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轉(zhuǎn)折時期的蔡元培：洞明世事 倡導新風①

劉長偉

(蘇州大學 教育科學研究院，江蘇 蘇州 215000)

蔡元培主張教育救國，投身于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事業(yè)，曾擔任民國政府教育總長、北京大學校長、中法大學校長以及多所學校校董，為近代中國建立了完善的教育體制，為促進大學教育事業(yè)發(fā)展做出了重大貢獻。他學識淵博，治校有方。在任北大校長期間，兼容并包、學術自由的理念使北大從一個舊時代的官僚養(yǎng)成所轉(zhuǎn)變?yōu)橐凰F(xiàn)代意義上的大學。蔡元培在晚清到民國“千古未有之大變局”的關鍵時期經(jīng)歷了許多重大歷史事件。他洞明世事，準確地預言了一些歷史事件的發(fā)展走向，并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倡導新風，引領時代的發(fā)展，做出了一個革命者、教育家的選擇。

1 預言維新變法必敗，毅然反清，教育救國

蔡元培早年接受的是傳統(tǒng)的四書五經(jīng)教育，科舉入仕。1892年中進士后任翰林院庶吉士，1894年補為翰林院編修。他對維新人士，尤其是譚嗣同的一些做法有些推崇。當時維新變法主要人物楊銳等蒙光緒帝恩寵，地位顯赫，曾試圖拉攏他參與維新變法。他不為所動，因為他敏銳地看到帝后之爭，維新人士雖有光緒皇帝支持，但是急于求成，政治上并不成熟。維新派雖然銳意改革，但由于守舊分子的阻撓，成效并不顯著。人們陳舊的思想觀念也絕非一朝一夕可以根除。有一次，蔡元培看到幾位年輕氣盛的維新人士在辦公室里彼此通條子，不稱西太后，而稱老淫婦，于是認定他們態(tài)度輕率，成事不足[1]。盡管內(nèi)心同情維新運動，但他不參與維新，并預言維新變法必然失敗。

蔡元培后來自述道：“戊戌，與友人合設一東文學社，學讀和文書。是時，康梁新用事，拜康門者踵相接。孑民與梁卓如君有乙丑同年關系，而于戊戌六君子中，尤佩服譚復生君。然是時梁、譚皆在炙手可熱之時，恥相依附，不往納交……然八月間，康黨失敗，而孑民即于九月間請假出京，鄉(xiāng)人因以康黨疑之，亦不與辯也。孑民是時持論，謂康黨所以失敗，由于不先培養(yǎng)革新之人才，而欲以少數(shù)人弋取政權(quán)，排斥頑舊，不能不情見勢絀。此后北京政府，無可希望[2]33,34?！?/p>

在慈禧太后的干預下，維新變法舉步維艱，維新人士妄想借助袁世凱的力量進行政變，結(jié)果被告密，維新派主要人物或被殺害，或遭通緝。維新變法僅僅持續(xù)一百多天，就幾乎被全盤推翻。蔡元培認為，戊戌變法之所以失敗，在于缺乏民眾基礎，欲救國必先作育人才。變法失敗他毅然棄職離京，回到家鄉(xiāng)紹興出任中西學堂監(jiān)督，走上教育救國之路。這時的蔡元培開始廣泛接觸西學，逐步從一個科舉入仕為清廷效力的官員轉(zhuǎn)變?yōu)橐粋€具有新思想的革命者。蔣夢麟回憶彼時的蔡元培：“蔡先生年輕時鋒芒畢露。他在紹興中西學堂當校長時，有一天晚宴，酒過三巡之后，他推杯而起，高聲批評康有為、梁啟超維新運動不夠徹底，因為他們主張保存滿清皇室推動維新。我蔡元培就不這樣，除非推翻滿清，任何改革都不可能[3]86。”

2 反對袁氏獨裁專制，倡導共和

民國肇始，蔡元培任教育總長。在袁世凱逼迫清廷退位后，臨時大總統(tǒng)孫中山舉薦袁世凱出任中華民國大總統(tǒng)職位，要求袁世凱遵守共和，到南京赴任并恪守中華民國約法。但是袁世凱遲遲不到南京赴任，而是在北京就任。1912年夏，袁世凱就任不久，力圖攫取一切大權(quán)于一身，倒行逆施。蔡元培憤然與同盟會時任司法總長的王寵惠、時任農(nóng)林總長的宋教仁、時任工商總長的王正廷一同退出內(nèi)閣，稱不愿做伴食之內(nèi)閣閣員?！边@就是著名的“四總長辭職事件”。為加強個人集權(quán)，袁世凱悍然解散國會，破壞臨時約法，解除革命黨人所掌握的軍權(quán)，從而引發(fā)二次革命。在1913年7月19日，蔡元培致電袁世凱勸其辭職，以平天下激昂之情：“北京大總統(tǒng)鈞鑒：贛事既起，東南諸省以此響應，皆聲言只對公一人。培等以為無論勝負，然倡和非止數(shù)輩，發(fā)動非止一隅，則國民之表見，已為中外所喻……且為公仆者，受國民反對，例當引避，而以是非付諸后日。流天下之學，以爭公仆，歷史所無，知公必不出此。望公宣布辭職，以塞擾攘[4]。

二次革命失敗后，蔡元培在海外游學，曾收到袁世凱之子袁克定的致意邀約，希望他能夠回國，共赴時局。蔡元培1915年4月6日在給好友吳稚輝的信中，再次表明態(tài)度：“弟與袁世凱絕交，至分明。在彼亦不過笑弟為一迂儒，未必至于意中，袁克定則弟與之并未一面，亦未通一字……袁克定曾托人轉(zhuǎn)達致意，袁世凱總統(tǒng)非常器重李石曾、汪精衛(wèi)及蔡元培，對于三公前退位之電，亦甚相諒，深愿歸國共襄時局，即不欲亦可面商云云[5]238,239。”

1915年，袁世凱籌備登基稱帝，吳稚暉給蔡元培的信中談及此事，讓他和李石曾一起說服駐法大使胡惟德聯(lián)合各國公使一起反對。但是胡惟德卻認為稱帝傳聞乃是日本人造謠，李石曾對此也是半信半疑。蔡元培卻明確指出，袁世凱并不是真心擁戴共和，對他不要抱有任何幻想，終有一天他會復辟帝制、唯我獨尊：“帝制復活之說，八月十三日弟接吳蜀奇巴黎函，北京之英文時報，有牽涉國體之議論，囑弟及石曾先生運動法報反對，并運動胡惟德聯(lián)合各國公使電爭。石曾先生謂帝制之實已經(jīng)具備，而袁氏必欲居其名，反對者又以其攫名為一大事，是接近于宗教之迷信。然袁既有此迷信，恐不免實現(xiàn)……重改國體，雖見于報紙，乃系壺嶠邦人捏造，欲以亂我人心。以鄙意度之，必無此事，項城手腕尚不至愚鈍若此……石曾先生謂之迷信，胡惟德則謂之愚鈍，未知彼果因迷信而至于愚鈍否也[5]257，258?！?/p>

不久袁世凱在楊度等人的擁戴下悍然改制稱帝，國號洪憲。改號稱帝是袁世凱一生最大的污點。他逆流而動，最終落得眾叛親離，身敗名裂，各地紛紛獨立。他見大勢已去，不得不取消帝制。

蔡元培不僅洞察袁世凱稱帝野心，還對袁世凱之后的亂政危局做出了精準判斷。當時傳聞袁世凱死后會傳位給兒子。蔡元培卻認為，袁世凱之后不會是他兒子繼位，他在位時憑借武力維持局面，他去世后可能會出現(xiàn)混亂，收拾殘局的將是另外一位強權(quán)人物。在復吳稚暉函中，他提出：“先生謂楊度等殆以利用袁克定謂唐太宗、明治天皇、威廉大帝，故發(fā)此異想。此自積極一方面推之。其消極方面亦有一種理由，大約袁世凱之得為總統(tǒng)，全憑武力，且憑其武力以摧殘一切法制。有此榜樣，其死后，凡武力相等而覬覦總統(tǒng)者，必將皆憑武力以相競，一切金匱石室等法制，何足以制之。故欲及袁世凱生存尚能控制若輩之時，定世襲之制，其所謂共和易以起釁者，實指馮國璋、段祺瑞輩言之，而非為孫、黃發(fā)也[5]264，265?！?/p>

袁世凱去世后，其子無緣承繼權(quán)力巔峰，而中國從此陷入強人政治、北洋軍閥統(tǒng)治的時代。

3 倡導社會新風尚，推動新文化運動

新文化運動所倡導的思想觀念，其實在清末民初已被提出。清末民初注重文化教育革新的知識分子，正是十年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包括吳稚暉、蔡元培、楊昌濟、吳虞等人。這些人都受過很好的傳統(tǒng)教育，甚至得過功名，但是他們同時也學習了西學，可以說學貫中西。辛亥革命失敗后，他們開始探索從思想文化領域改造中國，他們是學者、教育者，也是革命者，正是他們成為倡導新文化運動的源流[6]。

早在1900年，蔡元培就提出《夫妻公約》，他一改大男子主義做派，開始思考女權(quán)問題，并主動改善了和原配夫人的關系。原配去世后，為他說媒續(xù)弦的媒婆很多，他卻提出了驚世駭俗的五項條件：第一是不纏足的女性；第二是識字的；第三是男子不得娶妾、不能娶姨太太；第四，如果丈夫先死那么妻子可以改嫁；第五，意見不合可以離婚。紛至沓來的媒婆聞訊退避三舍。這五項條件在封建時代的中國之所以顯得驚世駭俗，是因為封建時代的舊道德要求女性纏足、女性在家從父，嫁人從夫，女性社會地位低下，對自己的命運并沒有自主權(quán)，哪有離婚、改嫁的道理？男性納妾則是正常的社會現(xiàn)象。

關于新文化運動的發(fā)軔有各種說法，或曰發(fā)軔于1917年，或曰最早可追溯至1915年《青年雜志》的刊印，其實蔡元培提倡新風尚、新道德都更早。1912年，他和吳稚暉，汪精衛(wèi)、李石曾等人為避免革命同志沾惹官場習氣或官場爭斗，提倡清靜恬淡的美德：不嫖、不賭、不娶妾。進一步還有不吸煙、不食肉、不飲酒、不做官吏、不做議員等。他們還組織成立了社會改良會，由唐紹儀發(fā)起，主要是對于家庭市鄉(xiāng)、禮儀習尚、慈善迷信等方面，或應排斥，或應改良、增設都有所羅列，計有五十余條。同人簽名發(fā)起共三十三人，蔡元培居首[2]84，85。

在反對舊文化、舊道德的同時，他移風易俗，倡導新風追求新文化，主張學習西方先進的科學文化知識，提倡民主、科學精神。在1915年6月復任鴻雋函中，他極力倡導科學：“欲救吾族之淪胥，必以提倡科學為關鍵，弟等絕對贊同。伏讀科學雜志例言，有不涉及宗教一條。又雜志發(fā)端，揭一以科學與宗教宣戰(zhàn)之伽利略為模范，想見諸君子所提倡者，誠純粹之科學也……今得諸君子脫離宗教之科學雜志以樹之的，庶有輸科學之真詮，而屏宗教之闌入，此尤弟等所助為張目者也。弟等在此，常以促進教育、改良社會之責任互相策勉，去年曾有發(fā)行學風雜志之舉措，其內(nèi)容即以科學美術為中堅。第一期屬草甫竣，而歐戰(zhàn)發(fā)端，迄今尚未付諸印刷[5]249，250?！?/p>

1917年，蔡元培回國就任北京大學校長，邀請陳獨秀到北京大學就任文科學長。陳獨秀就任后又邀請胡適、錢玄同等，一起在北京大學以《新青年》為主陣地，積極宣傳新思想、新道德和新文學。新文化運動的中心迅速從上海轉(zhuǎn)到北京。蔡元培對新文學表明了自己的觀點，白話肯定是大趨勢，文言雖好，貼近大眾才有生命力，甚至因此而與桐城派林紓發(fā)生過爭執(zhí)。蔡元培倡導兼容并包，學術自由。他唯才是舉，一改過去北大官僚養(yǎng)成所的官僚習氣，竭力推動新道德、新風尚。率先在高校招收女學生，開男女同校先河。與胡適、陳獨秀等人一起成為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引領者。

他兼容并包的辦學方針，在一定時期內(nèi)可能是為舊的東西保留地盤，也可能是為新的東西開辟前進的道路。蔡先生的兼容并包歷史證明，為新的、革命的東西開辟道路，因為陳獨秀當了文科學長之后，又引進許多進步教授，并把《青年雜志》搬到北京大學更名為《新青年》，成立倡導新文化運動的編輯團隊，積極宣傳和傳播新思想、新道德和新風尚。此后毛澤東、鄧中夏等人也沿著蔡先生所開辟的道路來到北大，正是在這一批人等帶領下，革命的、進步的力量越來越強大，終于導致五四運動的全面爆發(fā)[7]。

4 保護五四愛國學生，然而并不主張激烈形式

五四運動爆發(fā)后，許多愛國學生被捕。他呼吁社會各界積極營救，并挺身而出保護學生。但是他并不主張通過游行示威、鬧學潮這樣激烈的方式。迫于壓力，他三次提出辭職，既是為了保護學生，也是自愧無法約束學生，更是為了保持北大學術自由的傳統(tǒng)。五四運動聲勢浩大最終親日官員辭職，被捕學生釋放，五四運動取得了偉大勝利，但是蔡元培卻辭職離開了北大，臨行留言：“殺君馬者道旁兒，民亦勞止，汔可小休?！彼f，自己從來無意鼓勵學生運動，但是學生們出于愛國熱情而示威游行實在無可厚非。至于北大，他認為今后將不易維持紀律，因為學生們很可能為勝利所陶醉，他們既然嘗到權(quán)力的滋味，以后他們的欲望恐怕難以滿足了，學生運動過于頻繁和激烈會使學生不能安心學術，甚至發(fā)展到不受管束的地步。這就是他對于學生運動的態(tài)度，有人說他隨時準備鼓勵學生運動，太歪曲事實了[3]123，124。

五四運動取得勝利之后，一些學生醉心于游行示威的威力。如果他們所提的要求學校或當局無法滿足，他們就罷課鬧事，向?qū)W校予取予求，很少考慮對學校的義務，沉醉于權(quán)力，自私到極點[3]291。北大評議會通過一項辦法要求學生必須繳納講義費，數(shù)百名學生聞風而動馬上集合示威，反對此項規(guī)定。蔡校長趕到現(xiàn)場，要求學生必須服從規(guī)則?？墒菍W生們當作耳旁風，以至于蔡校長氣憤得要與有膽的學生決斗，這就是全國所知的“北大講義風潮”。

5 在不同歷史轉(zhuǎn)折時期，因時制宜提出有洞見的倡導

預言者，即先賢，每為故國所不容，也每受同時代人的迫害，蔡元培也不例外。

戊戌變法時期，他預言維新變法失敗，與維新人士道不同不相為謀，毅然走上教育救國之路，并堅持革命才是救國唯一希望。他組織光復會，參加同盟會，積極從事革命活動。一度受到清廷的通緝，他從一個清廷的翰林轉(zhuǎn)變?yōu)榕c朝廷對立的革命者。袁世凱統(tǒng)治時推行獨裁專制、鎮(zhèn)壓革命、拋棄共和，蔡元培雖然居于教育總長的位置但是并不見容于專制統(tǒng)治，被迫離職。他反對袁氏所推行的尊孔讀經(jīng)和一系列倒行逆施，拒絕出仕，敦促袁世凱辭職以謝天下。在新文化運動中，蔡元培與林紓為代表的舊派文人進行新舊文化之爭，倡導新風尚。在五四運動時期，為了保護學生，他積極組織營救。同時對于洶涌澎湃的學生運動，自感無力控制局面，先后多次向當局提出辭呈。魯迅稱贊洞明世事準確預言世事者為先賢，先賢雖然值得敬仰，但是在當時卻每為當事者所不容，甚至受到迫害[8]。

蔡元培在歷史轉(zhuǎn)折時期洞明世事、倡導新風。雖然他文質(zhì)彬彬儒家做派，但是他是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鮮血。維新變法后與清廷決裂，二次革命時期反對袁世凱，新文化運動時期與舊派文人口誅筆伐，五四運動時期為保護學生與各方勢力周旋斗爭。顧孟馀在回憶蔡元培時，這樣贊揚：“先生生于中國有史以來世變最亟之時代，其所接觸之人物，所聞見之世故，所觀摩之學術流派，類別繁復，因之其思想亦最少受時地之限，而能夠融會貫通[9]?！?/p>

蔡元培洞察時事發(fā)展變化的動向，在認清歷史潮流的同時，兼容并蓄以開放進取之心倡導新風，做出符合時代潮流的抉擇。他不愧是那個時代囊括大典、廓清時事、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