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淇琳
16歲那年,爸媽帶我回外婆居住的貓島。正值暑假,我時常與島上的小孩子一起抓螢火蟲、粘知了、到海邊抓魚,日子簡單而快樂。
一日,我在院內白瓷鋪就的洗碗池邊刷碗,一個6歲左右的女孩懷里摟著一只白貓經(jīng)過。女孩碰到葡萄架垂下的藤蔓,突然停下來,注視著我說:“你在干什么?”
“刷碗。”我關上水龍頭,甩了甩筷子上的水漬,抬著盛碗筷的盆子準備回屋。
“花草呢?”女孩警惕地看著我。
“什么花草?”
“原來在葡萄架下的。”女孩目光再次望向藤蔓下的空地。
我想起了葡萄架下確實有盆魚腥草,便漫不經(jīng)心地說:“搬到后面去了?!弊蛲?,外婆在葡萄架下乘涼,回屋時被魚腥草絆倒扭傷了腳。母親不想再有人跌倒,就囑咐我搬到后面去了。
“為什么要搬走?”女孩的眼里盈著光,似乎要哭的樣子,“你知道那是我媽媽的魚腥草嗎?”說完,女孩扔下我向對門跑去。
我進屋的時候,外婆問我在跟誰說話,我說起魚腥草的事,外婆說:“那是李老師家的小麥子。唉,李老師在一次事故中瘸了腿,患處經(jīng)常發(fā)癢,小麥子知道魚腥草能治皮膚癢,所以才這么緊張……對了,你等會兒別忘了把魚腥草給小麥子送回去?!蔽疫@才明白過來,連忙點頭答應。
第二天,兩個戶籍辦的工作人員找到李老師家。李老師跟他們閉門談了半小時,我感到奇怪,問外婆,他們來干什么?
外婆說:“小麥子也該讀書了,八成是想給孩子辦戶口吧。”
這下我更好奇了,孩子都這么大了,怎么還沒辦戶口?
“小麥子是李老師在院門口撿到的,當時大家都說要報警,可李老師怕孩子媽媽找過來,就說等等看再說,這一等就是六年?!?/p>
“那李老師的丈夫同意嗎?”
“起先,他也沒反對,可孩子慢慢大了,他也想要個自己的孩子,前兩年李老師還真懷上了,可又被查出得了妊高癥,結果孩子就沒保住。”
“啊……”
“隔了幾天,她丈夫扔下幾百塊錢和離婚協(xié)議書就跑了,此后再也沒有消息。”
我問外婆:“那李老師現(xiàn)在不教書了嗎?”
“李老師那學校是民辦的,她出事后好幾個月不能下地,學校急著用人,就找人代替了她。李老師去學校問了幾次,可人家?guī)拙湓捑徒o打發(fā)了。前陣子李老師聽說島內有家漆線雕作坊收學徒,就去那兒拜師了。人家說學這手藝要吃得了這苦,還得耐得住性子?!?/p>
我好奇地問外婆,漆線雕是什么?
外婆指著墻上掛著的一幅鑲著金箔的《鳳求凰》匾額,說:“那個就是李老師做的。這是一種用手工盤線制作的工藝品,這門手藝是廈門蔡氏從明末清初傳下來的,聽說最早也不叫漆線雕,是從‘妝佛到‘金木雕,再到‘漆線雕的……”外婆絮絮叨叨說著,我探頭向窗外,看李老師在院里搗漆線粉。
有一日清晨,我在屋里寫作業(yè),聽見外婆在門口問:“李老師要出門?。俊?/p>
“嗯,戶籍所讓我去一趟,我想是小麥子的戶口能辦了。”李老師高高興興走了,可到了戶籍所,她卻大大失望了。
工作人員問她:“有沒有帶孩子的出生證明來?”
“……沒有……”
“喲,那您多跑一趟了,怎么能不帶出生證明呢?”工作人員嗔怪地說。
“這孩子是撿來的,剛出生就被扔在我們院門口……”
“哦,是這樣啊??墒巧厦嬉灿幸?guī)定,如果沒有出生證明這戶口咱們也辦不了啊?!?/p>
“可……我已經(jīng)養(yǎng)了她6年,孩子馬上到了上學年齡,你讓我怎么辦?”
“您別急,還是按法律規(guī)定的程序報主管機關收養(yǎng)吧?!蹦翘炖罾蠋熁氐叫≡?,把這一切告訴我外婆,外婆只得勸她慢慢來,再等等看。
之后,我和小麥子成為一對不關乎年齡的朋友,那時,李老師經(jīng)常要推車去碼頭拿做漆線的漆粉,小麥子要幫忙推,可李老師不讓,說小孩子家別動這些東西,吃到嘴里怎么辦?李老師越不讓,小麥子就對漆線雕的制作工藝越好奇,李老師說,等你長大了媽媽再教你。李老師要干活兒,把小麥子托給我,我就帶她到處玩,我問小麥子你為啥想學做漆線雕呀?小麥子說媽媽身體不好,我想幫她,等我長大了,我會成為漆線雕大師,讓媽媽享福。小麥子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里充滿了熱烈和憧憬。
我?guī)е←溩尤ズ永镒ヴ~,小麥子跟在我身后,形影不離。傍晚的時候,小麥子手里提著一串魚,一路上遇到認識的人,她就會大聲說,是翠翠姐抓到的,翠翠姐說媽媽吃了魚,受傷的皮膚就不難受了。人們微笑著望著我們倆,說這倆孩子真懂事。
暑假過后,我離開貓島開始多姿多彩的校園生活。有一次外婆告訴我小麥子的戶口落實下來了,已經(jīng)開始上小學了。我大學畢業(yè)那年,外婆去世了,我陪爸媽回貓島整理外婆的舊物。陽光落在老榕樹身上,有幾棵榕球砸落在我的腳上。還未走進小院,就聽到人們在議論李老師的漆線雕現(xiàn)在可搶手了。
這些年,我在塵世的喧囂里奔波,漸漸淡忘了貓島往事。有一天,我收到小麥子寄來的一份快遞,是個漆線雕工藝掛飾。我不知道我不在貓島的那些年李老師和小麥子經(jīng)歷過多少磨難,但我相信生命如繁星,即便是到了黑暗里,她們也能給自己一個理想、一個希望、讓人生孤獨的旅程里顯得有光。
深夜,翻看魯米的詩集,有一首詩寫著:“在秋天死去的,會在春天發(fā)芽,因為這種說不的方法,會在春天成為你說是的贊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