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的境界

◎閆善華

翻開伊勒呼里這部長卷的首頁，上面說大興安嶺若干年前是一片大海，后來不知是哪位神仙的一個手勢，把水牽走了，讓這里成為連綿的青山，也成為高寒禁區(qū)。從此，終年不化的凍土帶，像一條凍僵的蛇，臥在低洼地帶，那股寒氣讓生命難耐。

當我登上地處大興安嶺最冷的小鎮(zhèn)呼中區(qū)管轄的1400多米高的小白山時，發(fā)現(xiàn)山坡上生長的植物種類確實稀少，只有偃松、紅豆樹遍及山坡。霎時，我對在惡劣環(huán)境中頑強生長的植物，產(chǎn)生了無比強烈的敬重感。

就偃松而言，它不但在這里忍受寒冷之苦，而且還匍匐在山脊上，就像母親緊緊呵護著孩子一樣，生怕零下50攝氏度的嚴寒把山嶺凍僵。它本來可以像其他松樹一樣，落腳在海拔低一點的山梁，可是她卻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這崇山峻嶺。偃松雖然匍匐而生，但心靈的高度又有誰能讀懂？短暫的夏季不到百日，它還沒來得及完成孕育生命的旅程，風雪就再次施展了威力。它只好彎下身軀，再次俯首，只為守候這艱難的旅程。一次次的寒來暑往，都是夏短冬長。偃松的果實在艱難中孕育千日，才有玉米粒般大小，對此我俯首敬重，敬重它在“高處不勝寒”中完成使命。滿山的松香飄逸，整個山嶺都是它心情舒展那一刻的氣息。我沉醉了，沉醉在它超凡脫俗的世界里，如同洗了一次松脂浴，洗掉塵土，洗掉世俗，讓身心感受從沒有過的清凈。

在小白山，還有低矮的紅豆樹，它從翠綠的葉片中露出半面羞紅。我在大興安嶺生活30多年，還是第一次近距離和紅豆樹相遇。原以為照片就足以誘人，可在貼近它的這一刻，我怦然心動。這是怎樣的嬌羞，竟在高寒的山脊上堅強地走完生命的旅程？這是怎樣的情感，和這挺拔的山嶺相依為伴？和這偉岸的山嶺相比，它太矮小，矮小得讓我心疼?？粗t豆樹的那份羞紅，原以為畫面上的它是在安逸的環(huán)境里矯情，可是……沒有。它就在我眼前，我盡量讓自己貼近它，坐在它身邊，就像和久別的朋友相逢，親切地捧起它的嬌容，貼近我的唇，我只想給它一個意味深長的吻。這一吻里，有我對它最純潔的敬仰；這一吻里，有我對它深深的愛慕……我坐在它身邊，沒有話語，只有互相對視的眼神；沒有世俗，只有最淳樸的感情。這些年來，我曾眾里尋它千百度，驀然回首，它卻在這小白山的極寒處。我把紅豆果放在掌心，擎起它在極寒中播灑相思的那份真情。

在大興安嶺，讓我不能釋懷的還有白樺那雙凝望的眼睛。每當我的目光和它對視，那是心靈的共鳴。它不浮華，不張揚，只在屬于自己的世界里演繹春夏秋冬。它純潔得無可挑剔，靜美得無與倫比。它的眼睛里攝取了日月精華，它的體內(nèi)蓄滿了天地瓊漿。我常常在低迷時走近它，就像一位摯友。無須語言，握著它的枝條，僅僅是手的相握，我卻讀懂了它沉默無語的情懷。那雙目光，已讓我人生有了方向。在它面前，我低下頭，感到十分遜色。

在大興安嶺無數(shù)種植物中，還有一種是上帝賜給這里的精靈，那就是藍莓。當我重新審視它時，我更加敬重它至高的境界。在這片茫茫的大山里，當大自然把別的樹木都安排到適宜的地帶，讓其彰顯生命的強悍時，卻把它安排到了讓人望而卻步的凍土地帶。它的腳下是常年不化的凍土，當它的根系無法向下扎根時，就橫向抓住寸土來汲取養(yǎng)分。當別的樹木享受短暫夏季帶來的溫暖時，它始終置身在寒冷中演繹生命的最強音。它在初春時的千里冰封中，就開始孕育生命的花蕾。當別的漿果還在沉睡時，它已經(jīng)邁向了生長的里程。成熟的它以純凈的藍在低洼處閃現(xiàn)。它所含的花青素能激活生物細胞，被稱為“黃金果”。當人們盡享它帶來的健康、快樂時，誰能想到是它在寒冷中的堅強挺立，才成就了凍土帶的美麗。

人生就是一場感動，不僅僅表現(xiàn)在同類之間，也常常表現(xiàn)在世間萬物中。這樣的感動往往來自相知、敬重。

當這份遲來的相知、敬重像劍一樣穿透我心時，高大的、渺小的、能言的、緘默的世間萬物，都像這幾種植物一樣留存在我心中，讓我為之流淚或感懷心疼，激勵我成長，成為我人生旅途中不可多得的財富。

這些值得敬重的植物，就像前世的一份緣。我與它們邂逅，讀懂了它們高尚純潔的心靈。它們以一份禪意、一份善良、一份樸實存在于世，從不炫耀，也從不低迷、從不沮喪，而是默默地在最惡劣的環(huán)境里，葆有積極向上的精神，忠于職守，甘于奉獻，成為人類精神文明的楷模和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