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辟之,不得與之言。
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長沮曰:“夫執(zhí)輿①者為誰?”子路曰:“為孔丘。”曰:“是魯孔丘與?”曰:“是也?!痹唬骸笆侵蛞?。”問于桀溺,桀溺曰:“子為誰?”曰:“為仲由。”曰:“是魯孔丘之徒與?”對曰:“然?!痹唬骸疤咸险咛煜陆允且?,而誰以易之?且而與其從辟②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耰③而不輟。子路行以告,夫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
子路從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④。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蕓。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隱者也。”使子路反見之。至則行矣。子路曰:“不仕無義。長幼之節(jié),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p>
(原文據(jù)中華書局2012年版《四書章句集注》)
【注釋】
①執(zhí)輿:執(zhí)轡(拉馬的韁繩)。本為子路駕車,因子路已下車,故由孔子代駕。
②辟:同“避”。
③耰(yōu):播種之后,再以土覆之,摩而平之,使種入土,鳥不能啄。
④蓧(diào):古代除田中草所用的工具。
【譯文】
楚國的狂人接輿一面走過孔子的車子,一面唱著歌:“鳳凰呀!鳳凰呀!你的德運怎么這么衰弱?過去的不能再挽回,未來的還來得及改正。算了吧,算了吧!現(xiàn)在的執(zhí)政諸公危乎其危!”孔子下車,想同他談?wù)?,他卻趕快避開,孔子最終沒能同他交談。
長沮、桀溺二人一同耕田,孔子路過,叫子路去問二人渡口在哪里。長沮問子路:“那位駕車的是誰?”子路答:“是孔丘。”長沮又問:“是魯國的那位孔丘嗎?”子路答:“是的?!遍L沮便道:“那他早曉得渡口在哪兒了?!弊勇吩偃栬钅?,桀溺問:“您是誰?”子路答:“我是仲由?!辫钅缬謫枺骸澳囚攪浊鸬拈T徒嗎?”子路答:“對的?!彼愕溃骸跋窈樗粯拥膲臇|西到處都是,你們同誰去改革它呢?你與其跟著(孔丘那種)逃避壞人的人,為什么不跟著(我們這些)逃避整個社會的人呢?”說完,仍舊不停地做農(nóng)活。子路回來報告給孔子??鬃雍苁氐溃骸拔覀兗热徊豢梢酝w禽走獸合群共處,若不同人群打交道,又能同誰去打交道呢?如果天下太平,我就不會同你們一道來從事改革了。”
子路跟隨孔子出行,卻遠落在后面,碰到一個老丈,他用拐杖挑著除草用的工具。子路問道:“您看見我的老師了嗎?”老丈道:“你這人,四肢不勞動,五谷不認(rèn)識,誰曉得你的老師是什么人?”說完,把拐杖插在地上去除草了。子路拱著手恭敬地站在路旁。老丈便留子路到他家住宿,殺雞、做飯給子路吃,又叫他兩個兒子出來相見。第二天,子路趕上了孔子,報告了這件事??鬃拥溃骸斑@是位隱士?!苯凶勇坊厝ピ倏纯此W勇返搅四抢?,老丈卻走開了。子路便道:“不做官是不對的。長幼間的關(guān)系,是不可能廢棄的;君臣間的關(guān)系,怎么能廢棄呢?你原想使自己純潔,卻不知道這樣隱居便是忽視了君臣間的必要關(guān)系。君子出來做官,只是盡應(yīng)盡之責(zé)。至于我們的政治主張行不通(這件事),早就知道了?!?/p>
【簡析】
《論語》中這三則最為顯著地體現(xiàn)了儒家的“共同體”精神,足見孔子本著“道義共同體”與陌生人,尤其是破壞共同體的陌生人交往時,有著強烈的道義擔(dān)當(dāng),以及共同體的主人翁意識與憂患意識。接輿、長沮、桀溺、荷蓧丈人這四位隱士對于孔子與子路來說,顯然是完全陌生的人。通過孔子、子路對待隱士的態(tài)度與言辭,有三點可以看得很清楚:其一,對待隱士,既希望謙虛求教有所進益,也想要正告隱士應(yīng)該將自潔其身與兼善天下結(jié)合起來,以廣其志。隱士認(rèn)為其時天下不能有所作為,而孔子和子路則不僅認(rèn)為君子處世有無可逃避的道義與責(zé)任,還希望隱者能改變忘情、忘世的態(tài)度,一起努力拯弊救亂。其二,對待時世,正是因為世衰道喪、廢義亂倫,才需要有才德之人以民胞物與之仁來入仕救民、扶世教而正人心,不能避世忘義而但求保身遠害。在儒家看來,世人都是榮辱與共的一體同胞,雖然暴亂之人破壞社會的和平穩(wěn)定,但普通百姓都是無辜的,君子當(dāng)然不忍、不能棄絕不顧,仍應(yīng)量力而行。其三,對待自己,即便力有不及,也要為所當(dāng)為,甚至棲棲惶惶“知其不可而為之”,充義理之心,養(yǎng)浩然之氣,拯救生靈于涂炭之中而情不容已。正如陸隴其《四書講義困勉錄》引用顧涇陽的話所說:“天下有一毫可為,圣賢不肯放手?!币谎砸员沃?,孔子視隱士以及天下所有的熟人與陌生人(即全人類)為一個“命運共同體”,任何人都不能因偏安一隅而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