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福爾摩斯故事的兩個晚清譯本對比研究

文 迎 霞

(江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西 南昌 330022)

自《時務報》在1896年將福爾摩斯探案故事(1)《時務報》在1896年9月至1897年5月刊登了四篇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探案故事，是最早將偵探小說引入中國的報刊。帶入中國讀者視野后，柯南·道爾的其他偵探小說也逐漸被譯為中文，吸引了越來越多讀者的目光。1904年8月4日，《時報》開始連載《黃面》，這也是福爾摩斯探案故事之一。不料立即有讀者指出該故事曾見于他處[1]。原來，《繡像小說》第7期已刊登同一故事，篇名為《孀婦匿女案》，而刊載時間要早于《時報》近一年?！独C像小說》是清末四大小說期刊之一，《時報》不僅是清末赫赫有名的新聞日報，同時也是刊載小說的重要媒介。這兩家著名報刊均在清末較早刊發(fā)福爾摩斯探案故事，且所刊《孀婦匿女案》與《黃面》既有相同之處，又存在較大差異。筆者認為，這兩個譯本代表了晚清偵探小說翻譯的分野。在晚清翻譯小說興盛的背景下，這兩個譯本的對比可以帶給我們更多的思考。

一、兩譯本與原作主體情節(jié)、限知視角及敘述時間基本一致

《孀婦匿女案》與《黃面》是風格差異較為明顯的兩個不同譯本，但兩者在主體情節(jié)、限知視角及敘述時間方面與原著頗為一致。

首先，兩譯本所對應的原作英文名為Yellow Face，是一個篇幅不長，情節(jié)相對而言也不是非常曲折的故事。兩個譯本雖然與原作存在程度不同的偏離，但情節(jié)基本一致 ：福爾摩斯散步歸來，得知有年輕男子來訪。通過對該男子語言行為及其所留煙斗的分析，福爾摩斯準確地推斷出了該男子的性格特點及心理狀況。該男子再訪時，講述了自己與妻子的婚戀過程及最近的怪異狀態(tài)。福爾摩斯認為，很可能是其妻隱瞞了拋棄前夫的事實，而現(xiàn)在遭受前夫逼勒所致。福爾摩斯和華生跟隨該男子來到他家附近那個充滿怪異的小屋，發(fā)現(xiàn)了那個戴著黃色面具的黑人小女孩。其妻說出了真相 ：其前夫是黑人，已病逝，但孩子未亡。她擔心現(xiàn)任丈夫不接受孩子而隱瞞了信息，思女心切的她讓女仆帶著孩子來到她家旁邊的小屋居住，并以面具掩蓋膚色，不料被現(xiàn)任丈夫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而導致兩人關系緊張。原作中的不同人物形象、到訪男子的系列言行、福爾摩斯的幾次推斷、黃面人的真實面目以及相關情節(jié)邏輯在兩個譯本中都得到了較為完整的呈現(xiàn)。

其次，兩譯本與原作的限知視角、敘述時間基本一致。福爾摩斯探案故事都是以華生的有限視角來呈現(xiàn)案情偵破的進展，并非全知敘述，所以讀者所能了解的信息均受限于華生的敘述?！舵讒D匿女案》與《黃面》也保留了原作的限知敘述，沒有采用中國傳統(tǒng)小說中極為普遍的全知敘述。兩個譯本在真相大白之前，都是通過華生的視角來敘述男子的初訪與再訪，福爾摩斯對當事人性格、行為、心理及反?，F(xiàn)象的判斷、推理以及三人進入小屋勘探的整個過程。在真相浮出水面之前，華生所掌握的信息也基本限定了讀者所知。從敘述時間來看，原作有意識地采取了與限知敘述相應的安排，將懸疑與推理的演進層次清晰地傳遞給了讀者。這也是福爾摩斯探案故事中的常見手法。兩個譯本完全按照原作的敘事時間安排，較好地體現(xiàn)出了作品的敘述層次。原作基本可以分為三個層次 ：第一個層次為福爾摩斯與華生散步歸來，仆人交代男子曾來訪情況，福爾摩斯作出相關推斷；第二個層次為男子再訪告知自己的遭遇以及福爾摩斯的相關推斷；第三個層次是福爾摩斯與華生跟隨男子親自勘察，直至水落石出。兩個譯本都沒有打亂原作敘述時間，進行故事情節(jié)的調換或重組，而是配合華生的限知敘述，將有關信息編織成一個充滿吸引力的文本。

二、兩個譯本在敘述策略、文體形式、細節(jié)處理、語體特征等方面存在較大差異

其一，敘述策略的差異?！舵讒D匿女案》雖然保留了原作的限知敘述視角，但敘述策略并未完全與原作匹配，而是進行了較大調整。譯作將原作敘述者的第一人稱改為第三人稱，將原作中的“我”直接寫成了“華生”，由第三人稱敘述華生與福爾摩斯共同勘案的故事。譯作不僅改變了敘述者，又通過篇名透露了玄機，與小說其余部分的限知敘述相背離，改變了原作將真相放置最后的敘述安排?！饵S面》不但保留了原作第一人稱作為敘述者，而且通篇都保持了以“我”作為敘述者的限知視角。標題的直譯也較好地體現(xiàn)出對原作這一敘述意圖的領會。此外，通過“我”對案情的敘述，將小說情節(jié)進展層層推進，譯作完整地體現(xiàn)出對原作敘述策略的遵從。

其二，文體形式的差異?！舵讒D匿女案》大刀闊斧地將原作開頭兩段完全刪除，不僅略去了華生選擇該案件的原因，也將原作關于福爾摩斯獨特才能、性格、愛好等方面的描述置之不理。與案件無直接關系的文本內容在譯作中被忽略，福爾摩斯形象是否完整似乎也不是譯本愿意考慮的問題。此處漏譯不僅造成原作相關內容缺失，也與上述敘述者的改譯一起，遮蔽了原作以日記體形式出現(xiàn)的文體特征?！饵S面》與此不同。該譯作的篇名下標注為“滑震筆記之一”，與原作日記體對應。譯作前兩段的內容也與該文體形式互相配合，如開篇為 ：“余友呼爾我斯，有偵探奇才。余常伴之以觀其探察各事，常得開發(fā)我奇妙之理想。余亦嘗作短篇筆記以行于世，世多爭誦之。然所記每多成功事，其失敗者，固未嘗一記。然以余之親見，雖以呼爾我斯之靈心敏腕，其失敗之事未嘗□有。今所記者即其中最有趣味之一也?！盵2]第二段則交代“呼爾我斯”愛好、性情等內容。并在此段結尾處標注為“滑震記”?！盎稹焙臀闹小拔摇钡膶P系一目了然。

其三，細節(jié)處理的差異。兩譯本大多數(shù)細節(jié)都與原作吻合，但也存在一些細節(jié)處理上的差異。《孀婦匿女案》不僅遺漏原作開篇的兩段文字，與案情無直接關聯(lián)的一些細節(jié)也被忽略。如福爾摩斯關于訪客遺留煙斗的描述 ：“琥珀煙斗有真?zhèn)?。偽者價較賤而美麗亦可入目?？筒幌财鋫味徠湔?，非富有莫辦矣?！盵3]原作對琥珀煙斗真?zhèn)蔚谋鎰e，其實提供了更多信息，并夾雜著福爾摩斯的調侃、推理經驗，但都被譯作略去不提?？傮w而言，除改動敘述者之外，該譯本基本只存在開篇兩段文字和小說中一些細節(jié)的漏譯，其余改動微乎其微?！饵S面》的細節(jié)處理則有所不同，既有所添加，也存在簡化、遺漏等各種情況。如譯文保留了原作開篇兩段文字的內容，但有所簡化。再如福爾摩斯就煙斗進行推理時的感受 ：“這煙斗是最有趣味最好研究的一件東西。除了時辰表、長靴、紐扣之外，再沒有比他更有趣味的了?！盵2]上文中的“紐扣”非原作所有。譯文也存在些許細節(jié)遺漏之處，如訪客深夜驚醒，以手擊床這一動作在該譯作中被省略。最離奇的是一開始將訪客妻子與前夫所生女兒寫成兒子，故事末尾又寫成女兒。只要通讀全篇則此錯誤完全可以避免，譯者態(tài)度不免有粗疏隨意之嫌。從總體情況來看，雖然部分細節(jié)略有偏離，兩譯本與原作整體的吻合度仍然較高。

其四，語體特征的差異?！舵讒D匿女案》使用文言進行翻譯，總體風格較為雅潔。如小說開頭描繪兩人至公園散步之情景 ：“春風甫至，卉木初萌，榆樹栗枝，綠葉乍放。游行勃然，樂而忘返?！盵3]再如訪客自述其家居周圍環(huán)境 ：“巷中松柏數(shù)十本，風景幽絕。余嘗盤桓其中，徘徊俯仰，取人樹相宜意也。茅廬向無人居。樓僅一級，廊廡古舊，下有花草。雖不軒敞，而別具風韻。誠高人逸士之居也。余常徘徊門外而深羨之?！盵3]行文簡潔，文筆優(yōu)美?！饵S面》除開篇兩段文字使用文言之外，其余譯文基本為白話，與前一譯本風格迥然不同。如與前一譯本內容對應的文字分別為 ：“到了園內，只見正當榆樹含苞，栗花初放時候。二人遂盤桓了兩點余鐘，且談且走?！盵2]“那小路旁有一簇的樅樹，過了樹林就是那小屋。那小屋原是一座二層的樓房，周圍都栽著耐冬，門口是一個舊式的□□，旁邊有兩三條石凳。坐在石凳上倚了門，逢著風清月朗的天氣，倒也十分快樂?！盵2]譯文平易流暢，雖偶有文言語詞與句式，但整體較為通俗易懂。

此外，兩譯作還存在人名、地名和稱謂等的差異?！舵讒D匿女案》中的“福而摩斯”“華生”“轂潤特孟羅”“義甫”，在《黃面》中分別為“呼爾我斯”“滑震”“哥倫”“愛伊”。兩譯本地名也均不同，但基本據(jù)音譯而來。從稱謂看，兩譯本中兩個稱謂相同，即訪客妻自稱“妾”，其女傭被稱“婢”，其余的稱謂則有所不同。如《孀婦匿女案》稱福爾摩斯的下人為“仆”，下人稱其為“密斯忒”，訪客稱呼其妻為“余妻”，而在《黃面》中分別稱為“小廝”“老爺”“荊妻”。

三、從兩個譯本的對比看時代背景、譯者、傳播媒介、讀者等因素的影響

首先，從大的背景來看，清末社會思潮為偵探小說進入中國創(chuàng)造了契機。《繡像小說》與《時報》選擇刊載福爾摩斯探案故事，與清末求新求變的社會思潮有著內在的關聯(lián)。鴉片戰(zhàn)爭之后，國門洞開，積貧積弱的社會現(xiàn)實給予國人以強烈刺激。放眼望世界，學習西方先進文明成為當時有識之士的重要選擇。中日甲午之戰(zhàn)打破了不少中國知識分子秉持的“中體西用”的立場，全面學習西方思想文化成為時代的必然選擇。在清末西學東漸的浪潮中，小說也逐漸得到重視，承載著啟蒙民眾的重任?？涤袨檩^早發(fā)出了這一呼聲 ：“今日急務，其小說乎？僅識字之人，有不讀經，無有不讀小說者。故《六經》不能教，當以小說教之；正史不能入，當以小說入之；語錄不能喻，當以小說喻之；律例不能治，當以小說治之?！盵4]13-14而在維新運動影響下，小說開始受到重視，小說的地位也令人驚駭?shù)乇惶Ц叩健拔膶W之最上乘”。梁啟超倡導的“小說界革命”，主張以小說改造社會和國民，與當時政治狀況相呼應，得到了廣泛支持。作為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參照物，域外小說成為維新人士給予厚望的取法對象。在中西小說的對比中，域外小說隆重登場。而在這場由政治運動帶動的文學改良運動中，政治小說、科學小說與偵探小說，又被認為是“小說全體之關鍵”而備受矚目[5]168-173。就這樣，在清末特定的時代思潮中，被添加了價值光環(huán)的偵探小說得到額外的厚愛。如果說《時務報》在1896年開始刊載偵探小說尚為偶然之舉，那么《新小說》在1902年創(chuàng)刊后特設偵探小說欄目則為有意倡導。1903年，《繡像小說》在上海面世，成為“小說界革命”浪潮中首先在國內創(chuàng)刊的小說雜志。創(chuàng)刊于1904年的《時報》，也把小說作為報紙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這一報一刊連載偵探小說，正是對時代思潮的呼應。作為當時英國風行一時的偵探小說，福爾摩斯探案故事被介紹進入中國讀者的視野，也就變得順理成章。

其次，小說譯者對譯本的個性風貌產生了不同影響。譯者對福爾摩斯探案故事的選擇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但翻譯策略具有明顯的個體差異?！舵讒D匿女案》和《黃面》刊載時雖未署譯者名，但如前文所述，兩個譯本同異互現(xiàn)，既有與原作吻合之處，也有貼近中國小說傳統(tǒng)與中國文化之處，同時，兩個譯者的翻譯策略各有千秋。兩個譯本與原作的吻合度都非常高，但《孀婦匿女案》的譯者在敘述策略、文體特點、情節(jié)與細節(jié)的翻譯等方面的處理更貼近中國小說傳統(tǒng)。如在敘述策略方面，將原作敘述者的第一人稱改為第三人稱；在文體形式方面，改變日記體的形式；在情節(jié)與細節(jié)處理方面，突出案件案情本身，刪掉作為小說核心人物福爾摩斯的相關信息及對案情進展沒有直接影響的細節(jié)。而譯本的篇名透露的關鍵信息也與中國公案小說的寫作手法頗有淵源，后者側重于查找線索并斷案，而對于誰導致案情的發(fā)生則往往開篇就透露給讀者。加之譯文使用文言行文，使得該譯本呈現(xiàn)出情節(jié)緊湊，行文簡潔流暢的特點?！饵S面》的翻譯策略與此不同。原作的第一人稱限知敘述、日記體的文體形式、與案情進展無密切關聯(lián)但對彰顯人物個性有重要作用的內容，都在該譯作中得到了相對完整的體現(xiàn)。小說篇名也采取直譯的方式，避免了案情的泄露，與全篇的限知敘述保持一致?！饵S面》的翻譯策略配合白話的使用，不但較好地保留了情節(jié)的懸疑性，而且更全面、傳神地塑造了偵探福爾摩斯這一小說靈魂人物。如果說《孀婦匿女案》更重視故事情節(jié)，《黃面》則兼重人物風采?！饵S面》雖然保留了更多屬于原作的敘述、文體及情節(jié)與細節(jié)處理方面的特點，但同樣有著本土文化的影響，其中最為顯著的是稱謂的本土立場。如稱呼福爾摩斯的傭人譯為“小廝”，傭人稱福爾摩斯為“老爺”，來訪男子稱呼其妻為“荊妻”，其妻自稱為“妾”。這些蘊含等級尊卑等豐富意義的稱謂，有著譯入語文化的鮮明烙印。兩個譯本此處的表現(xiàn)較為一致。此外，《孀婦匿女案》較之原作有所刪減，但其翻譯態(tài)度仍極為謹嚴，幾無隨意添加、更改；而《黃面》雖更貼近原作，但亦不乏粗疏與隨意之處。

兩譯作風格迥異，體現(xiàn)出譯者選擇的各自偏好。不同偏好的背后，都有其翻譯的邏輯。就《孀婦匿女案》而言，譯者更傾向于以中國小說傳統(tǒng)與本土文化為旨歸，并對當時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有著更為自覺的呼應。如譯作對原作開頭兩段的刪除，除了突出情節(jié)，忽略人物形象之外，也不乏對當時文化語境的考慮。原作第二段中提到福爾摩斯偶爾使用可卡因以振作精神，而彼時中國社會受鴉片毒害已經多年，如果保留原作中的敏感信息，則幾乎難以符合以小說改良社會的價值定位。《繡像小說》在其《緣起》中宣稱 ：“歐美化民，多由小說……察天下之大事，洞人類之賾理，潛推往古，預測將來，然后抒一己之見，著而為書，以醒齊民之耳目?！盵6]顯然，譯者的翻譯策略與雜志對小說的功能定位是一致的。而《時報》創(chuàng)刊號聲稱 ：“本報每張附印小說兩種，或自撰或翻譯，或章回或短篇，以助興味而資多聞。唯小說非有益于社會者不錄?！盵7]盡管該報也強調小說的教化功能，但在實際刊載中，該報明顯以“趣味”為主。如刊載《黃面》時告知讀者 ：“本報以前所登小說均系長篇說部，每竣一部，動需年月，恐閱者或生厭倦。因特搜得有趣味之一短篇，盡日譯成，自今日始，連日登載，約一禮拜內登畢。欲稍豐富故，故特改用五號字，想閱者亦不至厭也?！盵8]正因如此，譯者才會選擇雖為“失敗之事”但“最有趣味”的《黃面》進行翻譯，也才會津津樂道福爾摩斯的性情、琥珀煙斗的真假以及煙斗與時辰表等在探案中的趣味。教化與趣味在不同譯者的傾向中造就了不同面貌的譯本。

第三，傳播媒介的推動作用不可忽視。通過刊刻成書進入市場流通，是中國小說的傳統(tǒng)出版方式。近代報刊業(yè)的興起改變了這一格局。晚清小說普遍通過報刊登載，或者首先在報刊連載，然后再結集出版。報刊業(yè)的興起大大加快了小說的傳播速度，擴大了小說的傳播范圍和影響。報業(yè)的興起本為西風東漸的產物，報刊的小說刊載尤其是翻譯小說的刊載，又進一步加快了域外小說進入中國本土的進程。在清末社會巨變之際，改良派人士不僅利用報刊進行輿論宣傳，而且將通俗易懂、廣受大眾歡迎的小說作為改良群治、教化大眾的利器。這又進一步推動了晚清小說的傳播。

以福爾摩斯探案故事為例，在《時報》之前，就已有晚清著名報刊和出版機構連載、出版了這一系列小說。1896年9月至1897年5月之間，《時務報》刊載的“歇洛克呵爾唔斯筆記”系列共四個故事首開其端，呵爾唔斯即福爾摩斯。1899年，素隱書屋出版《新譯包探案》，這四篇作品就被收入在內。1902年出版的“泰西說部叢書”共收福爾摩斯探案作品七篇。當年陰歷十二月，上海文明書局出版《續(xù)譯華生包探案》也收作品七篇。1903年7月至11月，《繡像小說》共連載《華生包探案》系列共六個故事。商務印書館隨后立即將這六個故事結集出版。1904年8月4日，《時報》緊隨其后開始連載《黃面》。小說林社則幾乎在同一時間出版了《恩仇血》和《大復仇》?！稌r務報》、素隱書屋、文明書局和商務印書館，在晚清屬于國人較早創(chuàng)辦的報刊和出版機構，在當時的中國具有相當大的影響力。其后的小說林社也是晚清著名出版機構，其出版的小說在社會上有較大反響。晚清的報刊、出版機構為小說傳播發(fā)揮了巨大作用。

此外，讀者的影響力也是重要的因素。近代中文報刊興起后，尤其是國人獨立創(chuàng)辦報刊之后，小說只是偶有刊載，以補版面內容之不足。報刊在刊載小說時往往并不標注，任由這些作品淹沒在其他內容當中。有時也是為了迎合讀者的興趣，刊載一些志怪作品，如《申報》早期就曾有過類似刊載行為[9]69-74。報刊真正將小說當作重要刊載對象，直接原因就在于“小說界革命”的發(fā)生。以梁啟超為代表的維新人士將小說提高到文壇至尊的地位，報刊登載小說才逐漸流行。如前所述，政治小說、科學小說與偵探小說被認為是“小說全體之關鍵”，備受推崇。而在實際刊載過程中，最受歡迎的還是偵探小說。阿英就曾對這一現(xiàn)象有過評價 ： “當時譯家，與偵探小說不發(fā)生關系的，到后來簡直可以說沒有。如果當時翻譯小說有千種，翻譯偵探要占五百部以上?！盵10]255偵探小說依靠邏輯推理展開情節(jié)，懸念迭生，對讀者有著強大的吸引力。讀者的偏好，逐漸推動了偵探小說的翻譯、出版。如前所述，《時報》之前福爾摩斯故事的刊載或出版數(shù)量雖然并不是太多，但影響力較大?！稌r報》對福爾摩斯探案故事的選擇，可謂順應了時代潮流。正如《新小說》在《新民叢報》上以醒目的紅色字體進行宣傳的那樣 ：“偵探小說，其奇情怪想，往往出人意表。前《時務報》曾譯數(shù)段，不過嘗鼎一臠耳。本報更博釆西國最新奇之本而譯之。”[11]報紙雜志和出版機構在很大程度上考慮到了讀者的接受心理，從而選擇“奇情怪想”“出人意表”的“新奇”小說。讀者對偵探小說的偏好，在這一選擇中發(fā)揮了作用。另一方面，通過報刊這一新興媒介，譯者還得以與讀者產生對話，上述《時報》所載《黃面》的交流即為例子。這在以往簡直不可想象。雖然讀者的意見不可能都通過報刊發(fā)表，但前者對后者的影響卻顯而易見。

四、結語

中國近代報業(yè)與“小說界革命”的發(fā)生與發(fā)展，為翻譯小說在國內的連載和出版創(chuàng)造了機會?！稌r務報》刊載的福爾摩斯探案故事，本是偶然之舉，沒想到引發(fā)了此后該系列作品在中國刊登、出版的熱潮。本是相同故事，卻分別被譯成《孀婦匿女案》和《黃面》兩個面貌截然不同的譯本，體現(xiàn)出福爾摩斯探案故事對讀者的吸引力以及譯者的不同翻譯策略?！独C像小說》刊登的《孀婦匿女案》以簡潔的文言，優(yōu)美的文筆，通過將第一人稱轉換成第三人稱、遮蔽原作日記體的文體形式、忽略與案情無直接關聯(lián)的細節(jié)，最大限度地將原著翻譯成國人熟悉的傳統(tǒng)小說的面貌。《時報》連載的《黃面》則與其相反，盡可能原汁原味地保留了原著的敘事特點和文體風格，全文以平易的白話為主，通俗易懂。這兩個譯本面貌各異，一個更趨于向傳統(tǒng)小說靠攏，一個盡量保留原著風格。這兩者恰恰是晚清翻譯小說的兩個方向。從這個角度而言，《孀婦匿女案》和《黃面》代表了晚清偵探小說翻譯的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