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芹
一直對植物心懷敬畏?;蛟S是在鄉(xiāng)村長大的緣故,對草木有割舍不下的情結(jié),即使身在異鄉(xiāng),看到熟悉的草木,都會覺得這些植物和我一樣,只是身在異鄉(xiāng)的游子。
喜歡親近大自然中的花草樹木。兒時,我常和小伙伴們在草地上打滾嬉戲,嘴里銜著一根狗尾巴草,悠然自得地看著天空中千變?nèi)f化的云朵;也常在田野里摘一大捧野菊花,歡天喜地地回家;或是折楊柳枝條編成花環(huán)戴在頭上。在春天里,我會走進青草叢里拔茅針,品嘗春天的味道;甚至在折甜蘆粟時,不惜劃破手指,也要嘗一嘗它的甘甜……植物讓我敬畏,令我感動,植物不僅讓我的舌頭生津,還讓我收獲了童年的樂趣。
如果讓我說,土地是什么顏色,它一定是綠色。當春暖花開之時,土地因植物的生長,勃發(fā),而變得蔥蘢。小草長出了綠色的草莖,樹木抽出了嫩芽,河水也變得溫柔而多情,大地呈現(xiàn)出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每一棵植物都讓人心生敬畏,它們是大自然對人類的恩賜。比如:萱草,野菊,蒲公英,狗尾巴草,蒼耳,紅蓼,車前草……在《本草綱目》中,都能找到它們的身影?!耙坝新?,零露漙兮?!痹卩l(xiāng)村的田埂上有一種草,叫巴根草,這種草根系發(fā)達,它們在清露和雨水的滋潤下匍匐蔓延。巴根草葉子狹長瘦小,莖上有許多的節(jié),每一節(jié)都長有根須,巴根草的莖蔓延到哪就扎根到哪,以至于它的莖就像地圖一樣錯綜復雜。農(nóng)人割草時,不小心割傷了手,掐幾片巴根草的葉子放在嘴里嚼爛,再把嚼爛的葉子放在傷口上就可以起到止血的作用。在巴根草的身上,有著鄉(xiāng)村農(nóng)人的精神,淳樸,卑微。堅韌和默默無聞。
《詩經(jīng)·王風·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日兮?!薄对娊?jīng)》里的艾蒿有著綿綿情絲。每年的端午節(jié),門楣上插艾草,還要洗艾澡,成了生活中的一種儀式。艾蒿又叫艾草、香艾、遏草等,是多年生草本植物,是一種藥草,有著濃烈的香氣,葉子呈羽毛狀。端午節(jié)這天,母親就會割新鮮的艾草和菖蒲,插在門楣上避邪驅(qū)毒。用新摘的艾葉給我們洗澡,洗完澡渾身散發(fā)著艾葉的清香,令人神情氣爽。采摘下來的艾葉曬干用來燃煙,殺菌消毒,驅(qū)夏夜蚊蟲,可以說艾蒿這種植物已深入我們的日常。
“爰求柔桑,春日遲遲。”春日,正是采桑的好時節(jié),柔軟的桑枝一片蔥蘢,站在濃密的樹蔭下,可見清晨的陽光透過枝葉間灑下斑駁的光。采桑人一般趁早晨空氣清新之時采摘桑葉,自家桑田里的桑葉不夠蠶吃,采桑人就會走村串巷,找有桑樹的地方采桑。他們大都是一些年輕人,有時兩三個女孩相約,或是一男一女借著采桑的機會約會?!捌谖液跎V?,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薄摆羯S邪?,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云何不樂……心乎愛矣,遐不謂矣!”《詩經(jīng)》里的《桑中》和《隰桑》用唯美的文字描繪了年輕男女借著采桑在桑林中相會的情景。采桑人通常手拿一個長鉤子,背著一個大布袋子,袋子的口是用粗鋼絲繃成一個敞開的口,便于采桑時放桑葉,遇到夠不著的枝條,便用手中的長鉤子把枝條鉤到跟前,一邊采桑,一邊說著話。耳邊有著鳥聲,鳥鳴像雨點一樣落在身上。桑葉的清香浸潤了每一寸肌膚,心田里的那朵愛情之花也隨之綻放??此破胀ǖ膭谧?,大自然卻賦予了其柔情與詩性。我們的目光卻在成熟的桑葚之間游離,紫色的桑果才是孩童們最喜歡的。古人把桑梓一直稱為故鄉(xiāng),在我的內(nèi)心,它們已成了故鄉(xiāng)的一部分,并且在歲月的長河里,枝繁葉茂,碩果累累,生長不息。
“風吹榆錢落如雨,繞林繞屋來不住。知爾不堪還酒家,漫教夷甫無行處。”這是唐朝詩人施肩吾筆下的榆錢,它灑脫飄逸。兒時,老屋臨河,周圍長著許多郁郁蔥蔥的大樹,它們枝繁葉茂,有的伸到了水面上,人可以站在上面浣衣,淘米洗菜。河邊長有一棵榆樹,樹干粗壯,枝條向四周展開,樹冠呈球形。初夏時節(jié),遠遠望去綠成一片煙,風一吹,那滿樹的榆錢嘩啦啦地響。我和小伙伴們常爬上樹,捋一把榆錢塞進嘴里,再扯一把榆錢朝下扔,那榆錢從指縫間紛紛飄落,在風中飛舞輕如蝶翅。春天,采榆錢做榆錢餅;冬天,撿些榆樹的枯枝回來當柴燒,它和蘆葦燃暖了我們整個冬天。
《詩經(jīng)·衛(wèi)風·伯兮》:“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敝X草即萱草,萱草又叫忘憂草。老家的屋后長有萱草,母親稱它們?yōu)榻疳樆ɑ螯S花菜。萱草春天發(fā)芽抽葉,夏季開花時,在一片綠色的葉子間可見一根根細長的花莖,花莖頂端的花苞,像一個個細長的手臂握著拳頭,隔幾天花苞綻開出一朵朵橙黃色的花,花瓣展開呈筒狀,像百合。母親有時把花瓣洗凈和其他蔬菜一起下鍋翻炒,或是把花瓣放進魚湯里烹煮。對于萱草,我從未認真品嘗過它的味道,在我的印象里它只是草。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我們的味蕾似乎失去品嘗功能,只是認為但凡能吃的東西都有滋有味。其苗烹食,氣味如蔥,而鹿食九種解毒之草,萱乃其一,故又名鹿蔥。原來萱草的味道跟蔥的味道相似。
記憶中,祖母常用有韌性的豳草搓成草繩。她有時會在早晨拉上我一起去割豳草,河水清澈,船兒前行,兩岸的草木蔥蘢葳蕤從視線中滑過。豳草葉子上的露珠未干,一刀下去有些鈍,看似纖細修長的葉子,但邊緣有鋸齒,如刀片一樣鋒利,祖母從不懼雙手被豳草劃傷,她的手早被農(nóng)事磨出了老繭。割下的豳草帶著植物的清香被扔進船艙,豳草的氣息便沁入心脾。從那時起我記住了豳草清甜的氣息,這種氣息在心里至今綿延不息。
七月,麥子熟了,大地呈現(xiàn)出豐碩壯美的體態(tài),金燦燦的色彩從眼前一直蔓延到天邊,陽光下麥穗散著麥子所特有的清香。“麥黃草枯,麥黃草枯”,布谷鳥在村莊的上空掠過,清脆的叫聲空曠遼遠。布谷鳥在提醒農(nóng)人,麥子成熟了,該開鐮了。
草木會拉近游子與故鄉(xiāng)的距離。記得有一次在東臺千年古鎮(zhèn)西溪行走,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一直流傳著董永與七仙女的故事。景區(qū)有古戲臺,十八里亭,鳳凰池,董永和七仙女漢白玉雕像等。還有一棵老槐樹,一棵被神話了的樹。老槐樹的枝干上被少男少女們系上象征愛情的紅絲帶,這些紅絲帶在風中嘩嘩作響,仿佛老槐樹在低語,它在告誡人們對待愛情要忠貞不渝。其實,這棵老槐樹落在我的眼里,跟故鄉(xiāng)的槐樹并沒有什么區(qū)別。它只是一棵普通的樹,一棵開滿槐花散發(fā)著醉人的清香的樹,它讓我憶起了少女時代在樹上采摘花瓣的快樂時光。
一直認為草木有著親人的氣息。每次回老家,我喜歡到田野里走一走,看一看那些熟悉的樹木,親一親路邊的花草。父親在院子里種了豆莢瓜果和時令蔬菜,還有月季,萬年青、紫竹、太陽花和玉簪花。我從未見過玉簪花長得如此茂盛,它蓬勃肥碩,需一人環(huán)抱有余。寬大油亮碧綠的葉片上經(jīng)絡(luò)清晰可見,層層的碧綠,風一吹,如碧波蕩漾。李時珍說:“本小末大,未開時正如白玉搔頭簪形?!蔽撮_的花朵猶如一枚玉簪斜插于濃密的云鬢之中,盛開的如同立于葉間的仙鶴。父親去世后,玉簪花也因沒人管理漸而枯萎不復存在,但它清新高雅的姿態(tài)連同父親的氣息永遠刻在我的腦海里。月季、萬年青、紫竹……雖沒了父親的照料,仍然頑強地生長著,這些植物讓我看到父親閑暇時伺弄花草的身影。父親是在春天離開的,但他種的瓜果卻在夏季成熟??粗鴿M架的豆莢和瓜果,我不禁潸然淚下,因為它們,讓我感受到了父親的氣息。
一直相信植物是有靈性的。有一種樹一直讓我魂牽夢縈,它就是白樺樹。對白樺樹最初的記憶,是源于少年時學唱的那首日本民歌《北國之春》,它一直以遙遠偉岸的形象封存在記憶里。
那是一次五臺山之行,讓我對白樺樹真實可感。它們生長在寺廟旁的斜坡上,黃色的葉子與白色的干形成鮮明的對比,樹干上的一個個樹痂就像一只只神奇的眼睛,每一只眼睛都透著靈性。五臺山敦厚渾實,有著神的力量和博大寬廣的胸懷。白樺樹與大山融為一體,顯得純凈安詳,有著難以言說的寧靜。它們高大挺拔,與眾不同,枝干在藍天的背景下顯得線條分明。在這里,大地禁足了外來的濁音,寺廟中飄動的經(jīng)幡飄落在山上,纏繞在白樺樹的枝干上,在風中獵獵作響,似虔誠的朝圣者在誦讀經(jīng)文。它們不再是普通的樹,也不再是俄羅斯畫家波列諾夫油畫中的植物,而是有著靈性的植物。在寂靜中參禪悟道,接受佛的洗禮,并在靜穆中聆聽從寺廟里傳出的陣陣梵音,白樺樹應是最虔誠的佛家弟子,也是最具有靈性的生靈。當我仰望白樺樹時,內(nèi)心纖塵不染。
從不隱瞞對草木的偏愛,草木是我心靈的棲息之地,心中的南山,我向往草木間的生活。在草木間可以親近泥土,親近每一棵植物;在草木間可以種植詩歌和花草;在草木間,夜晚可攬一夜星光,聞著植物的清香,枕著蛙鳴入夢,次日,被清脆的鳥鳴叫醒,時間的寧靜,恍惚讓我覺得歸來仍是少年。
責任編輯? ?洪? ?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