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好的老師,莫過于挫折。
1992年我破格考入上海戲校,受老師們的呵護,一路順利地學戲、演戲,還被推舉為班長,年年都是獎學金獲得者。人在少年得志、過早成名的無限光環(huán)籠罩下,還能保持清醒,實在太難。
同班的男生在十四歲以后陸續(xù)開始倒倉(指變聲,嗓子是戲曲演員的本錢,變聲意味著“糧倉倒了”,故曰倒倉),這是男演員很重要的一關(guān),倒得回來是老天爺賞飯,倒不回來就只有改學別的行當了。
男生的陸續(xù)倒倉,反倒讓那時的我看到了很多的可能性:老生改了武生,小生改了丑行,之后倒倉倒回來,又可以武生老生“兩門抱”。雖然他們經(jīng)歷過一字不出的痛苦和尷尬,而鳳凰涅槃后卻可能是一片新天地。我心里羨慕這種大起大落的歷程,可是作為一個三好學生,既沒有機會犯錯,也沒有理由非要去經(jīng)歷跌入谷底再重整旗鼓的人生。男同學們一個個從毛頭小子蛻變成俊朗英氣的大男孩,我卻日復一日地保持著一個好學生全部的樣子。
想什么,就來什么,也許是對我雜思妄念的一點小懲戒,1998年的春天,我居然迎來了一場“倒倉”。因為一次春游凍出了感冒,引起聲帶水腫,然而我不知其中厲害,并沒有停止吊嗓,加上長年累月不太科學的發(fā)聲習慣,我患了“聲帶小結(jié)”,導致聲帶閉合不良。醫(yī)院五官科專家建議我立刻停止演出、吊嗓,以及謝絕一切不必要的社交和應酬,噤聲三個月以上。
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一度令我十分郁悶,不僅失掉了專業(yè)上的優(yōu)勢,也不知前路是兇是吉。反思前幾年順風順水,對演唱技巧自信爆棚,憑借一副好嗓子,幾乎不懂得發(fā)聲科學,一味地追求高調(diào)門,所以一遭遇外力作用,聲帶出問題也是無可奈何的結(jié)果了。
在那大半年,我接受了各種方式的治療,包括霧化吸入、針灸療法、中藥調(diào)理,也因為不需要上臺演出,不需要吊嗓子,倒是騰出很多時間來讀書、反思、靜默,也開始琢磨更科學的演唱方法。自此,全然憑借天賦唱戲的歲月宣告結(jié)束。
半年后,嗓音好轉(zhuǎn),正值京津滬臺幾所戲曲學校組團在臺北大劇院演出。這是我聲帶小結(jié)恢復后的首次登臺,打炮戲就是《捉放曹》。心懷忐忑地上臺,唱到陳宮見曹操殺掉呂伯奢,驚愕不已地跪倒在地唱“陳宮哭得咽喉啞”這句嘎調(diào),非常慶幸,唱上去了。此時在側(cè)幕緊張到不敢呼吸的王校長終于松了一口氣,“珮瑜的聲帶小結(jié)基本康復了?!?/p>
這次聲帶小結(jié)之后,我在唱法上做了調(diào)整,調(diào)門降了半個,加強了中低音區(qū)的訓練。盡管經(jīng)歷了一段漫長的摸索過程,但畢竟從此前基本處于無意識的狀態(tài),蛻變到學著用技巧去演唱,算是一次悄無聲息的自我革命吧。
那時候,少年不識愁滋味,“羨慕”男生的倒倉,結(jié)果自己也經(jīng)歷了。這段小挫折令我記憶深刻,好在一番驚嚇過后,驚喜更多。
(林冬冬摘自《臺上見:王珮瑜京劇學演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