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朋友處得來書法家張幼蘭老師的自傳《岷江戀》,可惜是打印本的殘稿。雖然不是全本,但一口氣讀完,還是可以窺見張幼蘭跌宕起伏的一生。另外還有一本她和丈夫陳怡先生合用的筆記本,泛黃的紙張上,字跡早已淡褪,或記錄日常瑣屑,或縱論天下時事,或談讀書感想,或記書信往來,或作詩抒懷……所涉極廣,一頁一頁,我虔誠地翻閱,張幼蘭傳奇一生,隨時光之河,瞬間倒溯至我眼前。
四川眉山,這個不斷出現(xiàn)在中國古代文學史里的地名,因“三蘇”而成為文人心中的圣地。1923年,張幼蘭出生于眉山太和鎮(zhèn),少年學書,后畢業(yè)于四川大學,一生輾轉(zhuǎn)于蜀川、蘇皖之間,臨池不倦,自成一家,晚年尤工小楷。
張幼蘭自述曾于1957年被分配至盱眙中學做語文老師,讀來更覺親切,捧讀再三,張幼蘭執(zhí)教鳳巢的往事盡奔眼底。國事維艱,命途乖蹇,張幼蘭始終襟懷坦蕩,傳道授業(yè),金針度人。大饑荒年代,看著面黃饑瘦的學生,她必傾囊相助,質(zhì)樸平淡的敘述,流露出一片真情。
我生也晚,無由親炙。1992年,我?guī)煼懂厴I(yè),分配到張洪中學,鄉(xiāng)村生活枯燥無味,晚間無聊,多以練習毛筆字打發(fā)時光。那時就常聽人談起張幼蘭的書法,彼時她已從教師進修學校退休,閑居家中,讀書寫字,晚來書法日益精進。我曾癡想能拜在她門下,只是可望而不可及。
后來,我調(diào)入盱眙中學工作,校園圖書館后有一個幽僻園子,不大,但設(shè)計頗具匠心,假山繞流泉,修篁映回廊。最吸引我的是回廊內(nèi)壁上鑲著許多碑刻,入園門時,便赫然立著一塊碑石,刻有描紅楷體“江南直隸泗州知州張文炳建立”的碑文,記不清是誰寫的,依稀記得落款上有“雍正五年十月”的字樣,應該是雍正年間的留存……古拙敦厚,不禁讓人發(fā)思古之幽情,遙想當年泗州城車如流水馬如龍,滄海桑田,如今繁華古城已成水鄉(xiāng)澤國。而碑廊中,最吸引我的便是張幼蘭的那幅小楷作品,書寫的內(nèi)容是蘇軾的一首詞《滿庭芳·水淺凍》。那時只覺得張幼蘭字好,時常觀賞,流連其間。這期間,我才知道張幼蘭是享有盛譽的老一輩書法家,時任世界書畫家協(xié)會理事、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江蘇分會會員。
2012年,盱眙中學搬往新校區(qū)前,我?guī)缀趺刻於既ツ抢锟纯?,為這塊石碑的命運隱隱擔憂。9月份開學,到新校區(qū)時,我居然發(fā)現(xiàn)在日省池邊,臨水建了一個碑廊。山上園子里的碑刻已悉數(shù)搬來,直隸泗州知府那塊碑安在最南端的亭下月亮門一側(cè)。可惜工人搬運時,不小心弄斷了碑身,拼接起來,斷痕刺目,令人揪心。所幸張幼蘭那塊《滿庭芳》完好無損,撫碑認讀,恍如隔世。
前兩天讀張幼蘭自傳,才知道她是眉山人。這就是了,元豐三年二月至元豐七年四月,蘇軾因烏臺詩案而謫居黃州。黃州歲月,蘇子形影相吊。元豐七年四月,他又徙汝州,歲末,來泗州會見友人,于是便有了這首《滿庭芳》,序云:“余年十七,始與劉仲達往來于眉山。今年四十九,相逢于泗上。淮水淺凍,久留郡中,晦日同游南山,話舊感嘆,因作此詞?!备糁甑臅r光之河,蘇軾感慨萬千,到了盱眙,見故友,登南山,高蹈云間,不避疏狂。三十三年的友情滾滾滔滔,氣象萬千,五年的謫宦苦楚,傾瀉如瀑。
書錄這首詞時,張幼蘭已83歲高齡。自1957年寓居盱眙,到此已逾34年?;蛟S,在思鄉(xiāng)的日子里,是蘇軾的詞給了她心靈安慰。夜深人靜之時,她可能用狼毫筆無數(shù)次地在紙上寫這首《滿庭芳》。
2005年仲秋,盱眙中學建碑廊,有人求張幼蘭墨寶,她提起筆來,并不刻意,仿佛這首詞是從她生命深處自然流淌出來:“家何在?因君問我,歸夢繞松杉?!贝诵陌蔡幈闶羌?,她又輕搦彤管,在上款從容題下“天高云淡”的字樣。
讀完這個殘本自傳,總覺得意猶未盡,到網(wǎng)上查找全本,可惜沒有,查到了馬培文老師的一篇評論——《幽蘭青翠紅塵間——二讀張幼蘭老師的〈張幼蘭自傳〉》,馬培文的評價極富詩意,抄錄一段,以供研讀:“朝花夕拾,可歌可泣的往事紛披,如碎落的花瓣沾著泥土的氣息,在婆娑搖曳的細碎聲中,懷舊的飄逸與悠遠的惆悵盡情流淌,真是浪花朵朵,滿目漣漪。”
坐在教室里讀著這些文字的時候,我想,這位曾經(jīng)為盱眙中學剖肝瀝膽的老教師,跟眼前這些正在埋頭刷題的孩子們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一定有,只是我無法具體描述或闡釋這種關(guān)聯(lián)。這種關(guān)聯(lián)應該是來自生命本身的彼此觀照,張幼蘭臨終前還在校友贈送的太湖石上題字:“奉獻、求實、創(chuàng)新”,拳拳之心,其香如蘭。在這個校園里,多少孩子日日從那塊太湖石前走過,可有誰還知道張幼蘭的傳奇故事。
斯人已逝,那一輩師者日漸凋零,薪火漸稀,令人唏噓。所幸有碑石在,石在火種不滅。唯碑石無言,碑石亦有言。
現(xiàn)在,我比任何以往都清醒,教育不應只有分數(shù),教育是靈魂的事 ,就如老校長王佩瑜所云:“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你們讀書是為了將來能給國家做更多的貢獻,不要讀嫁妝書,不要當繡花枕,不要當寄生蟲。”張幼蘭牢記校長庭訓,念茲在茲,抱定宏旨,踐行一生。
合上書稿,默念先生之名,周遭有蘭香充溢,不由得想起韓愈的詩句:蘭之猗猗,揚揚其香。眾香拱之,幽幽其芳。不采而佩,于蘭何傷?以日以年,我行四方……
張居祥: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盱眙中學高級教師。
圖片由本文作者提供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