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鑫
(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 香港 999077)
薩拉·魯爾是21世紀美國最具有實力和影響力的劇作家之一。出生于1974年,魯爾已兩次入圍普利策獎,獲得托尼獎最佳戲劇獎提名,獲得麥克阿瑟獎,是美國劇壇一顆非常具有潛力的新星。師從美國著名劇作家保拉·沃格爾,后者曾言其對美國劇壇最大的貢獻就是鼓勵了魯爾寫作戲劇。魯爾的作品充滿了大膽的奇思妙想,富有超現(xiàn)實主義色彩,擅長用輕快的特點描寫愛與哀痛等主題代表作有《歐律狄刻》《窗明幾凈》《在隔壁的房間里》等。
在西方國家,俄耳甫斯與歐律狄刻的愛情故事像我們的“梁?!币粯蛹矣鲬魰浴5诠畔ED故事中,歐律狄刻占的篇幅并不大,更多描繪的是俄耳甫斯的悲慘愛情故事。早在維吉爾和奧維德時期,古羅馬詩人講述了俄耳甫斯到冥府尋找被毒蛇咬喪命的妻子歐律狄刻,因違背冥王的條件,在帶領妻子重回人間的路上回頭看了歐律狄刻而失去了妻子,最終自己也被殺害尸解的故事。每個時代都有不同的改編,但以歐律狄刻為視角,加入歐律狄刻父親的角色,打造出一個孩子作冥王、愛麗絲夢游仙境式的冥府,魯爾的《歐律狄刻》是讓人眼前一亮又讓人心碎的感人故事,一經演出便獲得了觀眾的巨大反響。戲劇評論家查爾斯·伊舍伍德曾評論該劇是“美國劇壇自911事件后在喪失主題上最催人眼淚的一次探索”。取名為《第二次別離》,由梅婷、陳明昊主演,魯爾的《歐律狄刻》近年來也被搬到了內地舞臺。
在魯爾的眾多劇作中,以喪親為主題的有《狗戲》(1995)、《歐律狄刻》(2003)、《窗明幾凈》(2004),而在音樂和文學道路上對魯爾影響甚大的她的父親帕特里克·魯爾也于1994年去世,這三部戲表現(xiàn)出來的喪親之痛按創(chuàng)作時間的先后順序從最初的錯愕悲慟發(fā)展到最后的釋然接受?!稓W律狄刻》作為獻給父親的中間一部劇作,以魯爾創(chuàng)意性的重構,讓歐律狄刻留在冥府陪伴父親而放棄跟隨俄耳甫斯返回人間,拒絕從悲痛中走出來,感動了幾乎所有的觀眾。面對死亡、哀悼、消除記憶這樣沉重的主題,英國發(fā)展心理學家約翰·鮑爾比的依戀理論可以幫我們理解這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鮑爾比將哀悼分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是麻木階段,通常持續(xù)幾個小時到一周,而且可能會被極度強烈的痛苦和/或憤怒的爆發(fā)打斷。第二階段是渴望和尋找喪失個體的階段,會持續(xù)幾個月甚至幾年。第三階段是希望破滅或絕望階段。最后一個階段是程度有所不同的重組階段。[1](P76)出版于魯爾父親去世將近十年后,《歐律狄刻》完整地表現(xiàn)了哀悼的前三個階段,最終定格于未能進入第四階段的場面。劇作打破了希臘神話原型中生與死的設定,哀悼者和被哀悼者也并非分別位于人間和冥府,譬如歐律狄刻在到達冥府之后才開始進入剛剛喪失至親的麻木階段。約翰·阿奇爾曾言:“人生大事會喚起人們關于喪親之痛的情感?!庇诙矶λ沟幕槎Y讓歐律狄刻想起了過世的父親,而歐律狄刻相信“婚禮是為父親和女兒舉行的,他們從這天解除了婚姻的締約”,她才會跟著卑鄙而有趣的人(Nasty Interesting Man)去取父親寄來的信,爭執(zhí)過程中從600階的臺階意外墜亡,開始了她對父親第一階段的哀悼。[2](P42)到達冥府后,她佯裝鎮(zhèn)定,認為長途跋涉后會有行李員到火車站接應自己,想找個銀行換點錢,和舒服的酒店洗個澡,實際上在表面的正常下卻完全無所適從,在意識到作為死人無法像活人一樣正常說話后,歐律狄刻馬上向冥府的石頭一陣大發(fā)脾氣。
歐律狄刻和父親獨處時過渡到了沉湎于過去的生活、渴望和尋找喪失個體的第二階段。雖然他們的雙雙去世和在冥府的重聚免去了歐律狄刻“悲痛難耐,身體痙攣,淚流滿面”的經歷,但鮑爾比表示,哀悼者在這一階段仍會感到自己迫切地想要尋找已經失去的個體。歐律狄刻央求父親講他兒時的故事,父親就講起小時候歐律狄刻的叔叔拿BB槍打自己,自己氣急敗壞地吞下了顆釘子,他還耐心地教歐律狄刻識字,解釋一些古希臘詞語的意思和詞源,正如魯爾自己的父親那樣,會在帶女兒出門吃早餐時教他們一個新詞和相關詞源。同樣值得注意的是俄耳甫斯對逝世的歐律狄刻焦躁不安的尋找,這種喪偶式的哀悼會讓哀悼者不停地走動并審視周邊的環(huán)境,沉浸在對逝者的思念中,關注任何能喚起對逝者記憶的事情。比如,俄耳甫斯連續(xù)給歐律狄刻寫了五封信,表達對她的愛,關于她的夢境和尋找她的計劃等。在沒有任何國家和城市信息的情況下,他瘋狂地要求接線員撥打電話給歐律狄刻。最后,歐律狄刻追上俄耳甫斯和他對話,主動放棄重生的機會留在父親身邊,歐律狄刻和俄耳甫斯都留在了希望破滅或絕望階段,而沒有邁向哀悼的最終階段——通往新生的重組階段。
現(xiàn)實就像希臘神話中的美杜莎,人一旦直視便會石化,珀爾修斯卻用了最輕的事物風與云,用間接方式的目光通過銅盾砍下了美杜莎的頭顱獻給雅典娜,而后美杜莎頭顱中的血中誕生了叫做珀伽索斯的飛馬,和石頭的重成為了對立面。這種消除故事結構和語言重量的“輕”在卡爾維諾看來是一種價值而非缺陷,并被他視為未來新千年的第一條文學方向。深受卡爾維諾影響,魯爾專門寫了一篇隨筆《卡爾維諾與輕》,認為輕是一種美學選擇和難題?!拜p具有嚴肅性,同時有一種智慧---即使你在經歷可怕的事情,也可以一笑置之?!盵3](P79)因而,用溫柔而輕快的筆觸處理沉重的哀悼之痛是魯爾的美學追求。
保羅·瓦萊麗說:“應該像鳥兒那樣輕,而不是像羽毛?!闭嬲妮p是精確而堅定的,根據卡爾維諾觀點,輕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把語言變輕,進而通過似乎是無重量的文字肌理來傳達意義,直到意義自身以同樣等精純的一致性顯現(xiàn)?!倍恰皩τ形⒚詈碗y以覺察的元素在起作用的一連串思想或心理邏輯程序的敘述,或任何一種涉及高度抽象的特寫?!比恰耙环N獲得象征性價值的輕的視覺形象……通過言外之意而非通過實際文字而在我們記憶中打下烙印的?!盵4](P16)薩拉·魯爾的《歐律狄刻》的輕是這里的第三點。
(一)化解悲痛與洗滌記憶的水意象。水源于自然,是中外文學作品象征的淵源之一。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水既是天下最柔弱的,同時又是能攻堅克強的東西。在《歐律狄刻》中,無論是劇本還是舞臺效果,水的意象無處不在。一方面水具有流動的特點,讓人聯(lián)想到傾瀉的眼淚,象征著悲慟情緒的釋放,另一方面水有洗滌凈化的功能,有再生的象征意義?!稓W律狄刻》的舞臺布景由一架雨梯,一個水泵,幾根裸露生銹的管子,象征性的遺忘河和一個過時的夜光球構成。斯科特·布拉德利曾擔任該劇在伯克利劇院(Berkeley Repertory Theatre)和耶魯劇院(Yale Repertory Theatre)演出時的舞臺設計,他充分表現(xiàn)了該劇的水元素,將舞臺設定在維多利亞時期的游泳池底,歐律狄刻到了冥府后,地板磚上流出的水一直蔓延到舞臺邊緣,滴滴答答的水聲通過墻上海藍色的瓷磚傳出了回響。除了布景、聲效、劇中的人物動作也和水有千絲萬縷的關系。第一幕歐律狄刻總是站在水泵前不停地喝水,第二幕到了冥府后急切地渴望找酒店洗澡,俄耳甫斯的夢中,歐律狄刻的每一縷頭發(fā)都變成一個細小的水龍頭,水不停地從頭發(fā)中流淌出來,對于這樣異想天開的設定,歐律狄刻給出的解釋是因為重力太強了,似乎這些都是為了最終眼淚的爆發(fā)和哀痛的釋放做鋪墊。然而,在處理喪親之痛時,魯爾十分擅長控制情感的流露,她認為在沉重的情感面前不流眼淚有和表達想法時避免用大詞有一樣的價值,所以全劇只有兩處地方流眼淚,一次是歐律狄刻為了陪父親留在冥府放棄和俄耳甫斯離開后的哭泣,另一次是冥府三個石頭的哭泣。正如其中一個石頭的扮演者所言:“人類在面對痛苦和失去時總希望像石頭那樣堅強?!弊鳛楹裰?、堅硬的代表,石頭這一非人的自然之物流露出柔軟的眼淚,深刻地體現(xiàn)了魯爾對輕逸特點的美學和哲學追求。
水在《歐律狄刻》中還有消除記憶的作用,面對生與死,記憶與遺忘這樣沉重的主題,水以柔克剛,用象征的手法消解了其中的重。通過乘坐雨梯,人完成了從生到死的過渡來到冥府,渡過冥府的遺忘河后可洗滌自己前世的記憶。雨梯在劇中出現(xiàn)了兩次,一次是歐律狄刻從卑鄙而有趣的人的樓梯上摔下來后到了雨梯,因為父親在冥府等待和守護著她,所以歐律狄刻從雨梯出場時手提行李,打著雨傘。另一次是劇末俄耳甫斯在冥府的再次出現(xiàn),在電梯門打開之前,約有100加侖的水灌入電梯里,之后便是一片寂靜。似乎在最終的悲傷結尾中觀眾的心靈得以凈化,然而杰克遜認為,《歐律狄刻》劇中的角色主動選擇浸沒在遺忘河,人物語言不連貫,動作也是非理智行為,悲劇性弱點(hamartia)并未導致悲劇結尾而達到凈化效果,所以這是一部后現(xiàn)代戲劇而并非是亞里士多德式戲劇。[5](P42)進一步來說,本文認為魯爾的寫作風格難以歸類,因為在魯爾以水沖刷記憶,選擇遺忘的設定下,任何嘗試分析其感人及凈化功能均為徒勞。
(二)親情與愛情的碰撞——《不要坐在蘋果樹下》。魯爾的這版《歐律狄刻》饒有分析價值的一點是歐律狄刻和父親與丈夫的關系,歐律狄刻作為該劇的主人公在親情與愛情面前表現(xiàn)出不同的選擇。有趣的是,俄耳甫斯與歐律狄刻十分相愛,卻并非意趣相投,他們總希望對方能欣賞自己感興趣的事物并和自己探討,這種甜蜜的愛與相差甚遠的愛好之間的矛盾使讀者及觀眾十分迷惑。他們無疑是相愛的,正如劇中注釋寫道:“歐律狄刻和俄耳甫斯應該表演出他們有點太年輕,有點太相愛?!彼麄儾恢>氲赜H吻彼此,不斷地說愛著對方。但是,俄耳甫斯熱愛音樂,有著非凡的音樂才能,并希望歐律狄刻能記住他腦海中曲子的旋律,而歐律狄刻根本記不住音樂的旋律,她喜歡讀書來獲取有趣的觀點,對俄耳甫斯來說書卻是不值得信賴的,觀點也只有對錯之分。他們的差異還表現(xiàn)在俄耳甫斯的天真及歐律狄刻的現(xiàn)實上,俄耳甫斯取出一根樂器的弦綁在歐律狄刻第四根手指上來提醒他對她的愛,完成了求婚的動作,歐律狄刻答應的同時不忘提醒他也許換一個金戒指來替代這根弦會更好。相比而言,歐律狄刻和父親的情感和關系表現(xiàn)得更加牢固。歐律狄刻到了冥府后把父親錯認成行李員,但父親仍盡自己最大努力滿足女兒的要求并違背冥府的規(guī)定為她做了一個由弦做的屋子,他教女兒她的名字以及重新識字閱讀的能力,并講述過去的事情幫女兒恢復記憶。在合唱一首沒有歌詞的歌曲《我找到旋律了》時,他們都沒有音樂上的天賦,連冥府的石頭都認為不堪入耳讓他們停止歌唱。
親情之愛和愛情之愛成了需要選擇的對立面,藝術也分成了語言和音樂的二元對立,而歐律狄刻在和父親、俄耳甫斯之間的三角關系中更表現(xiàn)出俄狄浦斯情結式對作父親的小女孩的執(zhí)念。[6](P42)對亡父的依戀之情表現(xiàn)在父親和丈夫唯一一次碰面,也是語言和音樂的唯一一次碰撞時,歐律狄刻和俄耳甫斯的婚禮上一首有歌詞的歌曲《不要坐在蘋果樹下(除了和我以外的其他人)》?;槎Y上,歐律狄刻和俄耳甫斯在這首歌的伴奏下快樂地跳舞,冥府的父親同時和想象的舞伴跳著吉特巴舞。然而,如果注意到此歌為二戰(zhàn)時創(chuàng)作,表達即將出征的戰(zhàn)士對他們的妻子或女朋友是否忠誠的擔心和嫉妒性占有欲時,前者表面和諧歡樂的場景就出現(xiàn)了危機,預設了歐律狄刻選擇留在冥府陪伴父親、放棄和丈夫獲得重生的結局。在表達這一占有欲時,魯爾通過舞曲巧妙地加入了華麗、戲劇化風格的坎普元素,一定程度消融了情感的重量。正如蘇珊·桑塔格所言,“坎普的關鍵之處在于廢黜嚴肅??财帐峭嫘π缘?,是反嚴肅的。人們可以以嚴肅的方式對待輕浮之事,也可以以輕浮的方式對待嚴肅之事,”[7](P328)當這首歌傳達出的強烈情感被其歡快的演奏所沖淡時,劇末歐律狄刻面對生與死的抉擇的分量也隨著此歌減輕了。
面對失去父親的巨大心理創(chuàng)傷,薩拉·魯爾并沒有將《歐律狄刻》打造成一部表達喪失之痛的傳統(tǒng)悲劇,而是借助神話的原型,大膽地運用超現(xiàn)實主義元素,打破了生與死、時間與空間的界限,用極其克制的姿態(tài),幽默、怪誕的奇思妙想,在玩笑和現(xiàn)實中游走,輕如游戲,重如決斷,讀者和觀眾在不知不覺之中被歐律狄刻、歐律狄刻的父親、俄耳甫斯之間的愛與哀傷所打動。魯爾將輕逸作為自覺的美學追求,抵抗著死亡這樣的嚴肅、沉重主題,以一種哲學式的智慧用微笑面對傷痛的人生,在當代流行劇目中具有充分的藝術研究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