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賈志紅
一
高新區(qū)道路兩旁的香樟樹并不高大,樹干不過碗口粗,一看便知道它們的年齡是符合高新這個區(qū)域的。樹雖然小,葉子卻毫不敷衍這片南方的紅土地,它們長勢茂密、彼此交織,只允許陽光星星點點地漏下,像灑落地面的碎銀。而細細密密的小果實,隱蔽于枝葉間,如綠珍珠一樣與葉子相愛相守。
我初到南昌是在一個七月,香樟樹讓這個南方城市的盛夏有著碧綠的濃陰。但七月的濃陰帶給南昌的不是清涼而是密不透風(fēng)的悶熱。其實炎熱于我而言是一種熟悉的感覺,在奉調(diào)來南昌前我剛剛結(jié)束在西非四個年頭的工作,那片土地終年被赤道的太陽炙烤,四十?dāng)z氏度以上的氣溫是家常便飯。但是南昌的悶熱與西非的燥熱有些差別,它仿佛是凝滯不動的。香樟樹的濃綠加深了這種凝滯感。
我喜歡香樟樹,就像喜歡東北的白樺和西北的胡楊。喜歡,這種情感的生發(fā)是沒有由頭的,似乎也不需要什么由頭。抬頭看看天空、俯首瞅瞅大地,就憐惜著這大地之上的植物了。而越是在氣候不完全盡如人意的地方,植物就越發(fā)令人崇敬。用美或不美、有益或無益來打量植物是淺陋的,就像一位詩人所說:在神的莊園里,人無權(quán)評論植物。它們不似人或其他動物,不喜歡某個地方可以抬腳就走,它們和腳下的土地簽訂了生死同盟,活著裝扮土地,死了進入土地。僅憑著這份執(zhí)著的契約精神,就讓我對植物產(chǎn)生足夠的敬意。
初始,我不認識香樟樹,抬眼細細看著這陌生的樹,問一位清潔工大姐,這是什么樹?我的北方口音極好地為我的提問做了解釋。大姐咧著嘴笑我,慢悠悠地說,這是香樟樹。她的南昌普通話語調(diào)輕快,有掩飾不住的喜愛之情,像喊叫自家的二丫頭。我聽懂了。
接下來的兩個晚上,我在住處的周邊游走。陌生之地,我不敢走得太遠,看著表,選定一條道快步走二十分鐘后再折身返回。高新區(qū)的工廠多,夜晚少人,植物繁密,暗香陣陣。我有時候?qū)ぶ阄蹲?,仿佛想找到它的源頭,不過氣味這東西總是虛幻,在似與不似之間迷惑著人。我曾經(jīng)尋著一種特別的香味一直找,邊找邊琢磨那味道,熟悉卻又很遙遠。等到我終于站在一家煙草工廠的大門口時,不禁莞爾一笑,煙叫作香煙大概是有道理的吧。有時候選定的某條小道太短,不到預(yù)定的時間它就到了盡頭,如小河流匯入一條更大的主流。華燈閃爍處,一條小路惶惶然失去了自己,也或許是欣欣然終于追上了主流,誰知道呢?誰能看透一條路的心?我便止步,在香樟樹的濃陰里往回走,又從繁雜的花香中辨識出水的氣息,濕濕的、微腥的,從同一個方向漫延過來。我知道那是艾溪湖。
李靜專程來看我,在我到達南昌的第三天,她從江西西部的一個地級市新余坐火車來南昌。普通火車需要兩個小時,高鐵只要半小時。李靜坐普通火車,新余的高鐵站遠離市區(qū),從她家去高鐵站的時間遠遠多于她在高鐵上的時間。南昌的高鐵站也是如此,遠遠地躲在城市的邊緣,高冷地遙望著擁擠不堪的老火車站。我們在電話里說,坐普通火車呀,普通火車更劃算。
我去火車站接李靜。我前天才剛剛從這個通道里走出來,躋身陌生的城市、融進陌生的人流,今天便又跑來接人,儼然已是這城市、這人流中的一員。我已經(jīng)吃了兩三天南昌飯菜了,呼吸間有了辣椒的氣息,像一小股火,灼著我的鼻腔和牙齦。盡管我每次都會和飯店的服務(wù)員說,不要放辣椒啊,但是菜依然是辣的。我邊吃邊呵呵地哈著氣,鼻涕眼淚流了一臉。服務(wù)員小哥兒歉意地看著我,不好意思地說,鍋是辣的、鍋是辣的呀。
倚著欄桿等李靜,突然覺得接人這個事兒讓我對南昌有了最初的歸屬感,我像個主人一樣,在這個城市有落腳的地方,能接待朋友了。盡管我不過是早來了兩三天,也才剛剛弄清楚5路車是從高新區(qū)直達火車站的,雖然它的行車路線彎彎繞繞,比出租車要花費多得多的時間,但是,在一座城市會坐公交車出行,難道不是更有主人的氣象么?況且價格又便宜,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卦谲嚿匣斡埔粋€半小時,才需要投幣一元錢。
此前,我沒有見過李靜,但是我并不擔(dān)心認不出她,實在不行的話,她還可以認出我,我們見過彼此的照片,多年的網(wǎng)絡(luò)交往令我們像鄰家姐妹般熟稔。不出所料,她認出了我,她說,你和照片一模一樣。她又何嘗不是如此,只不過我眼睛近視,沒有率先認出她。我領(lǐng)著她上了5路公交車,挑了臨窗的座位坐好,回我住的酒店。那時,我住在分公司附近的錦江之星快捷酒店,這家酒店是分公司的協(xié)議酒店,奉總公司調(diào)令而來卻又沒有租到房子的外地員工都暫時住在這里。我和李靜是首次見面,此前我們在一個文學(xué)網(wǎng)站里互相點評對方的文章并成為朋友。我承認閱讀其實都帶有窺探對方隱私的意向,但是矜持和所謂的修養(yǎng)又讓我們從不開口打探對方,彼此只是從文章的縫隙間漏下的一言半語中去猜想遠方那個人的生活。而見了面就不一樣了。在七樓的一個臨湖的標(biāo)間里,我們聊了一個晚上。工作、寫作、家庭、生活。李靜翻著我正讀著的一本書,是杜拉斯的《情人》,書和這個黏稠而芳香的夏夜的氛圍很搭,和臨湖的房間也很搭,甚至也配這曖昧的燈光。本來燈光是明亮的,但是壞了一盞燈,便恰好有了我想要的效果。
不過我看出李靜的嘴角微微上翹了一下,她是一家事業(yè)單位的宣教部長,我曾經(jīng)戲稱她是馬列主義老太太。她的服飾和發(fā)型從來都是一絲不茍的,衣服是穩(wěn)重的顏色,頭發(fā)梳理得紋絲不亂,在腦后挽個發(fā)髻,像宋慶齡的發(fā)型。她說話也是嚴肅的,令我聯(lián)想到工作中的李部長。我猜想她大概不會讀杜拉斯吧,《情人》這類書是不會進入一個宣教部長的書架的。她手里翻著書,嘴角帶著意味深長的微笑,我?guī)缀鯎?dān)心她責(zé)怪我不看好書,想把書拿過來,藏起來,像藏住一個真正的情人。她卻出人意料地說,回頭她也想看看這本書。
女人間的聊天,什么都能說,遠的、近的、她的、我的,別人的……后來,直到眼睛都睜不開了,我們才終于沉沉睡去。
那晚的長談沒有艾溪湖的波浪聲來伴奏,只有空調(diào)很賣力的送風(fēng)的聲音,或許其他的季節(jié)會有吧,安靜的、開窗的時候便能聽到湖水的動靜?那個夏夜,門窗緊閉,湖水過于平靜,香樟樹的濃陰也鎖住了艾溪湖,它順從、乖巧,像所有被城市圈養(yǎng)的湖泊一樣。
那會兒,我還沒有走近過艾溪湖,還不知道我將在南昌一待就是五年,而這五年,艾溪湖成了我在這座城市生活過的一個見證。當(dāng)然,除了湖,還有人也是見證。比如吳瓊、李靜。接來下,我的另一個主人公吳瓊要出場了,是李靜徐徐拉開了大幕。她用一個呵欠結(jié)束了長聊,最后說了一句,咱們明天去見吳瓊吧。而后,輕微的鼾聲便均勻響起。
二
我和吳瓊的相知源于黑夜,雖然我們是在一個明艷的夏日首次見面。但是我們的確是在一篇名為《黑夜懷想》的文章中相識的。
那篇文章其實更像一篇私密的日記,回憶青春往事,有密集的迷茫彌漫在濃稠的黑夜中。我在那篇文中,用夢游者的筆調(diào)寫一些夜晚,寫我在黑夜中和母親相擁而坐,母親盼著剛剛逝去的父親的靈魂能借助黑夜的遮掩回到家里來再和她說些什么,或許能交代一些沒有來得及說出的事情。母親相信人死后靈魂依然存在,而鬼魂和人的交流必須在黑夜完成。我在那些黑夜中恐懼得渾身發(fā)抖也興奮得眼神明亮。最終,當(dāng)然沒有什么鬼魂,清晨一如既往地從窗口跳進屋來。清晨像個神,它救了我,其實也救了我的母親。
吳瓊在這篇文章的后面寫下了大段的留言,她說,黑夜到來,萬物寂靜,在白晝渺小的事物都在黑夜被無限放大,模糊的事物也逐漸清晰,放大和清晰便于修補,人需要黑夜是因為需要一個修補的時間,像獸躲在一個地方檢查傷口,肌膚的、內(nèi)臟的,乃至心靈的,縫補、抹平,而后不動聲色地迎接下一個黎明。黑夜給人喘息身體和平衡內(nèi)心的機會。
時間久遠,我已不能完整記憶留言的全部詞句。但是這個以“于是”為筆名的人令我記憶深刻。我覺得吳瓊既是黑夜的進入者又是黑夜的旁觀者,那是一個黑夜清醒者的獨白。我知道她一直在和頑固的失眠搏斗,她見證一個個黑夜由淡漸濃、再由濃變淡,直至融化在新鮮的白晝里。
坐在吳瓊家的沙發(fā)上,我們仨一起回憶那個把我們聯(lián)系起來的文學(xué)網(wǎng)站。其實那個文學(xué)網(wǎng)站還在,不用回憶,鼠標(biāo)一點就能到達。但是,網(wǎng)站改版升級了,再也找不到舊版的內(nèi)容,它像一個搬入新居的家庭,把舊家具、舊飾品一股腦扔了。到處新嶄嶄的,光亮得晃人眼,恍如陌生之地。也或許,那些舊物沒有被扔掉,只是放進了一間儲藏室,落了鎖,也落了灰塵,我們找不到了?
吳瓊的手腕上戴著一個玉石的鐲子,發(fā)出晶瑩潤澤的光。女人間聊天的話題總是跳躍不定,前一刻還在說著黑夜啊、迷茫啊等等形而上的問題,下一刻就衣食住行、五谷雜糧了,那是現(xiàn)實的、可觸摸的話題,透著生活的溫度和歡樂的細節(jié)。聊起鐲子,她說她本是不喜歡戴首飾的,但是發(fā)生了一件事之后,她便喜歡了,尤其喜歡玉鐲。
我心里自是一驚,我猜想,她必有一只鐲子在某個時刻、在毫無預(yù)兆的時候,碎過或是遺失。女人大多熱愛首飾,總有那么一兩件被格外寄予深意,我亦然。我曾經(jīng)有一條綠松石手鏈,在一個毫無預(yù)兆的時間、在我不經(jīng)意的一個揮手動作之后,飛離我的手腕,再也沒有找回,而此前它是碎過一顆珠子的。傳說每一種寶石上都住著一位神,這類神大概都是微神吧,沒有過于強大的法力,動不動就先把自己弄碎了。微神的職責(zé)是護佑在人類中同屬弱者的女人,女人戴珠寶首飾是和微神惺惺相惜,我們需要微神的提示和護佑。碎是警醒,消失便是微神披掛上陣去降妖捉怪了吧。而這一去不回又反過來令女人如此心碎。
果然,吳瓊講起了那只玉鐲。本是放在包里的,并沒有佩戴,包掛在門后面,不記得那只包是否墜落過,在打開包取東西時,發(fā)現(xiàn)那只玉鐲竟然斷裂了。吳瓊相信那是一種暗示,或者是有什么意外被那只玉鐲默默地抵擋了。我亦信,這是神和人之間的密語,神提醒人時時注意自己的修行來免除災(zāi)難的降臨。這無聲的密語,或許只有女人才懂。曾經(jīng)有一個男人說,這是你們女人的神經(jīng)質(zhì)。我斜了他一眼,懶得接他的話。他哪里懂得,他那么高大風(fēng)光,恨不得去征服全世界,而微神,在低處,他看不見。
三
一周之后,我搬離賓館,租住了一間臨艾溪湖的公寓。在一棟大樓的20層,我站在落地大窗前看著夜晚的燈火。湖泊已經(jīng)被夜色遮蓋,橫跨艾溪湖的大橋彩燈閃爍,像一條彩虹降落人間。
這間公寓讓我在南昌有了踏實感,它小而安靜,足以安放我工作之外的身心?;蛟S是樓層太高了,即使安靜的夜晚,我打開臨湖的窗子,依然聽不到湖水的任何動靜,風(fēng)聲、水聲、風(fēng)掠過湖水的聲音,統(tǒng)統(tǒng)都沒有。沒有動靜的湖總是給人虛假的感覺,像孩子懷里的布娃娃,不哭也不鬧。城市里的湖或許就是孩子懷里的布偶。
其實,這間公寓主要用于安放我的睡眠,我醒著的時候大多都是在辦公室里的,或者在艾溪湖邊走路。我就職的單位是一家央企,擔(dān)任財務(wù)部的主管意味著數(shù)據(jù)和報表是我的日常,加班成為常態(tài)。而不容易獲批的年休假,我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送給了遠方的旅行。有一天上午,我回公寓取忘在床頭的材料,打開門,站在門口愣住了。我發(fā)現(xiàn)公寓的上午,陽光竟然這么好,大落地窗像一個取景框,天空、湖泊盡收其中。窗子朝著東南方,陽光打在湖水上的碎影都清晰可見。而我,幾乎沒有留意過公寓竟然有這樣明媚的上午,那些為數(shù)不多的在公寓度過的上午,或許是懶在床上補覺,或許是忙著其他的事情,唯獨不曾看一看這扇臨湖的窗。它只在這一刻最美,時辰過了就過了。而另一個上午它或許又是另一番美,不會復(fù)制。美從來不去抄襲,不抄襲別人也不抄襲自己。
我買了幾盆綠植放在陽臺上,滴水觀音長勢很旺,綠蘿和吊蘭看起來弱一些,不過,沒有關(guān)系,賣花的大姐說了,傻子都能養(yǎng)活綠蘿和吊蘭。
又去超市買了幾件炊具,不太復(fù)雜,不過是刀具、案板、鍋,三個碟子和三個碗,為什么是三個?不是更少或更多?那是因為我心里想著在這間公寓里招待李靜和吳瓊。還有三只高腳酒杯,沒準(zhǔn)兒什么時候我們情之所至?xí)r想喝上一瓶紅酒呢。
時間這東西改變著一切卻也固化了許多事物。比如說習(xí)慣。
初次沿著艾溪湖徒步的時候我不知道繞湖一圈是12.6公里,可能是沿途的景致過于漂亮,荷塘、長廊、曲徑應(yīng)有盡有,不知不覺我就繞著長形的湖走了一圈。在近處才覺得艾溪湖不是孩子懷里的布娃娃,它會哭會鬧會踢騰。水浪拍打堤岸,運送魚的船突突突地在湖里行駛,散發(fā)著濃重的腥味。隔一段距離就會有一個寫著禁止釣魚的牌子豎立在堤岸上。這才是湖泊應(yīng)該有的樣子。湖堤上的植物中,香樟樹不再唱主角,其他任何樹都不是主角,根本就沒有主角,桂樹、橘樹、柚子樹、楊梅樹、山茶樹等等群分天下。杜英樹在七月底開出了花,白白的像一串串風(fēng)鈴。多虧它開花了,它不開花的時候,我把它當(dāng)成了香樟樹。花葉間有幾片紅色的葉子,像經(jīng)了霜一樣。我更喜歡杜英的另一個名字:杜氏木蘭。如舊時深閨中的女子。走在湖邊看見它,我喊一聲:嗨,木蘭你開花了?;ㄆ诤孟襁€挺長,什么時候落的,我沒有記住,想必它落花的時候不似開花那般熱鬧。過于安靜的事物不容易被人記住。有些花就不會安安靜靜地落,比如山茶花,它凋落的樣子令人心驚。看著好好的一朵花,沒有衰敗的痕跡,卻整朵地墜落了,花瓣不散,從花莖處斷裂,像走至懸崖的女子,決絕地往下跳,撲通撲通地,能聽見聲響。香消玉殞地躺在地上了,又不甘心,朵朵睜著眼睛。
后來,繞艾溪湖徒步成了我的習(xí)慣,每周三次或者更多。下班之后,直接去湖邊,按順時針的方向走。走著走著天就黑了,不過我并不害怕,大部分路段都有路燈,人也不算很少。但是有些時候也是害怕的,比如說七月半的中元節(jié)。先是驚詫這一天湖堤上鍛煉的人怎么如此少,接著就看到了路邊一圈圈的灰燼或正在燃著的火焰,忽明忽暗,青煙繚繞。一位大姐行色匆匆,她詭秘地沖著我說,趕緊回家吧,今晚不要在外面走路。
到了十月,滿城桂花香,濕熱已經(jīng)從這個城市撤離,南昌迎來了氣候宜人的秋天。我在南昌度過第二個中秋節(jié)的時候,收到一個遠方妹妹寄來的月餅,她和我同名同姓,偶然的機會讓我們彼此知曉了對方的存在。她在信里寫到,月餅是老字號的、提前預(yù)定的、限量版的。我專門去湖堤上偷采了一枝桂花來配這限量版的月餅。偷花回來的路上遇到一個老人家提醒我,這是丹桂,他說,你要偷就偷金桂,又香又好看啊。插好桂花,又想了想,還有什么東西能配得上遠道而來的月餅,鋪上那塊從印度背回來的真絲地毯吧,紅的底色配黃燦燦的月餅,恰好呢。便搬一把椅子墊腳,從吊柜里取出地毯。想起當(dāng)初在印度的齋普爾買這塊地毯時,挑挑揀揀了很久,店里的伙計有些跛腳,他一次次幫我調(diào)換,流著汗,從倉庫搬出搬進,并無不耐煩的神情,直到我滿意,他也開心地笑。只是沒有月光,厚厚的云層擋住了月亮。想起母親說過的諺語: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把這句話寫在便簽上了,貼墻上,留到正月十五,看看是否靈驗。有一年應(yīng)驗了,只是正月十五下的不是雪,是雨。南昌少雪,我在南昌待了五年,只見過一次雪。
另一個秋天,我與李靜和吳瓊約著去了一趟武功山,去看芭茅草。我們露營、瘋玩,也凍得發(fā)抖。那天碰巧是我的生日,吳瓊記得,她心細,給我?guī)Я颂貏e的月餅,盛在小盒子里,比生日蛋糕還精致。深夜,我們鉆出帳篷,手拉手下到半山坡去上廁所;黎明,又一起上到山頂去等待日出。
在南昌的日子一直就這么過著,不加班的時候,熬一碗粥、熏一支香、斟一杯酒,洗洗衣裳澆澆花。滴水觀音居然被我養(yǎng)得開了花,綠蘿和吊蘭依著賣花大姐的話,跟著我這個傻子也長得越來越旺了。它們的要求實在不高,不過是想起來的時候的一碗水。
有一些不好的消息傳來,好在這些消息傳到我這里的時候,最不好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它們正在朝著好的方向變化。李靜做了一個手術(shù),甲狀腺方面的,她沒讓我知道,我知道的時候,她已經(jīng)出院了。吳瓊那段時間遭到惡人陷害,身體又出了一些狀況。我打她的電話,一直是關(guān)機狀態(tài)。隨后我就不打了,我知道她需要安靜。她正在一個漫漫黑夜中修補自己。天總有亮的時候。
閑暇時,我擺弄我的瓶瓶罐罐。在一個地方住久了就有了一些瓶瓶罐罐。有一個藍色的小碗是我從土耳其帶回來的,用來放珍珠胸針正好。小碗和胸針都挺便宜,都是在偏遠地方的集市上淘來的,但都是我喜歡的物件,跟著我走了很遠的路來到南昌。喜歡便是無價。還有一個盛著撒哈拉沙子的小瓶子,是好友從摩洛哥帶回來送給我的。她常去摩洛哥,她沉迷那些藍色小鎮(zhèn)、黃色小鎮(zhèn)、粉色小鎮(zhèn),哦,還有卡薩布蘭卡,那里有一個經(jīng)典的瑞克咖啡館,咖啡館里有永遠不落幕的愛情故事。
有時候,我站在窗前往艾溪湖的對岸望,那里有一座高新區(qū)的地標(biāo)性建筑,最高的第44層將是分公司的新辦公室,但愿我在高處辦公亦能看得更遠?;蛟S能看到火炬四路和京東大道交叉口那兒,新開的那家瓦罐湯店何時能有燉好的蓮藕排骨湯。那家店的湯味道極好,尤其是蓮藕排骨湯,好像也是限量版似的,總是不夠多。我曾經(jīng)給店小伙兒留下電話,說若是有了蓮藕燉排骨湯就給我打電話。這個電話從來沒有響過,人家生意忙得不得了,哪里還會記得一個常常喝不上湯的人在惦記著一罐蓮藕排骨湯。
我的花花草草長勢越發(fā)好了。滴水觀音已經(jīng)在開它的第三朵花,綠蘿的藤蔓一直垂到了書架的底部,吊蘭的枝條上也綻出許多小花。它們在挽留我么?它們是怎么察覺我想離開南昌的心思的呢?
等我終于有機會在我的小公寓里與李靜、吳瓊喝上一杯紅酒的時候,我離開南昌的想法已經(jīng)很堅定了。是我遠方的兒子的一張照片促使我下定決心離開。我的少年背著鮮花走在奧克蘭清晨的陽光下,他說能背著他的花花一直走下去該有多好。我的心突然就動了一下。一直走下去。是要一直走下去。
那天晚上,下著小雨,我拉開了窗簾,艾溪湖上的橋依然彩燈閃爍。三只高腳酒杯終于聚齊,寶石紅的液體注入它們的腹中,像血液回歸人體。大燈跳了好幾次,燈管老化了,也或許是它太興奮了,我的小公寓從來沒有來過這么多人。
她們的身體都是剛剛康復(fù),還有著靜養(yǎng)后的虛胖。我們聊著一些瑣瑣碎碎,聊什么是生活,聊我們該過怎樣的生活。我們心里都有一個模具,那個模具叫美好。我們把自己的日子放進這個模具里,卡進這個形狀里,看看是否吻合。吻合了就叫美好,不吻合呢?更多的時候是不吻合的,但是我們依然過著自己的日子。
我說,瓊,我把我的花花草草托付給你,你是它們的干媽了啊。瓊就站起身,去看花盆的大小,說,嗯,得拿個大箱子來裝。她還喜歡桌上花瓶里的幾支干荷,李靜也喜歡。那晚的干荷配這場沒有菜的晚宴,實在是很協(xié)調(diào)。
后來我們又聊起了紅酒,她倆本來就不擅飲,我說你們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fù),別喝了,沾沾嘴巴就行。一瓶酒,打開了,只有我是真喝,便喝多了,有些醉意。
這是一款澳洲BIN407,清澈明艷的寶石紅,略帶淡紫色。是朋友送的,朋友說這款酒適合我。我在這個夜晚,飲完這瓶2012年的赤霞珠。口感厚實而完整,單寧穩(wěn)定,回味綿長。當(dāng)初朋友說這款酒適合我,是因為她知道我多年來過著無法定居的生活,而這款酒不必有太長的陳放期,新世界的酒大多適宜產(chǎn)后即飲,BIN407也不例外。日子在漂泊中匆匆,我換城市、換居所,而這款品性結(jié)實的酒,真的是最適合我的。品性結(jié)實,算是對漂泊的一種支撐吧。
有些人嗜酒是喜歡酒精的刺激,而有些人愛酒,卻是除去乙醇和水,在極小的部分里品味豐富的層次和巨大的差異。這極小的部分只占酒體的百分之二,卻富含酯類和醇類物質(zhì)。這些物質(zhì),對該類酒的口感和香氣有著最重要的影響。
這是我看過的關(guān)于酒的最精彩的一段話。
那極小的部分決定了酒的品質(zhì)。
宛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