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松林
高等師范院校的主要任務是培養(yǎng)學生過硬的基本功。以我個人為例,我自1957年后即受批判,“文革”前夕受批判,1966年第5期《紅旗》雜志就點了我的名[1]。1978年我還不能開會、發(fā)文章,1979年開始勉強開會寫文章,到1980年才完全自由了。所以,幾十年間治學的時間是很有限的。那么,怎么出了些書呢?這得歸之于我原來的基本功。
我出生于天水縣一個偏僻農(nóng)村,父親在科舉時代是秀才,廢科舉之后在家教書、行醫(yī)。我家附近有一所小學,教師都是父親的學生,所以,他不叫我上那所小學。大了一點,從學校外走過,聽那些學生們念書:“人,一人唱,二人聽?!薄肮?,大狗叫,小狗跳?!蔽腋赣H聽見后認為此不足為訓[2]。我從三四歲起就在家讀《詩經(jīng)》《論語》《孟子》《史記》《左傳》等,到讀《左傳》時,就念高小。念的辦法是背,父親檢查,雖然是背,死記硬背,但也有收獲。有一次,我在家給母親、姐姐講書,父親從外行醫(yī)回來聽見,說是還講得可以,只是開講得遲了。這時入學念四年級,先補齊算術(shù),我學習起來是很輕松的。只要有了背的基本功,那么學新的東西是很容易的。
念高中,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上大學一年級時,朱東潤先生看了我寫的詩、文后說,你可以少上課。對羅根澤先生的文學批評課,也只聽了一部分。在中央大學時,有很多名士,如汪辟疆先生,他是徐州人,土音很重,上課老罵人,但他罵人時,也是有水平的。上大學時,還學了點英語,勉強可以讀懂原著。1951年3月到西北師院(現(xiàn)師大前身)教書,當時只開歷代散文和文論,有兩位老先生教,輪不到我,學校叫我教《文藝學》,我說沒學過,他們說可以學。當時規(guī)定每個教師要教三門課,當時沒有教材,我找了本巴人的《文學初步》,就把課教下來了。這說明有了基本功,學一門新的東西還是容易的。后來,我終于編起了講義,1954年教育部將其鉛印,后又出版[3],到1956年后又講起了元明清文學,以后又改教其他好多課程。這些都說明不管干什么基本功要過硬。
我理解搞古代文學的,所謂基本功指三點:第一,要有相當不錯的閱讀能力,即拿起先秦古籍,借助前人(漢人)的注釋能讀懂,不是看現(xiàn)注,不然會處處遇到障礙困難;第二,要有相當不錯的寫作能力,能寫出精煉甚至有文采的文章來。搞古代文學的,能夠?qū)懝盼?,作傳統(tǒng)的詩、詞、曲,符合格律要求。因為古人寫文章用古漢語思維,如果懂得古人怎樣寫文章,那么自己也就會寫了。一個有幾十年創(chuàng)作甘苦的人,其體會與別人不同,還包括用古漢語寫各體文。思維是經(jīng)過嚴格訓練的,無思路不清之弊。教學就能訓練思維能力,讀文藝作品,加上社會實踐,還能培養(yǎng)形象思維、想象力。現(xiàn)在大學的課程太單一。解放前一個大學起碼包括三個學院,那么學生除了必修課,可以有選修課;第三,要有專業(yè)的理論(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要學古代的社會史、思想史、藝術(shù)史,要有生活閱歷,不然對古代作品的內(nèi)容和思想感情就不易理解[4]。
這些能力怎樣培養(yǎng)呢?
閱讀能力,不只是聽語法、語音、文字,以前我就講過學生聽課太多,老師講的太多。教師要少講,學生要多讀。閱讀能力是在閱讀實踐中培養(yǎng)的,這是必由之路。我在小學的國語老師不錯,重視作文,收后即批、發(fā)、評。那時就培養(yǎng)了我的寫作、文學興趣。我在初中時有一個老師,他教書是念一遍,說“好”,再念一遍,說“好,好得說不出,你們念去吧!”到下課時才來,這在當時傳為笑柄。但念書卻使人受惠無窮,因為聽講后不久就忘了,念熟后可以經(jīng)久不忘。學生為應付考試,不是背原著,而是背筆記。我是反對背筆記的。名作是非念不可的,背名篇、背名著是一個看似笨拙、實為簡捷的道路,花時少,收效大。古人對此有很多名言。如蘇軾“故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理自知”,董遇的“三余”。董遇是三國時陜西人,治《易》,別人讀書有不解處,就去問他意思,他不回答,說:“你再讀。讀書百遍,其義自見?!彼渍Z有言“讀書全憑苦用功,老師不過引路人?!苯逃龑W也認為,要調(diào)動學生的積極性。我上學時,老師講的這些不夠用,自己讀了好多。讀得多了,專業(yè)知識面就寬了。荀子曰:“箸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學問要淵博,而這主要靠自己讀。沒有開的課程,自己也可以學。請教老師之后自己可以閱讀學習。
具備了基本功,可以進入任何新的學術(shù)領(lǐng)域,然后再向深度和廣度進軍,搞好教學,搞好研究。多讀之后,再多寫就能提高水平。
研究是什么?要研究什么?先要調(diào)查一下研究對象的情況,如,是什么書,有什么研究的書,有幾種版本,后人研究的有什么文章,到現(xiàn)在共有多少文章?涉及目錄學、版本學、??睂W等哪些個領(lǐng)域?把對象的所有資料收集起來,還有國外的研究資料,要盡可能全面地掌握情況,綜合一下,看已提出多少問題,已解決多少,有什么問題你不同意,不輕易提出自己的創(chuàng)見。不然,有時提出了別人早已提出的問題,就會被動,這是占有材料的過程。如有學者研究《三國演義》上的曹操和歷史上的曹操是否一致,研究以后認為基本是一致的,這就有了新意。研究前人沒有解決或沒有全部解決、或解決錯了的問題,你能解決,這就有了新意,這就是研究。這是實事求是的,從詳細占有材料、分析綜合得到結(jié)論的過程,這個結(jié)論就是經(jīng)得起敲打的。
1957年陳伯達提出“以論帶史”,即以馬列主義理論帶動歷史研究。到“文革”中,成為“以論代史”,變帶動為代替。先確定結(jié)論,再搜羅事實,甚至不惜偽造。
1958年“文革”時,批判我的《文藝學概論》,罪名是“人性論”,其中有好些批判文章脫離我的原文,甄別時演《三岔口》。“文革”中鄭季翹寫文章點名批我說的“形象思維”[5]。
搞教學的人要搞科研,每講一個東西,先要研究一通,把前人有關(guān)文章全部讀一下。這一下講出來的效果是不同的,如《離騷》。水平是可以提高的,就是以研究促進教學,然后以教學檢驗研究。有這樣幾個反復,表達自己見解的論述就出來了。我的《文藝學概論》《西廂記簡說》等都是講課的講稿。前人也是這樣。我的老師,把一門課講過兩三遍后,書就出來了。然后再另教一門課,再另出成果。教學對研究,有檢驗、提高的作用。有時講課興會淋漓時,會出現(xiàn)“靈感”,講出備課時未準備的東西。
有了基本功,任何時候都可以做學問,如走路時,睡不著時,睡醒后。有人出了“牛棚”,成果也出來了,那是因為他記得很多。
汪辟疆笑話一位兼課的教師把書包掉在電車上而只好不上課。所以,上課時可以不帶書和講稿,那就得多積累。
現(xiàn)在有些人業(yè)務上不去,他也教一點書,散布教學和科研的矛盾很尖銳,忙于教學,沒有時間搞科研。我就問他不搞科研,怎樣搞教學?我說:教學是科研指導的教學,教學完了,成果也就出來了。幾個學者在一起聊一會天,晚上加個班,第二天文章就出來了。說沒時間搞科研,是水平低的托辭。上海華東師大五十歲左右的教師非??炭?,怕接不上老一輩的班,教學可以督促科研。
教學的問題,高等學校的課程,老師應該少講一些,具體如文學史和作品,哪個重要?作品重要,因為不熟悉作品,文學史是架空的。如對一個時期的作品讀得多,自己可以寫文學史,讀別人的文學史也容易。要讀原著,讀名著。教院本科班,對名著的選讀,要讀舊注,有些舊注是很有名的。如《昭明文選》的六臣注,杜詩的錢謙益注、仇兆鰲注、楊倫《鏡銓》、浦起龍《心解》等。注解要相當熟,特別是經(jīng)典性的注解,這比雞零狗碎地讀、聽,要實用得多。讀完后要寫讀書報告,分段寫。讀《詩經(jīng)》,可用《十三經(jīng)注疏》本。在指導學生閱讀過程中,老師也可學習,兩年內(nèi)精讀了幾部名著,基本功也就打得差不多了。基本功過硬了,那不管研究什么都會有成果。
我上大學時的文字學是張世祿老師上的,他當時講的,我現(xiàn)在記不得多少了,汪先生曾說:“張世祿,連《說文》都沒念會,會講什么?你不要去聽他的課,自己去讀,寫《說文》,寫上七八遍,再看一些其他書,就行了?!蔽液髞砦磮猿謱懲?。如果寫完,文字學的功底是會過硬的。所以,我的小學的基本功差,《說文》《廣韻》《爾雅》都不熟。語言學上的章太炎、黃季剛,黃先生真正得力的是幾部書,當然,他涉獵也廣泛些。做學問在關(guān)鍵時起作用的只有幾部書,與遇難時可救自己者相同。黃精通的有《說文》《廣韻》《爾雅》《禮記》《文心雕龍》《左傳》等不足十部書。仇兆鰲注我讀得熟,因而也大大提高了閱讀能力[6]。知識面開闊了,用力少,收效大。聽的課,過后都不記得了,而讀的書卻經(jīng)久不忘。要解決精和博的關(guān)系。博讀的書要和精讀的書聯(lián)系起來。精讀一部,就可以做研究了。
特別強調(diào)名著的通讀。不然培養(yǎng)不出古典文學研究上很扎實的人才。我國古典文學源遠流長,但有一個特點,就是前邊的影響后邊的,特別是先秦兩漢,對后代的影響尤大。如不熟悉先秦兩漢,那讀以后的東西就會步步是困難。因為后代的許多東西都是先秦諸子思想哺育起來的。從源到流,要了解清楚。
有些學生讀不懂古文,怨古漢語老師沒講好。其實,講古漢語的老師,不見得也能講得清楚。光靠語法套是不行的,根本的是反復、扎實地讀原著,記、背得多了,就可以活起來,其他都是輔助手段。讀得多了,記憶力也就培養(yǎng)出來了?;〞r少、收效大的是通讀原著,通讀前人做的注解。
注:本文是霍松林先生1984年9月27日在全國教育學院系統(tǒng)《中國古代文學》課程教學研究會上的專題發(fā)言,由咸陽師范學院南生橋副教授記錄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