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曉蕊
夏日熹微的晨光中,我沿著泛青的石板路,穿行在歷史老街平江路上。窄窄的河道穿街而過,座座石橋貫通兩岸,岸邊綠柳婆娑,花團叢簇。澄碧的河水緩緩流淌,搖櫓船穿橋而過,船上游人悠然安坐,聽船娘吟唱江南小調(diào),臉上漾著閑恬的微笑。
這就是我夢中的姑蘇老城,古巷小橋,流水人家,處處透著如詩畫般的清雅風韻。這條南宋《平江圖》上記載著的延傳至今的老街,暗合了我對江南水鄉(xiāng)的美好印記。
記得初次來蘇州,正是最好的年紀。那時我讀大學,臨畢業(yè)前在上海某電廠實習,幾個同學相邀出游,乘著綠皮火車到這里。適逢梅雨時節(jié),一行人穿街繞巷,從煙雨朦朧中望山看水,游園林,訪古橋,聽路邊老茶館傳出的評彈聲。
漸漸地,我和他落在后面,有一種說不出的情愫在雨霧里黯然滋長。巷子里遇見賣花的阿婆,籃筐里有串好的白蘭花、茉莉花,他跑上前買了些遞給我。那馥郁的香氣纏繞著,飄蕩著,像極了我們隱秘的心事。
畢業(yè)后,我們從同學變成戀人,接著結婚生女,一晃小半生過去。在無數(shù)的夢中,我漫步徘徊在幽長幽長的小巷,而再來蘇州,竟相隔二十余年光陰。
正如倪弘毅的《重逢》中,那句“你盡有蒼綠”,經(jīng)年之后,起初的濃情深意在時光的浸染下,已成為樸素純粹的親情,如長在心上的青苔,化成一片蒼綠。那深沉的蒼綠中,有老愛情的味道,亦藏有蘇州的氣息。
這次到蘇州,我們住進平江路附近胡同里的一家民宿,名為“前堂后院”。兩層小樓由民居改建而來,修舊如舊,古樸中透著靜雅,完好保留老建筑的蘇式格局。每間客房都有好聽的名字,采蓮、心悅、竹露、萱草、穿花等,顯現(xiàn)出詩意的細節(jié)之美。
晨起,沿胡同向前走一兩百米,就到平江路老街。街邊店鋪林立,過了8點鐘,路上游人多起來,擠擠挨挨,喧聲沸沸,一番熱鬧繁華的人間盛景。
我喜歡朝老街的支巷里走走,扭身拐進大儒巷、丁香巷、胡廂使巷、東花橋巷等等。弄堂里居住著枕河而居的老街人,清一色粉墻黛瓦的老宅舊院,青灰的外墻上有時光留下的斑駁痕跡。
街邊拉家常的居民、水井邊洗菜的婦人、穿藍衫搖櫓的船夫、橋頭戲耍的孩子……這充滿煙火氣息的市井生活里,處處透出安然自足的從容。
沿老街步行,拙政園、獅子林、耦園、隨園皆相離不遠。進入園中,目光所及,盡是蒼綠。沿著幽曲小徑兜繞一圈,看湖心涼亭,看庭院長廊,看假山魚池,看竹林花間,幾步一景,靜美如畫。園林布局精巧,溫潤而精致。
園林的精妙之處在花窗,有牡丹花、荷花、海棠花、梅花、竹節(jié)等圖案,還有鏤空而成的飛鳥、游魚、走獸,又或是鳳戲牡丹、魚戲蓮葉、喜上眉梢、松鶴延年等寓意吉祥的雕花,古風古韻,且構作精巧。
窗后是另一番更美的風景,芭蕉、竹石、蔓藤、花枝,半綻半隱,無限意趣,令人詫然之下,難免遐思翩飛。臨窗望去,花影綽綽映在粉墻上,亦別有幽致。
想起貼書上的一句,“花氣薰人欲破禪,心情其實過中年。”園林更貼合中年人的心境,慣看秋月春風,有了閱歷,有了滄桑,反而氣蘊于內(nèi),自有一種清遠深美的意味。
從園林出來,已是月色黃昏。沿青石小路朝回走,澄澈的月光落在河面上,鱗波閃動。老街上燈火闌珊,迷蒙夜色中,蘇州人將從前慢的精致生活,延續(xù)到俗常日子的煙火里。
老街人懂得日子是過給自己的,不將就,不湊和,他們舍得花時間和心思,巧手弄美味,在一簞食、一豆羹中,品味滋足味潤、余韻悠長的生活。蘇州老廚人的心思玲瓏,也使得蘇式小吃名揚天下。
走累了,尋一處小店坐下。點上些當?shù)孛?,桂花赤豆糖粥、桂花雞米頭、泡泡小餛飩、酒釀小圓子、啞巴生煎……食物的香氣在唇齒間彌漫,入口鮮香甘滑,令人回味許久。
這承載著蘇州人記憶與情懷的美食,是縈繞在當?shù)鼐用耢`魂深處的家鄉(xiāng)味道,也給予我這般外來客以妥帖的撫慰,令一日的疲累全消。
有的傳統(tǒng)老店里,還可以邊吃邊聽評彈,在一曲曲軟噥清音中,體會美食與時光的繾綣交錯。蘇州評彈是評話和彈詞的合稱,舊時又稱說書、南詞,那如雨滴般清潤柔婉的聲音,穿透數(shù)百年的光陰,依舊令每一位聽書人醉心蕩魄。
朱紅色的老戲臺上,桌兩邊坐著一男一女,男持三弦,女抱琵琶,彈唱曲目有《白蛇傳》《珍珠塔》《玉蜻蜒》,是癡絕纏怨的愛情故事。我雖聽不太懂唱詞,但早已沉醉在那一唱三嘆,以及輕攏慢捻的韻律里。
走出店時,空中飄起絲絲細雨。微雨落在身上,打濕了衣襟,而我神思飄忽,心仍沉在戲中。仿佛自己便是那為愛低眉的女子,傾心相許,偏又糾纏交錯,迷失在時光巷陌里。戲里戲外,早已辨不清真假。
那夜我回到房間,斜倚在床邊,聽微雨敲窗,聽雨打芭蕉,聲聲入韻,如一闕清詞。夜雨瀟瀟中,煙雨如畫的姑蘇城,宛如白蓮花般在我的心底盛開,瓣瓣流香。
這便是蘇州,令我半生牽念,無限癡迷留戀的千年古城。那一份寧靜淡然,是浸潤在骨子里的風雅。讓人來了便不忍離開,甘愿沉溺其間,靜聽風雨,淡看煙云,任時光悠悠然然地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