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陽
(香港理工大學中國文化學系 香港 999077)
胡適在1917年1月和1918年4月先后于《新青年》發(fā)表《文學改良芻議》《建設(shè)的文學革命論》兩篇文章,將過去時代以文言寫就的文學視為腐敗文學、假文學、死文學,號召以白話為工具掀起文學革命,從而建設(shè)一派真文學、活文學,在彼時學界及社會引起巨大反響。作為新文學革命的主將旗手,胡適的貢獻不僅在于為新文學革命提供了一套文學史與文學理論論述,他還身體力行地投入到白話文學的創(chuàng)作之中,遂有《嘗試集》問世。自《嘗試集》出版以來,圍繞著胡適所作新詩形式、格律、審美的討論未曾斷絕,而以附冊形式收錄于《嘗試集》一書中的文言詩詞集《去國集》相較之下則被冷落?!秶L試集》用胡適在第四版自序中所說的話:“是種開風氣的嘗試?!保?](P4)意在展示和引領(lǐng)白話文學創(chuàng)作的風潮,而《去國集》乍看之下則完全與胡適所標舉的白話文學相去甚遠,甚至連胡適自己都說:“可謂之六年以來所作之‘死文學之一種耳’?!保?](P95)
那么《去國集》果真毫無可取之處嗎?根據(jù)陳平原在北大整理發(fā)現(xiàn)的資料,魯迅與周作人曾為胡適提供詩集再版時的刪詩意見,周作人以為“《去國集》是舊詩的詩,也可以不要了”,魯迅卻說:“但我細看,以為內(nèi)中確有許多好的,所以附著也好?!保?]魯迅的“細看”發(fā)現(xiàn)了《去國集》的價值,使得這些舊詩詞免于被刪的命運。今時今日當我們同樣以“細看”的方式重讀《去國集》,而不是以文言或白話作為判定其價值的準則,則會發(fā)現(xiàn)在胡適所作的舊詩詞之中已然孕育著新詩的萌芽:在內(nèi)容上多書寫當時文化生活潮流,反映社會現(xiàn)實風貌,在情感上則契合西學啟蒙與強國愿望,鼓舞時人奮進圖強,可謂舊詩之中有新意。
有研究者指出,在常見的“五四”論述中,舊體詩往往被劃到“五四”運動的對立面,而“回到風潮發(fā)生的當下,當時學生利用舊體詩吟詠響應(yīng)五四運動者,實不乏人”[3]。事實上不止是學生群體,就連提倡白話的胡適本人也曾以舊詩詞呼喚引導著這股新的浪潮。何謂之“新”?胡適在〈文學改良芻議〉將他認為的文學之根本問題總結(jié)為八條事項,其中一條“不摹仿古人”意在要以今時之話語“寫今日社會之情狀”[4],這便是文學內(nèi)容之“新”?!度窌鴮懙膬?nèi)容與歷代以來的韻文有顯著的不同,吐露出時代浪潮的氣息,自有一番嶄新氣象。
如《耶穌誕節(jié)歌》雖是樂府的形式,寫的卻是市民慶祝圣誕節(jié)的情形,裝飾耶誕樹、唱詩歌頌耶穌、孩童懸掛襪子等待禮物等習俗,寥寥數(shù)語勾勒出西方節(jié)慶的生活方式,也有開風氣掃舊習的意思。《大雪放歌》一詩為七言古體詩,“今年圣誕始大雪”[1](P97)以及“昨夜零下二十度”[1](P98)兩句在頗為古典的詠雪意境中顯得十分打眼,西方節(jié)日與溫度計量詞匯的使用,既反映了晚清以來西風東漸的潮流對日常生活的影響,同時也有引領(lǐng)推動這股西化風潮的隱含之意。類似的表達在其余詩作中也多有出現(xiàn),如《將去綺色佳,叔永以詩贈別。作此奉和。即以留別》中有詩句“愿得西乞醫(yī)國術(shù)”[1](P132),將向西方強國的先進制度與技術(shù)比作治療中國的醫(yī)術(shù);《沁園春》中寫道:“愿乘風役電,戡天縮地,頗思瓦特,不羨公輸?!保?](P135)寫的是現(xiàn)代西方光電技術(shù)及便捷交通給日常生活帶來的巨大改變,將開啟工業(yè)革命的重要科學家瓦特與中國古代的匠人之祖公輸并提,凸顯的是學習西方技術(shù)的必要與迫切?!端兔酚P莊往哈佛大學》一詩中出現(xiàn)的大量西方科學家之名,如“牛敦”(今譯牛敦)、“客爾文”“愛迭孫”(今譯愛迪生)等亦是此意。在《沁園春·誓詩》中這般書寫最為徹底也最為激烈:“從天而頌,孰與制天而用之?更安用為蒼天歌哭,作彼奴為!”[1](P144)這發(fā)問與感嘆有著石破天驚的力道,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天”是自然、秩序與最高道德,儒釋道總體上三家均強調(diào)對“天”的順服,體現(xiàn)在古代韻文作品中則多見對山川自然的吟詠、向往與敬畏。胡適卻說順從歌頌天不如去控制利用這片天,甚至將對天的歌頌貶斥為奴性的行為,這種反叛的姿態(tài)反映的是“五四”一代有識之士對于改造自然、發(fā)展科學的普遍渴望,而對作為權(quán)威象征的“天”的貶抑,顯然也是對個人的主體性覺醒的呼喚。
上述詩詞均較為直接地顯露它們自身的新意,而另有部分作品它們契合于時代的新風貌則被包裹在濃重的古典意蘊之中?!栋ED歌》并非胡適的創(chuàng)作,是胡適以較為貼近《詩經(jīng)》的語言風格翻譯英國詩人裴倫的作品。在這首長詩中胡適甚至以中國古代傳說中的“羲和”來作為西方的日神“Phoebus”(今譯福波斯、福玻斯)的對譯,這樣的翻譯似乎可看作是胡適在尋找合適的語言工具時的猶疑與矛盾,在文言與白話之間的擺蕩,有研究者認為這是“傳統(tǒng)話語的強大的同化作用”[5](P124),即使是胡適也難以完全擺脫。但需要注意的是翻譯西詩這一行為在當時意味著與傳統(tǒng)文學素材的割裂,向西方文學尋求足以啟蒙民族精神的新材料,而他翻譯這首詩的動機在于鼓舞民眾的愛國之心,故而說這首詩的外觀雖是舊詩的樣貌,語言也保留了舊的風格,但內(nèi)里卻已是新的意蘊。胡適的“八不主義”中包含一條“不用典”,而五古詩作《自殺篇》中卻用到“三閭”“春秋”這樣的典故,這似乎是他的主張與實踐間的自我捍格,但這首詩寫的是一位愛國青年憂憤自殺的社會事件,雖然用了古代典故,寫的仍是當時社會實際。經(jīng)過對《去國集》收入的舊詩詞的書寫內(nèi)容的細讀,可以得知其中的絕大多數(shù)作品不論其形式、風格或意象如何古典,在內(nèi)容上都與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緊密相連,這便是《去國集》所含的第一重新意。
第二重新意落在“情感”二字。孫紹振認為:“古典詩歌的規(guī)范不僅體現(xiàn)在形式上,甚至對于情感都構(gòu)成了某種強制性的規(guī)范?!保?](P123)胡適的“八不主義”中有一條“不作無病呻吟”[4],便是要在文學的情感上打破這種規(guī)范。一是不要做涂脂抹粉、風花雪月的文字,更進一步的,不要做消極牢騷的文字。胡適有言:“不思奮發(fā)有為,服勞報國,但知發(fā)牢騷之音,感唱之文。作者將以促其壽年,讀者將亦短其志氣,此吾所謂無病之呻吟也?!保?]彼時的中國積貧積弱久矣,接連的戰(zhàn)敗賠款令中國內(nèi)外交困,一代有志的知識分子欲啟民智強民生進而以致強國,故而在文學上也呼喚有力昂揚的聲音,而非是動聽卻空洞的靡靡之音?!度返奈难栽娫~便承載了這樣的時代情緒。
《大雪放歌》是一首節(jié)氣寫景之作,由遠而近狀摹了山景與街景,末尾的直抒胸臆賦以這首詩截然不同的韻味:“開窗相看兩不厭,清寒已足消內(nèi)熱。百憂一時且棄置,吾輩不可負此日?!保?](P98)內(nèi)中的焚熱需要大雪的寒冷才能夠得到消除,可見其內(nèi)心的焦灼,因何而焦灼呢?“百憂”一詞提供了解釋,顯現(xiàn)出“五四”一代的感時憂國之意,這兩句詩由此傳達出青年對社會民生的關(guān)心和樂觀放達的胸懷,如果沒有這兩句,整首詩就只是充滿文人趣味的賞景之作。類似的表達也見于《久雪后大風寒甚作歌》一詩:“明朝日出寒云開,風雪于我有何哉!待看雪盡春歸來!”[1](P99)在這首詩中寒冷的雪已不再能夠給詩人帶來內(nèi)心的慰藉,反而給路上的行人平添諸多困擾,大雪嚴寒在此成為殘酷社會現(xiàn)實的暗喻,于是期盼日出春歸便是期盼明亮未來,無懼風雪嚴寒便是無懼困難險阻,昂揚向上的新青年之精神于焉彰顯。寫作〈老樹行〉時正值中日交涉時期,胡適因他提出的“非攻主義”而遭受許多攻擊,故而在詩作中胡適以道旁老樹自比,以老樹的不卑不亢之姿言說自己面對褒獎與攻訐的泰然處之:“既鳥語所不能媚,亦不因風易高致”[1](P129)?!肚锪吠瑯右彩且皇淄形镅灾镜脑娮?,詩中有言:“西風莫笑柔條弱,也向西風舞一回?!保?](P142)“西風”是西方列強的隱喻,柔弱的柳條則意指胡適以及中國國族,此句傳達的是雖然弱小也要奮起而為的勇氣。胡適在〈建設(shè)的文學革命論〉中談及情感的重要,他認為:“一切語言文字的作用在于達意表情;達意達得妙,表情表得好,便是文學?!保?]前述諸首詩詞都屬于寫景詠物的范疇,在技藝和美學上都達到了較高的水平,更為難得的是它們并未落入舊詩詞常見的空洞的審美陷阱,真摯而有力的情感抒發(fā)有著鼓舞人心的力量。
啟蒙與救亡是“五四”的兩支主流,雖然《去國集》中最晚的一首詩其寫作時間也要早于“五四”兩年,但這些舊詩詞作品中實則已經(jīng)包含啟蒙救亡的理想情懷。如譯作〈哀希臘歌〉,胡適借英國詩人裴倫吊古傷今之作激勵國人的愛國之心,他不無羨慕地在此詩序言闡述了翻譯的動機:“今希臘已久脫突厥之羈絆。近年以來,尤能自振拔,為近東大國?!保?](P101)中國與希臘同為歷史悠久的文明古國,又有相似的遭人欺侮的命運,借希臘之重振表達了對中國之重振的希冀,而詩尾“奴隸之國非吾土兮,破此杯以自矢!”[1](P112),宛如誓師儀式般將恢復國家榮光的志氣催發(fā)到極致?!蹲詺⑵肥呛m得知好友的弟弟因憂國而投井自殺所作,在哀悼之余更是表達了對所有愛國志士的鼓勵?!叭偞t季,苦志都可諒。其愚亦莫及,感此意凄愴”[1](P126),胡適將這位青年之死與屈原之死并提,認為他們的苦心是可以理解的,但他們的行為卻是不明智的,在肯定愛國的拳拳之心時也否定了這樣一種消極的選擇?!拔衣劰湃搜?,艱難唯一死。我獨不謂然,此欺人語耳。盤根與錯節(jié),所以見奇士”[1](P126),胡適通過對古人殉身的價值否定,進而激勵青年人衰末之世可以大有作為,驅(qū)散了因死亡而帶來的悲傷凝重,一轉(zhuǎn)而至豁然雄健。
《將去綺色佳,叔永以詩贈別。作此奉和。即以留別》《沁園春》《送梅覲莊往哈佛大學》3首皆是與友人話別之作,有對友人的不舍、思念與祝福,但占據(jù)抒情核心的則是對西學強國的向往以及與友人的共勉。如“君期我作瑪志尼,我祝君為倭斯韈。國事今成遺體瘡,治頭治腳俱所急。勉之勉之我友任!歸來與君同僇力”[1](P133)。胡適即將去國留學,友人期勉他成為革新救國的政治家,他則勉勵友人成為大科學家,認為國家在制度與技術(shù)上都存在著諸多的問題亟待解決,并與友人相約歸國后共同為此而奮進,西學啟蒙與革新救國的愿望融匯在與友人話別的相互鼓勵之中。又如“戶有余糈,人無菜色,此業(yè)何嘗屬腐儒?吾狂甚,欲斯民溫飽,此意何如”[1](P135),胡適將去紐約而內(nèi)心縈掛的仍然是民眾的溫飽問題,并且他認為民生問題的解決不能依賴腐儒之輩,需要青年一輩共同努力,胡適的“狂”是與守舊派劃清界限的表態(tài),更是理想主義者的熱血張揚。
《沁園春·誓詩》是《去國集》的最后一首作品,其寫就時間為民國五年四月十二日,僅比〈文學改良芻議〉的完稿時間早半年不到,文學革命的主張此時已在胡適心中漸趨成形,這首詞如其題目所示乃是向舊文學世界的宣戰(zhàn)之作?!拔膶W革命何疑!且準備搴旗作健兒。要前空千古,下開百世,收他腐臭,換我神奇。為大中華造新文學,此業(yè)吾曹欲讓誰?詩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驅(qū)馳”[1](P144)。在這幾句中胡適已直接提出“文學革命”之說,萌發(fā)以詩歌為材料進行文學革新的想法,此為胡適力推新詩運動的緣起,而掃蕩歷代腐朽文學、煥新文學生命力的愿景亦是新文學革命的愿景,當仁不讓的使命感和摧枯拉朽的氣勢則更是一代新青年之簇新精神的寫照。或許是文學史的巧合,又或許是胡適的巧妙用心,這首被編排在《去國集》結(jié)尾的文言詞作,其主張與意蘊竟恰好開啟一個嶄新的文學時代。
在胡適的文學革命論述中,白話與文言是截然對立的兩造,白話與自西方而來的現(xiàn)代性相連,文言與帝制落后的前現(xiàn)代相連;白話是創(chuàng)造新文學、活文學的工具,文言是應(yīng)當被掃除的舊文學、死文學。在“五四”的文學革命語境中,只有將古代與現(xiàn)代、文言與白話截然割裂對立,進而將對立的一面全然否定,才能為新生文學賦以文學史的合理性,才能在強大的文言傳統(tǒng)的陰影下?lián)寠Z話語權(quán)。這樣的論述策略有其特殊的歷史原因,而今在白話運動的成功已經(jīng)成為被驗證的現(xiàn)實的當下,回看“五四”新文學革命,重讀《去國集》,這些舊詩詞中流露出的社會現(xiàn)實風貌與時代理想情懷,再度提醒人們:文言或白話只是文學語言的工具,并非評判文學作品好壞的標準,如果能在內(nèi)容與情感層面實現(xiàn)對文言傳統(tǒng)的超越,即使是舊詩詞亦不乏新意蘊。若說《嘗試集》乃是開風氣之嘗試,那么《去國集》則是“嘗試”之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