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游園驚夢》中互文的寫作方式和意識流表現(xiàn)手法,造就了值得深思與解構的錢夫人形象。古典文化對白先勇的熏陶,以及現(xiàn)代西方寫作技巧的兩相融入,讓他筆下的女性人物在賣弄風姿的同時不失典雅。本文以《游園驚夢》中的錢夫人作為切入點,從人物自身、社會因素及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角度分析他筆下的女性形象。
關鍵詞:《游園驚夢》 尹雪艷 女性形象 白先勇
白先勇是臺灣當代最負盛名的作家,他視文學為表現(xiàn)人性的藝術,力圖挖掘與呈現(xiàn)人類生存形態(tài)和精神世界的豐富性,“希望把人類心中無言的痛楚表達出來”a。同時他具有深厚的古典文學的根基,在其作品中展現(xiàn)出一種寓古典于現(xiàn)代的特殊美。
《游園驚夢》的故事沿襲了白先勇一貫感傷黯然的筆風,一場短暫熱鬧的筵席,卻在錢夫人對前塵往事半夢半醒的追憶中,延展出一段在時代陰影和個人悲劇交錯下令人唏噓的舊時光,于熱鬧中反襯出一種沉重而又悲涼的氛圍。錢夫人一生唯一的一次繾綣交合是和錢將軍的隨從鄭參謀,也正是這一次交歡才讓她體會到“活過一次”的快感,可惜遭到妹妹月月紅的陷害,在目睹月月紅和鄭參謀的私情后,藍田玉便啞然失聲。而在竇公館中程參謀和蔣碧月兩人的輪番敬酒和明目張膽的調情,將她已經淡然的傷疤再次揭開,所有的喧囂抵不過內心的絕望與疼痛。“我的嗓子啞了”,是對喧鬧場的回應,更是內心無力的獨白?!叭说撵`性完全被罪孽的肉體和獸性壓制,靈與肉在白先勇這里是完全分離的極端狀態(tài),當人困于肉性窠臼時,靈是完全沉默的。”b沒有過多的描摹與解釋,然而這種沉默卻生發(fā)出一種無法言說的嘆惋。
英雄末路,美人遲暮,是世間最無可奈何的悲涼。白先勇對這種悲涼是深有體會的,作為國民黨名將白崇禧的兒子,英雄末路是他以男性為主角的文章中最常展現(xiàn)的沒落景象。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的無奈哀嘆在《國葬》《梁父吟》這些作品里俯仰可見。若說男人最寶貴的是功名權勢,那女子最恐懼的便是容顏易老,青春不再?!熬腿宋锒?,他著意選取一個容顏衰老、窮途末路的將軍的遺孀作為描寫對象,她給人的印象,倒不是一個人物,而是一個意象:西風殘照,漢家陵闕。錢夫人,一個風光不再的前將軍夫人?!眂在錢夫人身上演繹這場“夢”的開始與結束,又有多少人能真正讀出此間深意?
有人說白先勇是20世紀60年代最善刻畫女人的作家 ,也有一種讓人忍俊不禁的說法即:白先勇的小說暗示了他有強烈的厭女傾向,顯然這純屬無稽之談。白先勇對女人心理的理解和洞察是精準而可怕的,而他自身的性傾向,更賦予了他旁觀者的清明和代入者的細膩,這份深入骨髓的理解與愛憐,讓他心寒而痛惜地明白這些美麗妖嬈多智的女子,即便在亂世濁流里傾盡力氣撐桿使自己這一葉扁舟駛向幸福,卻仍免不了被無常多舛的命運帶往禍福難測的危險之地。
瞎子師娘說:“你們這種人,只有年紀大的才懂得疼惜啊。榮華富貴——只可惜長錯了一根骨頭?!彼坪鯏喽艘磺斜揪蜎]有好結局,繁花落后只能凄涼一片。或許愛情只屬于戲中的杜麗娘和柳夢梅,所謂的榮華富貴是一種奢侈品,但可惜這榮華富貴也隨著錢將軍的逝世而黯然褪色。從腳步邁進竇公館的一刻,錢夫人的心里就開始躊躇,杭綢的長旗袍在眾人清一色的臺灣短旗袍中顯得滑稽守舊;以往錢將軍尚在的時候哪次她不是占先上桌的主位,可這次她坐著第二桌的主位都臉紅心虛。唱戲本是拿手活,信手拈來不在話下,怎么從入園聽到竇夫人說今晚非要唱戲不可的一瞬間,心中就隱隱不安了起來?席間眾人越捧,她越是心虛,可也沒到不敢上臺的地步,只是擔心被人比下去。直到竇夫人的妹妹桂枝香不知好歹地跑來敬酒,眼神睨著她拿話堵著她,到了避無可避的地步,只得飲下這杯花雕,高潮也就此掀開。初時只道酒中微有辛辣甘飴,細嘗之下又遺憾滋味不足,這酒的力道慢慢升了上來,由胃中上下滲透,浸潤五臟,催起了體內一陣陣的潮熱,往昔的回憶也不安分了,大段的心理描寫流淌出的是禁閉已久的夢魘,渾似狂暴的猛獸吞噬著她漸弱的意志,也只有白先勇這樣隨性而至的意識流表現(xiàn)手法才能點染出錢夫人半是癲狂半是虛弱的迷離狀態(tài)。原本臆想涓涓歲月能帶走一切傷痛,哪知帶走的只有僅有的溫暖和稍縱即逝的歡愉。所有的底氣隨著酒勁消失,一句“我的嗓子啞了”,哽咽在喉頭的是半生的浮華塵事。
白先勇的筆下總有那么多美得讓人心生嫉妒的女人,然而她們在擁有姣好容貌的同時,命運并沒有垂青她們。在《永遠的尹雪艷》里,尹雪艷作為當紅舞女,“對男人來講,就是他們財富、欲念的投射物,他們之所以貪戀她的美色,對她的‘煞氣追奇獵險,是因為得到她就是一種獲得財富、獲得權力的象征,并通過她的追逐來炫耀自己的財富和權力。或者說,他們從來沒有把尹雪艷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來對待,也沒有一個人是真正地愛上了尹雪艷這個人”d。男人們想要抓住他,為了她傾家蕩產。王貴生說:“如用他家的金條兒能夠搭成一道天梯”,“他愿意爬上天空去把那彎月牙兒掐下來給她”。她只是笑著不語,王貴生貪污被槍斃,尹雪艷在百樂門停業(yè)一宵,可她的有情有義也就到此便淺嘗輒止;女人們嫉妒中傷她,說她八字帶煞,她卻在這風言風語中依舊故我。徐壯圖被建筑工人刺死,被徐家上下罵作狐貍精的她竟膽敢一身素衣,獨往靈堂祭拜,還摸了徐家孩子的頭,握了徐家遺孀的手,大大方方的來去自如,在場親友有驚訝者有憤怒者,卻無一人有膽識敢攔住她。
這篇小說是白先勇諸多以女性為代表的小說中爭議最大的一篇,有些評論家認為白先勇受男權主義的束縛,符號化尹雪艷的形象來滿足男性讀者心目中對尤物的幻想,是藝術創(chuàng)造性匱乏導致的失敗。另一方面,臺灣學者歐陽子曾有過這樣的評論:“尹雪艷,以象征含義來解,不是人,而是魔。她是幽靈,是死神。”e于筆者而言,尹雪艷是男人精神性的彼岸,他們將窮盡一生前往,卻終究無法抵達。白先勇在描繪尹雪艷時達到了一種不露聲色卻意味猶存的文學表達高度,這樣一個精明世故的女人背后不知暗藏多少次的頭破血流,心酸悲苦,可是他不寫。他只寫她的光鮮,寫她在人群中翩然獨舞的優(yōu)美,卻不想讓讀者輕易看到這光鮮外表下艱難的心靈跋涉。她的魅力,她的神秘與光輝將被人崇拜,這一份遙遠而空洞的崇拜也注定她將永遠不能被完整地理解與接納。她真的永遠不會變老嗎?非也,尹雪艷看透了世事無常,在自己的旋律里,孤獨地上演著人生大劇。
《游園驚夢》里除了成熟的意識流寫作手法,這種明顯的現(xiàn)代文學的標志外,更有豐富的互文修辭。文本中的互文不僅僅是昆曲與人生的交錯,更是戲中之夢與現(xiàn)實之夢的糾纏,禁錮杜麗娘的是她貴族女子的身份,是她恪守禮教的父親為她構筑的深深庭院;禁錮藍田玉的是她戲子的身份,于亂世狂流中,無可選擇地成為填房,失去了身體和情感的自由。藍田玉與鄭參謀一次交合,恐怕是她唯一一次嘗到做女人的滋味,不想?yún)s被心狠自私的妹妹半途搶去了情人,她不能反抗亦不敢張揚。相思而死的杜麗娘托夢柳夢梅,神話般上演了一場死而復生的驚魂劇,終得與情郎廝守的完滿結局;藍田玉委屈一世,壓抑情愛,換得的卻是半生凄涼。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在行文結構上與《游園驚夢》頗為相似,只在一夜的光景中由眼前情景牽扯出大半輩子的煙云往事。金兆麗沒有藍田玉戲子般悲春傷秋的情懷,也沒有達到尹雪艷那般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氣度,她有的是美貌和精明,美貌是她的本錢,精明是她的經營。前半輩子她馳騁百樂門,紅透半邊天,后半輩子眼瞅著要人老珠黃時,雖不濟卻也釣著個土財主陳發(fā)容。她的人生哲學簡單清晰:榮華富貴。不是沒有經歷過愛情,愛上了那個臉紅羞澀的男子月如,帶回家的頭一晚發(fā)現(xiàn)他是個童男子,竟在清冷的月色下淚如泉涌,須臾間直抵心靈的震動,洗刷了半生受的屈辱褻瀆??上默F(xiàn)實世故讓憧憬尚不及萌動便被扼殺,她不是等待被救贖的瑪絲洛娃,一次的洗滌豈能拯救改變一生?藍田玉的游園夢已驚醒,金大班的最后一夜還在,過了這最后一夜,所有的傳奇將煙消云散。
白先勇是懂女性的,也是憐女性的,這種憐憫,是不動聲色的,甚至是凌遲一般殘忍的,他刻畫了那么多美好的女性形象,卻無一例外的沒有一個人得到十全十美的幸福。他用哀傷至絕望的筆觸描繪著這些在亂世風雨中瑟瑟顫抖的嬌弱鮮艷女子們,也如實地鋪墊出她們即將零落成泥碾作塵的命運。
a 王欣:《淺析白先勇筆下的女性形象及其悲劇命運》,《青年文學家》2015年第35期,第35頁。
b 陳瑩:《女性關懷的不同書寫——試比較〈孤戀花〉與〈相見歡〉》,《名作欣賞》2018年第24期,第75—76頁。
c 鐘海林:《沒落貴族的哀怨之歌——論白先勇的〈游園驚夢〉》,《名作欣賞》2018年第36期,第17—20頁。
d 張園園:《尹雪艷:是“死神”還是“精靈” 》,《山東教育學院學報》2009年第24期,第64—66頁。
e 歐陽子:《王謝堂前的燕子—— 〈臺北人〉的研析與索隱》,見《白先勇文集2》,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160頁。
作 者: 蔣薇,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敘事學。
編 輯: 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