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里的科技與狠活兒

俞耕耘

回想我的閱讀，竟是從字典開始。還不認字時，我喜歡專挑字典里的生僻字，把它們寫在田字格里。上了小學，姥爺有本《康熙字典》，附錄里收有歷代帝王的改元年號，不明所以，我就愛記這些。最早接觸的東西也就形成了情結，所以精神分析總愛從童年里找尋創(chuàng)傷。我對歷史的興趣最早，啟蒙讀物是林漢達編寫的《中華上下五千年》，即使現(xiàn)在看到書中的插圖，還是那么親切。

貴陽“鐘書閣”書店，曾被美國《WIRED》雜志評為“全球10家最美書店”之一。

每次買書都像諸侯覲見

春秋戰(zhàn)國、五霸七雄，這些遙遠的文化記憶開發(fā)了我的精神世界。以一個3年級兒童的理解力，將周王室和諸侯兼并的關系看得云里霧里。但它也教會我，看書不要怕亂，慢慢捋總會有線索。那些故事對我的認識有很大沖擊，我較早便放棄了非黑即白、單一直線的思考。歷史上的大分裂時代，大家互為敵手，既看不慣也干不掉。生存更多時候要學會求同存異，而非你死我活。那時候遇到生字就查，拼音還寫得密密麻麻。這就是兒童精神，不怕麻煩，有的是耐心。

如今還有教授問我，是否有家學淵源？我聽了都暗自苦笑。父母是被耽擱的一代，年輕時學業(yè)荒廢，匆匆上班，人生倉促得像趕公交。除了父親因為愛繪畫，還存有一些畫冊，家里基本沒什么書。我的書都是上學后攢出來的。上世紀90年代，手頭很緊，對于工人家庭，買書更是不匹配的奢侈。盡管如此，父母還是盡力滿足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們?yōu)槲屹I的《白話資治通鑒》和《中華活頁文選》，因為造價昂貴。我不止侵占他們很多周末，還花掉他們不少工資。這讓我深感，如果不認真閱讀，就是對父母的不公。

我兒時常去的書店基本都在西安城內(nèi)，和周王室的“王畿”一樣，每次買書都像諸侯“進城”覲見。而家附近的舊書攤方便多了，沒事我就拿零錢去“踅摸”。和攤主討價還價。諸如神魔人情、譴責志怪、歷史演義等白話小說，我買了不少。雖然破爛，但基本是人民文學、上海古籍、中華書局出品的經(jīng)典讀物。后來我對圖書版本，內(nèi)文版式的偏好，大概都是童年養(yǎng)成的“毛病”。

我曾特別著迷于岳麓書社的“古典名著今譯讀本”系列，因為是白話譯文，勉強能讀懂一二，與中華書局、上海古籍的書比，相對便宜不少。封面花花綠綠，卻顯得格外古樸素雅。叢書品種從《國語》《戰(zhàn)國策》到先秦諸子，有經(jīng)有史有兵法。當時我專挑故事看，遇到議論的內(nèi)容就跳過。就像不吃果肉的膳食纖維，只是吸口汁水而已。如將閱讀比作投資，其必然具有“復利”效應，積累使本金增多，如杠桿使受益更大。世人皆知走出舒適區(qū)之難，但硬著頭皮的自虐式閱讀，最終也可能解鎖技能，享受快感。

那時的中學圖書室里，管理員只有一個校工老頭。學生不能進入，只有通過一本索引目錄，乞他找書。他橫上桌子，堵在門前，像守著私產(chǎn)，防著賊。每遞出一本書都不情不愿。萊蒙托夫、郭沫若、任繼愈、朱光潛……那時我上初一，借到書就抄。若要問我當時能看懂多少，我認為沒多少，但這不重要。抄書本身會形成反射記憶，對未成年人來說，比讀書深得多。時至今日，我的記憶點還常停留在15歲前的老底上。

高一時我接觸到了李澤厚、汝信等前輩的作品，發(fā)現(xiàn)美學竟可將藝術、哲學、思想史“合體”得如此好。以前我只對中國古典有興致，對中西古今的比較互通根本沒有了解。它為我讀研時選美學專業(yè)，早早埋了伏筆。之后我對每個領域的閱讀興趣，可謂都由具體作者開啟。讀郭沫若令我喜歡中國歷史；看諸子散文，令我愛上中國哲學；郁達夫、昆德拉和?？拢址謩e讓我對現(xiàn)當代小說、外國哲學有了熱情。

魯迅先生有過“抄古碑”的無聊苦悶期，而他的小說史研究，雜文的鉤沉功夫，也多在那時奠定。我的中學記憶大多厭倦乏味。閱讀給我的最直接影響是，當了文科生。高中物理老師曾當眾譏諷我，“看來你選對了，你也只能學文科”。那副表情難看得詫異。可以說，讀書使我“認識自己”，它貼近了生活的確定性。我明白自己厭惡什么，熱愛什么。

直到高考前，別人刷題時，我還把西方文藝理論壓在試卷下面看。后來報志愿，我全部填了中文專業(yè)。這專業(yè)“好處”是不學高數(shù)，真正把讀閑書、搞文藝當本業(yè)，心安理得。對于閱讀，我有底氣說，長久的積累并未浪費，人生的精力更沒虛耗。不論所學還是工作都高度合一，我就是那個鎖定一只羊，死薅羊毛的傻瓜。但是我沒有辜負自己，甚至從未否定、偏離過既有的設想。如今看，這種自我決定的意志，仍不可思議。

讀研期間我開始著手于寫評論。作為一個新手，我的開場不錯，第一篇隨筆就發(fā)表在《中國新聞周刊》上。在《光明日報》《人民日報》刊發(fā)過幾篇文章后，我如愿以償?shù)爻陨狭恕皩懽黠垺?。很多人問我為什么不去搞學術，當高校教師，以此支持業(yè)余寫作。這些話說來都很輕巧，寫作不只要有空閑，更要有閑情。研究則意味一輩子圍繞一個領域，一個對象的那幾本書，翻來覆去倒雞毛。

即使如此，我的閱讀還是無可避免地從純粹走向不純粹。隨著在文藝評論、文化評論和書評上的深入，從而把閱讀和寫作“綁定”起來。原先漫無目的翻閑書，如本雅明所說，像巴黎拱廊的漫游獵艷者。現(xiàn)在則成了帶著評論任務去讀書，心態(tài)從欣賞變成分析，難免索然。別人看書像吃雞，關心味道。我卻在意這只雞的解剖如何、骨架怎樣。

與以前書籍的匱乏相比，如今是出版過剩、誘惑過多，人的精力反而不夠。富氧和缺氧一樣會不適。以前讀書并沒什么選擇困難癥，能看到的就是名著?，F(xiàn)在亂花迷人眼，泛讀、跳讀和略讀，終歸都是要做取舍。不同的類型定位，決定書的讀法不同。為獲取信息，可速讀了解；為故事情節(jié)，可跳讀消遣。為了學習語言質(zhì)感、氣息節(jié)奏、結構經(jīng)營，就得細讀文學經(jīng)典；為了思維訓練，提煉觀念方法，躍升認識能力，則要精讀學術名著。后兩者多是研究性、學習型的閱讀。我對圖書的分類也由此而來，即“爺爺書”與“孫子書”。換成嚴肅的說法是“原典和非原典”。前者為數(shù)不多，經(jīng)過歷史考驗與沉淀，是有公論的開創(chuàng)性著作。后者則大多是信息爆炸、知識輸出下的產(chǎn)品。二者關系類似于黃金和一堆“金融衍生品”。精力不夠時，多讀“硬通貨”可節(jié)省時間成本。原典代表了人類所能抵達的精神高度。但它們難度大、層級高、硬貨太干，常令非專業(yè)人員望而卻步。

所以，如今的人文社科出版物，大多是解讀類、演繹類、閑話類、心得類和應用類書籍。即使講國學歷史，說《易經(jīng)》兵法，也一定要和企業(yè)管理或者成功學扯在一起。說到“老莊孔孟”，更要夾帶一堆為人處世的私貨雞湯。這些圖書并非不好，而是太多。經(jīng)典的普及其實遠遠不夠，最專業(yè)的一流學者大多忙著論文和專著，他們對文化的傳承和傳播往往貢獻甚少。相反，圖書市場上卻活躍著大批非專業(yè)作者，跨界去干專業(yè)的事。

深度閱讀的反面是什么？

知識付費的興起則將有聲聽書、說書結合起來，出現(xiàn)了大量以講書帶貨為業(yè)的知識博主。他們給無暇讀書的人提供心理按摩、情緒價值和廉價替代品。花上20分鐘就有“專家”幫你梳理全書干貨，讓你開車通勤也可灌耳收聽。原本就快餐式的閱讀，連咀嚼都被省卻，直接改成“輸液”、灌“流食”了。前幾年“知識焦慮”還是個熱詞，但如今AI讓死知識變得并無價值?？块喿x獲得知識的意義正在不斷下降。提升認識、誕育思想、培育情感，才是閱讀的關鍵。

最好的閱讀狀態(tài)是什么？我想與審美活動一樣，是無目的的目的性。換言之，讀書時不帶功利，未來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它“潛在有用”。我們的傳統(tǒng)，一貫愛討論有用性。如古人談經(jīng)世致用、學以致用，講黃金屋、顏如玉這類誘惑。中小學語文一直考閱讀理解，帶著問題讀文章，找標準答案。一旦發(fā)現(xiàn)讀書不見得能換來好工作、好媳婦，立馬就陷入“無用論”的極度空虛里。問題在于，我們從未把閱讀視為本能需求，所以才有“寒窗苦讀”這樣的固定搭配?？块喿x放松的時代一去不返了，其休閑功能早已被電子設備、主機游戲、短視頻所取代。與其說人們?nèi)狈ι疃乳喿x，不如說數(shù)字時代人類的大腦神經(jīng)產(chǎn)生了巨大變化。

如今的短視頻和流媒體平臺，已經(jīng)在很大程度上支配了人們的閱讀精力，但卻制造出新的焦慮。

在讀圖和影像時代，我們對文字的感受力、敏感度大大鈍化。持續(xù)的感官沖擊下，神經(jīng)的興奮閾值也越來越高。以至于我們已經(jīng)對普通電影無感，要追求3D、4K和VR技術了。很難想象，我們還要借助原始的文字表達、畫面還原、想象共情來實現(xiàn)有意義的交流，還能留有耐心。雖然，深度閱讀愛好者仍舊數(shù)量龐大，他們?nèi)栽谟懻撊绾斡萌跁?，還關心輕型紙、膠版紙，是典藏版還是特裝本等話題，但更多已將紙書視為情結寄托。

紙質(zhì)書不僅是文字的物質(zhì)載體，還是情感與知覺的媒介，它具有占據(jù)空間的實在感。不光是觸感質(zhì)感、油墨氣息，甚至光是擺在那里不讀，看看封面也很解壓，如同集郵一般。但是電子閱讀模擬了讀屏模式，實現(xiàn)無紙化，改變了閱讀習慣。原本帶有詩意翻書的動作，也被呆笨的上下挪移、左右點擊所取代。我們開始遺忘書的物理空間——書脊扉頁、內(nèi)文版芯。每一屏都消除了界限，成為無差別的綿延體。這也并非壞處，至少對我而言，電子閱讀讓我像刷手機一樣——輕松、持續(xù)、更快看完一本書。

然而我們需要思考的是，深度閱讀的反面是什么？是淺層閱讀、碎片閱讀，還是快餐閱讀？這個問題，如同非要分出網(wǎng)絡文學、嚴肅文學和通俗文學的界限。所謂深度，可說是傳統(tǒng)的、沉浸式。在充分移情入境中思考，或許再配上做一些筆記，才能找到些意義。

（責編：常凱）

什么對你的閱讀造成了最大障礙？

最大障礙是注意力和持續(xù)感的問題，容易出現(xiàn)分神與間斷。

最佳閱讀場景是什么？

在旅途中的列車上，閱讀相伴風景，嘈雜人群同樣可提升抗干擾力。

深度閱讀對你造成怎樣的影響？

靜氣凝神，增進思維的深廣。從知識中誕生思想，在語言中學會生存。

電子閱讀設備可以為你帶來深度閱讀嗎？

完全可以，比如讀小說，并不像專業(yè)理論那么依賴紙質(zhì)閱讀。

閱讀帶給你最大的憂慮是什么？

人生太短，精力太少。書籍太多，空間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