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戴爾?福斯特(Alasdair Foster)
杰西卡(Jessica)在有螢火蟲和河樹的地方變成了星星,圖為雷克斯·兔最后的儀式場地。? Judith Crispin
本(Ben)有時覺得自己迷戀藝術(shù)家女友多一些,但女友常在本睡著的時候為其畫星星。? Judith Crispin
在當代西方思維中,我們傾向于認為世界是由具體對象和可定義的行為構(gòu)成的,是一個人與物互動的地方。當代西方思想強調(diào)個人對地球財產(chǎn)的所有權(quán)而非監(jiān)護權(quán)、人類在自然界中享有特權(quán)。但對我們澳大利亞古代族群來說,世界是一個迥然不同的地方。
澳大利亞原住民的生活可追溯到6萬多年前,他們被稱為地球上最古老的文明之一。古文化的精神價值在于人們對土地的敬畏和美好幻想,每一個土著族群都有自己的語言、文化和故事,他們尊重文化的持續(xù)性和自然的豐富多樣性,這些元素結(jié)合在一起形成了“家園”的概念。
“家園”指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包括人、植物、動物,也包括季節(jié)變化、社區(qū)故事和創(chuàng)造精神;它既是歸屬地,也是一種存在方式;它連接著精神、文化、語言、家庭、法律和身份等各個方面。而原住民與土地之間的相互依賴基于深深的尊重,土地供養(yǎng)著人類,而人類以溫柔的方式管理和維護土地。
澳大利亞藝術(shù)家朱迪斯·克里斯本(Judith Crispin)是來自維多利亞州東北部邦格朗的原住民。值得一提的是,克里斯本在澳大利亞長大,直到成年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與原住民祖先的關(guān)系。從那以后,她花了很長時間沉浸在澳大利亞北部塔納米沙漠沃爾普里人(Warlpiri)的文化中,了解收養(yǎng)她的社區(qū)文化。
克里斯本的作品是對土著傳統(tǒng)永恒智慧的綜合體現(xiàn),也是對版畫創(chuàng)作的創(chuàng)新。她突破攝影和繪畫的界限,創(chuàng)造出極富詩意的畫面,照片超越時空,使我們得以窺見世界在時間、地點和精神層面上的連續(xù)性。她透過細致入微的寓言,將生命的過渡和母性大地的回歸形象化,隱喻著深刻的聯(lián)系,強調(diào)了治愈與尊重是原住民“家園”概念的核心。
你是什么時候開始拍照的?
朱迪斯·克里斯本:我一直住在德國,創(chuàng)作音樂。有一天晚上,我在回家路上遇到了一位無家可歸的女士,并和她聊了起來,她告訴我自己曾和丈夫有過一個孩子,在她患上精神疾病時她是如何被拋棄的。我問她,在失去曾經(jīng)的摯愛后你是怎么生活的?她說,每天晚上當商店關(guān)門后,她就去街上四處走走,從畫廊的窗戶看看里面的畫。有次她看到一幅畫,懂得那是由像她一樣看世界的人創(chuàng)作的,便感到不那么孤獨了。那一刻,我第一次意識到,世界上沒有無家可歸的人、沒有絕望的人、沒有患精神疾病的人、沒有恐懼的人、沒有孤獨的人會去聽我的音樂,我的精心創(chuàng)作只不過是無聊富人的止癢藥罷了。于是,我開始拿起相機。
你的家庭是怎么影響你成為一名藝術(shù)家的?
朱迪斯·克里斯本:成年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原住民,而在我們身邊,有很多原住民憑借淺色皮膚優(yōu)勢將自己塑造成“歐洲人”。因此,對我來說,理解土著文化的含義變得非常重要,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里,我一直在追尋我祖父的族人。我從小被塔納米沙漠的沃爾普里人收養(yǎng),因此我有一個“皮膚名”和一個“部落名”。
我漸漸明白,像我這樣的人,無論在白人和黑人文化中都不會有真正的位置,我們是“無處可去的人”,是“被偷走的一代孩子”。由于膚色較白,我們被強行從土著家庭帶走、被撫養(yǎng)長大、被白人群體“同化”。我們生活在充滿矛盾的文化和歷史交匯處,如果要找回歸屬感,那么我們必須創(chuàng)造全新的東西。
你認為你對待藝術(shù)的態(tài)度存在同情心嗎?
朱迪斯·克里斯本:我更喜歡均衡地看待事物,而不是出于同情。因此,我試圖通過創(chuàng)作圖像恢復抽象概念和真實風景之間的平衡。
滿天繁星的夜幕下,空氣冷颼颼的,亨利的母親被卡車索取了生命,于是它離開高速公路,順著歌聲穿過廣闊山脈,來到了袋鼠的天空。? Judith Crispin
月光蛇。? Judith Crispin
你說的真實風景指什么?
朱迪斯·克里斯本:每一種生物都有自己的“家園”,它們在那里生長和培育。沃爾普里人說看不見的蜘蛛絲就像一根“電線”,把一個靈魂和它的國家連接起來,如果線斷了,靈魂和國家都將遭受痛苦。無論人類、動物還是鳥類,都有屬于自己的家,即使它只是一個洞穴、一棵樹或一幢房子,它們都是與我們相連的地方。
我用在路上被殺死的動物和鳥類,以及在它們所處位置找到的赭石、種子、細枝和樹葉創(chuàng)作圖片,因此這些圖片也是一種死亡儀式(圖02~03)。創(chuàng)作時,我在被攝對象身邊待了50多個小時,眼看著一只鳥或一個動物的腐爛過程,因而我深刻體會到大地是如何把尸體變回它自己的,就像一片落葉或一個貝殼,過程特別溫柔。
塔姆辛夢到了青蛙夫人,它的“發(fā)辮”(指無形的線)在雨林的樹梢輕輕搖曳,好像在引誘樹葉似的。? Judith Crispin
在黎明的霜凍中,赫布(Herb)把自己交給纏繞在一起的藤蔓,并保持朝向陽光的姿勢。? Judith Crispin
你的很多作品是通過日光法工藝制作的,這個過程是怎樣的?
朱迪斯·克里斯本:日光法工藝也叫作“流明印相”(Lumachrome),即將物體放置在感光紙上,暴露在陽光下,如果用對了紙,色彩會在乳劑中形成。就圖像本身而言,流明印相得到的畫面精美,但細節(jié)模糊,難以控制。
莉莉(Lily)身披烏鴉的軀殼回到了牛郎星,那是天鷹座明星中最亮的一顆。? Judith Crispin
你還通過照相蝕刻法(cliché-verre)、化學制圖成像法(chemigram)等技巧修飾作品,具體是怎么做的?
朱迪斯·克里斯本:照相蝕刻法是在19世紀發(fā)展起來的,由曼·雷等藝術(shù)家推廣開來,它是將繪畫和攝影結(jié)合在一起。即將玻璃覆蓋在感光紙上,使用油脂或油漆在玻璃上留下劃痕,當暴露在陽光下時,被劃掉的部分就露出來了,使用這種方式可以得到更具細節(jié)的蝕刻版畫。
化學制圖成像法是皮埃爾·科迪爾在1950年代發(fā)明的,也是將繪畫和攝影結(jié)合在一起。幸運的是,我很早就從科迪爾先生那里學會了如何提煉化學物質(zhì)?;瘜W過程為我的圖像創(chuàng)造了精美細節(jié),我經(jīng)常把化學物質(zhì)直接涂在動物尸體上,然后再將它們放置在紙上。事實上,流明印相、照相蝕刻法和化學制圖成像法都與嵌在紙表面的鹵化銀晶體的化學和日光轉(zhuǎn)換有關(guān)。
除了這些方式外,我還使用兩種方法修飾圖片。07第一種是在玻璃板上通電48小時左右,電流通過金屬鹽和酸產(chǎn)生樹突狀晶體,可直接壓在印刷品上;第二種適用于有機分解的化學物,即在玻璃下,腐爛的尸體會釋放氣體和液體,這些物質(zhì)在鹵化銀晶體中產(chǎn)生顏色。慢慢地,我用這些液體創(chuàng)建了山脈、懸崖、沙漠和天空的背景圖像。
四只鳥和一只蜥蜴依靠蛛絲,翻越科洛拉山回到卡比卡比(Kabi-Kabi)國,回到它們的祖先身邊。? Judith Crispin
流明印相項目是怎么開始的?
朱迪斯·克里斯本:在澳大利亞,有很多像我這樣的人,他們從未感受過自己是白人文化的一部分,卻也疏遠了黑人文化。而作為一個成年人,再想要融入死去祖先的文化已太晚。我在澳大利亞原住民社區(qū)生活和工作了幾十年,學習他們的文化和語言,但我深知,我永遠都是一個局外人,也是白人文化的局外人。
原住民說:你對家園說話,家園就會回應你。對我來說,找到與國家“共享的語言”變得非常重要,因此我開始尋找模型、星座、“風線”、河流穿越沙漠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在這個項目中,我試圖建立與這片大地之間的關(guān)系,而不是從文化中繼承的東西。
我的第一個流明印相作品是拍攝虎蛇(圖04)。我發(fā)現(xiàn)它在冬季最冷的時候從冬眠中醒來,纏繞在路邊的樹枝上,于是在出現(xiàn)月食的晚上,我借著月光曝光了這張版畫。在這張照片中,照相蝕刻法的原理是借助露水將玻璃變得朦朧。
食蜜鳥知道,有勇氣歌唱著離開這個世界的鳥兒是鳥類的戰(zhàn)士,死后會有特殊的地位,而那些敢于直視死亡并歌唱的人不是真正的斗士。? Judith Crispin
那個月末,我制作了一張青蛙的照片(圖05)。令我驚訝的是,圖像清晰地顯示了青蛙的內(nèi)部器官,包括子宮和卵子。當然,肉眼很難看到這些東西,當光在一微秒內(nèi)從青蛙反射到我的視網(wǎng)膜上,我看到了那個瞬間。對于流明印相來說,在20~50個小時曝光過程中,光慢慢地“浸透”在鹵化銀晶體中,因此打印出來的圖像比我們?nèi)庋劭吹降囊嗟枚唷?/p>
你的每幅作品都包含一種敘事,你是如何構(gòu)建這些故事的?比如,以老鼠和太陽的形象出現(xiàn)嗎?(圖06)
朱迪斯·克里斯本:我的朋友格里爾說,一天下午她在畫室工作,突然發(fā)現(xiàn)一只被凍死的老鼠掛在窗外的葡萄藤上,而它的臉朝向太陽。因此,我基于她的講述創(chuàng)作了這張照片。照片中的太陽是用浸在氯化銅中的網(wǎng)球、咖啡過濾器、種子和樹脂創(chuàng)造的,我用盤子使電流通過相同的氯化銅溶液,然后轉(zhuǎn)移到網(wǎng)球留下的痕跡上,于是有了這張照片。
我們的家園將自己的孩子擁抱在懷里。? Judith Crispin
你的每張照片都包含一種寓意。請以烏鴉形象為例,談談簡短的詩文是如何與意象聯(lián)系起來的?(圖07)
朱迪斯·克里斯本:事實上,這是一幅沃爾普里女人的肖像,她是獵手和鳥類的守護者。她已去世,因而在她們的文化里,其名字不能被提起,照片也不能被展示出來。她活了100多歲,喜歡用古老的沃爾普里語在水洼旁唱歌,90歲之前都在捕獵,后來在養(yǎng)老院去世,那里與她的家鄉(xiāng)相距900多公里。她曾請求我,在她去世后把羽毛帶回她的故鄉(xiāng),她的靈魂會隨羽毛回去。她死后,我夢見她變成一只烏鴉,她的腹部閃爍著天鷹座的星星,這是鳥的標志。
在那個夢之后的幾個星期,我一直在尋找一只烏鴉,因為我知道這是我為朋友創(chuàng)作一幅肖像的最后機會。因此,我用蒲公英種子和顏料做了這個星座,用烏鴉家鄉(xiāng)的赭色刷了它的羽毛,并將圖像在陽光下暴露了32個小時。
馬爾科姆(Malcolm)被季風風暴擊倒在地上,等著羽毛、骨頭、石頭、草……,直到火把他舉起來。? Judith Crispin
安東尼(Anthony)經(jīng)過亨利的家園,看到那里的軍隊在作戰(zhàn),并被巨蟒埋在干涸水坑邊的圍籬樹旁。? Judith Crispin
對沃爾普里人來說,所有生物都和他們的家園有關(guān),這也是你作品的核心。4只鳥和1只蜥蜴依靠蜘蛛線回到它們祖先身邊,這個作品是怎么產(chǎn)生的?(圖08)
朱迪斯·克里斯本:這幾張照片是在昆士蘭東南部的一個綜合藝術(shù)中心創(chuàng)作的,這是卡比卡比(Kabi-Kabi)人的圣山肖像。這幅作品展示了與神圣之山相連的五種精神,沃爾普里人稱之為“蜘蛛線”,一種無形的線,將它們與自己的家園連起來。
畫面中有一只南方的貓頭鷹、一只戴面具的田鳧、東部的水龍、紫色的沼澤母雞和一只彩虹鸚鵡。這些生物是通過用人類頭發(fā)做成的“繩子”爬上山頂?shù)?,天空是由熱帶雨林的種子創(chuàng)建的,這座山是一只被擱淺的水母,還有脫落的蟒蛇皮、針鼴刺、蜘蛛、雨林赭石、樹枝和花瓣。
為了完成這幅作品,我用了兩張醋酸薄板,使其被強力磁鐵固定在鍍鋅鋼板上,用咸味醬涂上高光,發(fā)揮催化劑的作用。為了在山脈中創(chuàng)造植物般的細節(jié),我用單獨的玻璃板使電流通過氯化銅、硝酸銀、硫酸和鹽的溶液,將得到的晶體用手壓印上去。第一次曝光后,我用畫筆和鹽水,手繪線條來增強形狀,使用細金屬絲的照相顯影劑突出精致細節(jié)。然后,在接下來的41個小時里,照相蝕刻法原理被小心地重置。
你想通過可視化的“死亡”傳達什么?
朱迪斯·克里斯本:在白人文化中,我們很少見到人的尸體,當看到死去的動物時,大多數(shù)人會感到厭惡或表現(xiàn)出冷漠。即使我們是去哀悼一位名人,但在高速公路上依然會毫不猶豫地從一只貓頭鷹尸體上開過去。動物的死亡被認為微不足道,而我們又拒絕見證人類的死亡,因而我們與地球上其他生命日漸隔絕。我制作這些作品是為了對一只死去的鳥或蜥蜴表示敬意,是為了避免被當?shù)匚幕彩腔謴腿祟惻c自然平衡的一種方式。
梅麗莎在暴風雨中歌唱,越過褐色的山脈,哄著白色的桉樹入睡。? JudithCrispin
鸚鵡隨月光升起。? Judith Crispin
在你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關(guān)于同情心,你領(lǐng)會到了什么?
朱迪斯·克里斯本:我不太了解人類的同情心,但我見證了我的家園對大自然的共情。我看到大自然如何哺育每一個倒下的生靈,從一棵樹到一只死去的老鼠;我見過小鸚鵡把受傷的小鳥從公路上拉下來的樣子;我見過狗為了不驚嚇袋鼠媽媽和小袋鼠而穿過圍場的樣子。當然,自然界也是殘酷的,動物為獲取食物而捕獵,森林因燒山而恢復生機,但與人類相比,自然界很少有無意義的暴力行為。人類仿佛在睡夢中夢想著自己的優(yōu)越性,隨心所欲地消費一切,我并未看出人類的同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