思想內(nèi)涵,而是一種適時而隱,適時而出的隱逸生活,更多透出灑脫和游刃有余?!洞箅[賦》序中有言:“于是詩輕《招隱》,賦陋《歸田》。和光同塵,嘗聞?wù)Z矣。遁世無悶,豈虛言哉?榮啟期之鼓琴,身終三樂;嚴君平之賣卜,日止百錢。是可以融神保和,含道詠德,亦何必拂衣丹嶠,散發(fā)清流,吸玉露之英,擷金芝之秀,煉神化骨以為榮乎,甚不然也。何況華裙飛蓋,鏗玉拖金,赫赫煌煌,光寵相耀,有是夫哉[9]450。”
皇甫松以淮南小山和張衡的典故表明向往的隱居生活并非餐菊飲露、形銷骨立的苦居,而是如榮啟期、嚴君平那種才德之士的“融神保和”。他曾自曰:“予亦何人,思為逸民,朝常擁耒,暮或垂綸[9]451?!彼<匠蔀椤耙菝瘛?,閑逸自在,隨心而活。觀時事而行,伺時機而動,通達平和。
雖然萬物都有所長、有所專而存于世間:“天地陰陽專其神,日月星辰專其耀,山岳峰巒專其髙,江海川瀆專其深……至堯?qū)S谥蚊?,舜專于治孝,夏禹專于治水,成湯專于救旱,周公專于接賢,仲尼專于化物,老聃專于道德,莊子專于逍遙[9]450?!被矢λ善辉敢庖浴耙患贾L”去謀生,而是認為:“退非專閑,進非專仕;愚不專愚,智不專智。操心若老成,謀身若兒戲。顛倒上下,罔識所謂亦有專之者乎?茍求仁而得仁,又何榮而何欲?世事紛紛,生涯促促,亦何為乎齅金,亦何為乎泣玉!悠哉已矣,胡不順時而從俗耶[9]450,451?!?/p>
他悟得順應(yīng)時勢,順應(yīng)俗世而活,對人生的榮辱有著清醒的認識,尤其“甘露之變”帶給他很大的觸動。因而,以平和的心態(tài)接受現(xiàn)實,堅守君子的品格,洞察世事“順時而從俗”成為他新的處世方式。 “退非專閑,進非專仕”的生活態(tài)度不執(zhí)著于富貴,不專于閑游山林,也不專于經(jīng)營仕途?!坝薏粚S蓿遣粚V恰笔且环N處世的態(tài)度方式,不是不知人情世故,相反是參透物是人非、世態(tài)蒼涼之后而選擇一種大智若愚的生存方式:“順世浮沉,與時消息,冥神觀化,何往不極[9]452。”
在晚唐世風(fēng)日下的昏暗社會,文人處于有心無力的尷尬境地,而皇甫松窺探出混亂局勢下應(yīng)抱一種適時而出,適時而隱,順勢而“俗”的生活態(tài)度,方能余生曠達,不愧于心。于是,他于生活中踐行著“大隱”的生活美學(xué)思想。管弦美酒,筵席賞樂,解悟人生苦短,邀勸及時行樂。
酌一卮,須教玉笛吹。錦筵紅蠟燭,莫來遲。繁紅一夜經(jīng)風(fēng)雨,是空枝。[1]281
摘得新,枝枝葉葉春。管弦兼美酒,最關(guān)人。平生都得幾十度,展香茵。[1]283
《摘得新》惋惜時光流逝,與眾友把酒言歡,在嫩枝綠葉年年抽出新芽、日復(fù)一日的流水歲月中,只有管弦美酒最合人心意,頗有李白“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10]18的豪邁。皇甫松囑咐席上之人“莫來遲”,不要耽誤美景良辰,言語中的緊迫透露出惜時如金的心情。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寫道:“清景一失,如追亡逋,少年不惜,老大徒悲。謫仙之秉燭夜游,即錦筵紅燭意也[1]283?!薄胺奔t一夜經(jīng)風(fēng)雨,是空枝”“平生都得幾十度,展香茵”進一步表露皇甫松對美好事物極易幻滅,雨打花落,風(fēng)吹人老的慨嘆,他將歲月的無情換作春日的萬物吐新、絲竹管弦、美酒紅燭的盛宴,與苦行隱士的生活態(tài)度截然不同。張以仁《花間詞論集》評價道:“語意尤顯沉痛,但皆情深韻遠,語淡格高,所謂凄而不厲,哀而不傷。讀者但覺其音委宛,別饒風(fēng)致[1]303,304?!薄稈仛聵贰分行芯拼蛉ぃ缦蠌棑軜菲?、拋繡毬、傳花枝的宴會游戲,求饒罰酒的喧鬧場景,杯盤狼藉的催酒行樂場面酣暢有趣,拋毬動作的“沖”“入”顯示酒令娛樂的緊張激烈[1]299。良辰、美景、賞心、樂事這人生四美齊聚,美酒佳肴兼佳人,展現(xiàn)皇甫松豁然通達的享樂之愉。
其次,皇甫松雖一生未仕,無法施展抱負,但仍以平和的心態(tài)關(guān)注社稷興衰,蒼生疾苦,評閱世事,并在《楊柳枝》《浪淘沙》《怨回紇》中表明心跡。《楊柳枝》以吳王、西施的故事揭示歷史興衰,表達吊古傷今的情懷。江南水國的春光爛漫,吳王宮殿的的黃鶯長叫是為西施嘆惋,更是皇甫松心系國土的一聲太息。他幽諷玄宗晚年沉迷聲色而致“安史之亂”,國家衰敗,置百姓于水深火熱,當(dāng)年行宮的繁華春景,侍女嫵媚嬌嬈的舞姿終是定格在玄宗的享樂中?!翱臻|”“空城”[1]277-279的物是人非和風(fēng)云變幻只換來故地殘聲?!翱粘恰倍旨仁腔矢λ蓪ΜF(xiàn)實的展現(xiàn),又是呼喚“肉食者”以史為鑒,流露對山河動蕩的憂心。李冰若《花間集評注·栩莊漫記》稱:“其詞淺意深,饒有寄托處,尤非溫尉所能企及,鹿太保差近之耳”[1]303。
灘頭細草接疏林,浪惡罾船半欲沉。宿鷺眠洲非舊浦,去年沙觜是江心。[1]271
蠻歌豆蔻北人愁,松雨蒲風(fēng)野艇秋。浪起鵁鶄眠不得,寒沙細細入江流。[1]274
《浪淘沙》極盡山河漂泊的窘態(tài)、歷史興衰的規(guī)勸,以自然的潮漲潮落寓意國家命運的漂浮無定,借江面漁船上下顛簸之態(tài)比興宦海的浮沉漂泊、憂讒畏譏,一如張以仁《花間詞論集》中之言:“《浪淘沙》之以比興寄其憂讒畏譏之意[1]303。”湯顯祖評《花間集》卷一評其詞:“桑田滄海,一語破盡,紅顏變?yōu)榘装l(fā),美少年化為雞皮老翁,感慨係之矣[1]273,274!”皇甫松用沙嘴移動成江心這一自然界斗轉(zhuǎn)星移的消長規(guī)律,比興人世滄海桑田、變化無常的理趣。黃進德在《唐五代詞選集》中稱贊:“此詞借江水驟變,以寄慨人世滄桑,造語奇警,蘊藉深沉[1]274?!弊匀灰?guī)律比興官場陰晴與時事變遷,帶有深厚的人生感悟。以禽喻人,鶄的不眠實則是皇甫松對時勢的關(guān)切和憂心,盼望山河早日穩(wěn)固,不再飄零,尤其從對戍邊將士的同情中表露家國大義?!对够丶v》流露出皇甫松對戍邊將士從戰(zhàn)場殺敵到邊塞飲馬,長年備受思鄉(xiāng)之苦的憐憫?!疤胰~泣”“杏花飄”“濕紅蕉”[1]300的離別之景,“異域歌”“吹笛”“吹管”[1]299,300的難歸之痛,深刻映照戰(zhàn)爭帶給人的身心折磨。詞中的將士淚、離人淚,更是皇甫松為家國難安的悸動,為將士勇戰(zhàn)沙場的動容。
《自紀》作為皇甫松的人生寫照,流露出他性格的堅韌?!拔壹沂赖赖拢家饪镂拿?。家集四百卷,獨立天地經(jīng)。寄言青松姿,豈羨朱槿榮。昭昭大化光,共此遺芳馨[11]3?!彪m質(zhì)疑天道不公,但依以書香門第之后為傲,保持著青松傲然挺立的姿態(tài),不去汲汲于朱槿般短暫的榮華權(quán)貴,他堅信道德文章定將永世流芳。皇甫松的《勸僧酒》寫道:“勸僧一杯酒,共看青青山。酣然萬象滅,不動心印(即)閑?!闭宫F(xiàn)了他晚年與僧侶交遊,在自然中飲酒坐忘煩愁,通達了如蘇軾游赤壁般開闊的人生襟懷。
皇甫松為花間詞派增添了清新俊快的風(fēng)格,開拓了詞的表現(xiàn)范圍。他的一生秉持著家族遺風(fēng)和家世驕傲,兒時無憂,少時波折,老時通達,仕途的坎坷并沒有使他把個人命運的多舛凌駕于國家民族的危難之上,依舊心系天下,渴望救家國于瀕危,有大丈夫氣度。不僅如此,重重波折中他通達了“大隱”的生活美學(xué)思想,使他在亂世中隨性而活,不拘泥于富貴,適時而出,適時而隱,也為相似境遇的士人提供了一種豁然的生活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