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熊式一的英語創(chuàng)作及其爭議為考察中心"/>
倪婷婷
作為跨文化跨語際文本,熊式一面向英語讀者的中國敘事顯示出多維復(fù)雜的狀態(tài),其中無論異域還是本土的特性,都統(tǒng)攝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融有機體內(nèi)。熊式一被冠以“中國的巴里”①W Y.N,Editorial Commentary,Tien Hsia Monthly,1936,Vol.1,No.3,p.5.熊式一在1933年底出國前曾在《小說月報》等刊物上發(fā)表過包括《彼得·潘》在內(nèi)的多部詹姆斯·巴里劇作的中譯;在英國期間,熊式一創(chuàng)作的作品如四幕劇《王寶川》等明顯反映了對巴里風(fēng)格的借鑒。因此,溫源寧在《王寶川》的書評里稱熊式一為“中國的巴里”。的名號,昭示了熊式一對英國作家詹姆斯·巴里的接受,但難以否認的是,熊式一的中國經(jīng)驗依舊主導(dǎo)了劇作《王寶川》(LadyPreciousStream)、《大學(xué)教授》(TheProfessorfromPeking)和長篇小說《天橋》(The BridgeofHeaven)的審美表達。在汲取英語文化養(yǎng)料的過程中,20世紀(jì)三四十年代寓居英倫的熊式一從未放松過對中國認同、中國立場的守護,有時甚至表現(xiàn)得如孩童般的執(zhí)拗較真,那無非是為了強調(diào)他身份的中國歸屬,強調(diào)他承傳并弘揚中國文化的用心和意圖。而在此同時,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民族性與普遍人性等價值理念,也交匯雜陳其中,并以或?qū)够蚣嫒莸姆绞秸孤冻鰜?。這種多元語境下的中國敘事,借由文化混雜性的審美表達,必將提供多重闡釋的可能。在熊式一構(gòu)建的世界里,不管是文化背景相異的讀者群體,還是環(huán)境急劇變化中的讀者個體,均可找到相應(yīng)的解讀、重讀的依據(jù),做出類似或相異的評判,這足以說明《王寶川》這類看似通俗易懂的跨文化文本,其內(nèi)蘊可謂繁復(fù)又多義。但盡管如此,值得注意的是,開闊多元的語境空間畢竟只是喚醒熊式一個人記憶、中國感性的憑藉,那些融入了異域視野與現(xiàn)代理性和智慧后生成的中國敘事,是熊式一自己對中國和中國文化、中國歷史現(xiàn)實的再解讀,它們終究還是散發(fā)出濃郁的本土味道——20世紀(jì)中國的味道。
1934年,熊式一由中國傳統(tǒng)傳奇戲《紅鬃烈馬》改譯的英語四幕劇《王寶川》在英國甫一推出,即獲好評,而劇作上演后,更大受倫敦觀眾歡迎。但英國媒體上也有一些不同的聲音傳出。譬如,“這明顯是三四位現(xiàn)代歐洲戲劇家妙不可言的合作產(chǎn)品”“這部戲多半是一位英國人寫的”、作者“少不了一個合作者”,等等,這些說法反映了《王寶川》與試圖尋求迥異于英國文學(xué)接受體驗的一些受眾的距離。看上去他們是對劇作者是不是地道的中國人的疑惑,其實是對《王寶川》作為中國劇是否貨真價實的質(zhì)疑。另外,還有對中國略知一二的人自以為了解中國戲劇,即認定《王寶川》是譯自某個中文版本,因而對熊式一“毫不尊重原文,譯本中任意更改”表示不滿。①參見熊式一:《大學(xué)教授·后語》,熊式一:《大學(xué)教授》,中國文化大學(xué)出版部1989年印行,第154頁?!锻鯇毚ā吩诿绹涎莺?有的觀眾因之前看過梅蘭芳的京劇,就對少了打武、歌唱而多出一個報告者(The Honorable Report)、兩個檢場人(The Property Man)的《王寶川》感到詫異?!都~約時報》的劇評人甚至嘲諷說:“值場者(即檢場人——筆者注)的好笑,此刻也不如從前了?!雹谵D(zhuǎn)引自洪深:《辱國的〈王寶川〉》,《光明》第1卷第3號,1936年7月10日。
對是否有合作者的說法,熊式一并不計較,他甚至覺得那些說法有可能是出于英國人對外國人寫英語劇的抬舉。至于多出來的報告人,僅出現(xiàn)在美國劇場,是為美國觀眾臨時設(shè)置的,熊式一對此只做了簡要說明。而對劇中檢場人這一中國舞臺原本就有的設(shè)置,熊式一解釋略詳。其實早在《王寶川》劇本的自序中,他已向英語讀者細致介紹過檢場人與中國戲劇象征化特點的關(guān)系:“傳統(tǒng)的中國舞臺不是現(xiàn)實主義的。部分是因為缺乏舞臺布景,不可或缺的檢場人是現(xiàn)實主義的最大阻礙”;因為有了檢場人,“我們不需要任何舞臺導(dǎo)演或提詞員”;一個與劇情不發(fā)生什么關(guān)聯(lián)的人,像個闖入者,在打扮奇異的演員之間走來走去,這對抱著看戲就是看戲的中國觀眾來說,無關(guān)緊要,但是,“這是西方戲劇里不可能發(fā)生的”。③參見熊式一:《王寶川·Introduction》,《王寶川》(中英文對照),商務(wù)印書館2006年版,第11-12頁。另外,熊式一突出中國戲劇中檢場人的功能,也和20世紀(jì)二三十年代歐洲劇場對浪漫中國風(fēng)的追逐有關(guān)。1925年,德國詩人克勒邦德將元代李行道的雜劇《包待制智勘灰闌記》翻譯成《灰闌記》(Der Kreidekreis),為了使其看上去像是一出地道的中國戲,馬克斯·萊因哈特在柏林導(dǎo)演該劇時啟用了檢場人,結(jié)果大受觀眾歡迎。之后檢場人這種西方戲劇中沒有的設(shè)置,竟然成了歐洲人眼里中國戲的一個標(biāo)識。因此,熊式一對《王寶川》設(shè)置檢場人的熱情,也就不難理解——何況熊式一認定它本身就是一出中國戲。這種事實上全無必要的跟風(fēng)之舉在美國卻未能奏效。熊式一和他的劇組來新大陸之前,美國觀眾剛剛見識了梅蘭芳改革過的“隱蔽檢場”的中國京劇,因而先入為主,對出現(xiàn)檢場人的《王寶川》到底是否原汁原味的中國戲產(chǎn)生了懷疑。如果說這部劇在倫敦上演可謂天時地利人和,那么它在美國的運氣就差了許多。而在熊式一的祖國,正當(dāng)20世紀(jì)30年代現(xiàn)實主義在左翼文壇方興未艾之時,熊式一繼續(xù)把檢場人當(dāng)作中國戲的一個重要特征向西方觀眾推出,當(dāng)然很容易引發(fā)爭議,洪深對《王寶川》的責(zé)難也涉及于此。①洪深在《辱國的〈王寶川〉》中對熊式一突出檢場人的作用甚為不滿。他回顧了曾在美國風(fēng)行一時的英文中國戲《黃馬褂》(The Yellow Jacket),說:“兩位美國作者,對于中國的一切,當(dāng)然不甚了解,惟在舊金山見過華僑們演的廣東戲,覺得臺上有值場者的有趣?!饵S馬褂》雖也敘說一個東方式的半神怪的故事,但主要還在過分夸張中國戲臺上值場者的行動,引起觀眾的失笑?!麄€的講起來,戲是惡劣的?!薄饵S馬褂》給予洪深的不快記憶直接影響到他對《王寶川》使用檢場人的評價,他肯定梅蘭芳在美國演出“毅然廢除了值場者”的選擇,認為這“多少糾正了一點美國人對于值場者之誤解,改行集中注意于戲的本身”,而“熊氏在梅氏之后介紹中國戲,理應(yīng)繼續(xù)梅氏的嚴(yán)肅態(tài)度,不知何以在他自夸為‘每一寸都是中國戲’的《王寶川》中,偏去摩仿那非中國戲的《黃馬褂》”。他認為這是因為“熊氏只求成功(商業(yè)上的成功)不計手段”(《光明》第1卷第3號,1936年7月10日)。1939年熊式一寫作三幕現(xiàn)代劇《大學(xué)教授》時,檢場人即不見了蹤影,由此看來,熊式一最終還是順應(yīng)了中國戲劇改革的大趨勢。
當(dāng)然,《王寶川》上演前后,熊式一有關(guān)檢場人的解釋,實際上歸屬于他極力辯護的《王寶川》作為中國戲的性質(zhì)問題,其中凝結(jié)了他對自身中國身份認同以及中國代言人身份合法性的焦慮。針對美國媒體的質(zhì)疑,熊式一強調(diào):“凡是看過我出版的王寶川劇本的人,一定注意到我從未誤引人認為這是一出忠實的、逐句照原本的翻譯本,我在序文中特別小心的說,‘其中一寸一分都是一出中國戲’,這是正確的真話。亞伯康拜教授說它是一個由‘各種不同劇本編出來的一個中國舞臺劇’。當(dāng)初我把它寫成英文時,用字措辭都由我選擇,我要它保持一點外國的來源,所以要它讀時難清順,然和普通語調(diào)略略不同。凡是與我一同工作過的演員,都知道我的臺詞,不十分容易背熟。其中有的術(shù)語,好像是很現(xiàn)代化,其實是古代常見的成語。”②熊式一:《大學(xué)教授·后語》,《大學(xué)教授》,中國文化大學(xué)出版部1989年印行,第160頁。熊式一確實反復(fù)解釋過《王寶川》并不是按照某一中文原本翻譯過來的,也確實一再堅稱《王寶川》是一出如假包換的中國劇,這之間不存在矛盾,因此他說的是“正確的真話”,但他認為《王寶川》這出戲和那些中文版戲文的差異只在于它是用英文寫的,只是語言有別,就有些天真了。只要你略微懂一點文學(xué)譯介常識就知道,哪怕《王寶川》用的英文帶有中國源頭異質(zhì)性的色彩,可它終究還是西方文化語境下的《王寶川》,而用字措辭何止是語言傳譯,更是文化移譯,再加上戲中情節(jié)、細節(jié)多處改動,由此生成的劇本意義怎么可能等同于《紅鬃烈馬》,而倫敦、紐約舞臺上高鼻深目的西方演員扮演的男女角色,又怎么可能和中國人記憶中唐代愛情傳奇里的王寶釧、薛平貴是一碼事呢?
與那些沉迷于中國性想象的西方人質(zhì)疑《王寶川》相仿佛,熊式一無疑也是過分看重了《王寶川》的中國性歸屬而忽略了一個基本事實,那就是為《王寶川》傾倒的英國觀眾,固然會為這出中國戲的異域風(fēng)情所吸引,可終究還是因為在這個中國故事里嗅到了他們熟悉的氣息,體味到能沁入他們心脾的情感及藝術(shù)表現(xiàn)?!锻鯇毚ā返闹袊攘κ窃谖幕町愋院腿诵韵嗤ㄐ缘娜诤侠镎宫F(xiàn)出來的。假如那原汁原味的京劇《紅鬃烈馬》真的直接搬演到倫敦劇場,很難想象會產(chǎn)生同樣轟動的反響。③一般西方人對中國傳統(tǒng)戲劇的感覺,恐怕并不像中國人想象的那么美妙,真正懂得欣賞中國戲劇藝術(shù)的西方人其實不多。1930年梅蘭芳訪美,之前在劇目遴選、劇情壓縮等諸多方面均已充分考慮了美國觀眾的喜好和接受習(xí)慣,中國京劇第一次走進西方世界,演出盛況空前。半年后,梅蘭芳載譽而歸,策劃者齊如山卻表示這種活動因前期投入巨大很難再持續(xù),“本想由美國弄回幾個錢來,做點事情,如今被他們攪了個稀溜花拉,不但不賺,而且還賠了許多”(參見《齊如山回憶錄》,寶文堂書店1989年版,第156頁)。商業(yè)上失利固然有多重因素,國內(nèi)外報道以及相關(guān)研究均避免論及,但有一個事實不可忽略,即外行看熱鬧,看熱鬧不過是一時興起,而只有會看門道的內(nèi)行才有持續(xù)關(guān)注的熱情和動力。梅蘭芳訪美,短時期內(nèi)可以獲得不俗反響,但若維持則可能是另一回事了。齊如山曾對梅蘭芳大受美國人歡迎的情形做過系統(tǒng)全面的介紹,但從他所轉(zhuǎn)述的美國觀眾的贊語中,卻可大致了解京劇與西方人之間的距離:“紐約世界報(New York Word)也登了一篇評論,大概說:‘看了梅君的戲,我只能了解百分之五,——就是這五分之中,也不敢說一定是真了解;但是看了不到三分鐘的功夫,我已經(jīng)非常滿意了?!?參見齊如山:《梅蘭芳游美記(乙種本)》卷四·四,著者自印,北平商務(wù)印書館代售,1933年版)其實,即便西方戲劇大家也未必都能領(lǐng)略中國戲劇表演藝術(shù)的精妙,譬如熊式一在談到蕭伯納時說:“他告訴我他在北京看過京戲,我便問他,其中什么東西在他心中留下了最深的印象。舊式舞臺上,五光十色,好好歹歹,總有令外國人難忘的東西,我想我一定會聽到他的怪論。他回答他的話出人意表,決非我想像得到的。他說他最欣賞的,并不是舞臺上藝員的表演,而是池子里茶房從遠遠的地方拋過來,另外一個茶房站在遠方接到,雙方距離極遠,拋與接的功夫巧妙絕倫?!笔挷{的反應(yīng),或許是他一貫幽默方式的體現(xiàn),但他對中國京劇不置可否的態(tài)度,還是反映了他的漠然。參見熊式一:《談?wù)勈挷{》,《八十回憶》,海豚出版社2010年版,第56頁。
熊式一以調(diào)侃的口氣提到有人揣測《王寶川》可能是倫敦大學(xué)聶克爾教授的“手筆”,因為他將此書獻給了聶克爾教授,他還說有英國人將《王寶川》比之為“舞臺天才”瑙鴉考歐德的作品,因為臺詞都非常精彩。①參見熊式一:《大學(xué)教授·后語》,熊式一:《大學(xué)教授》,中國文化大學(xué)出版部1989年印行,第154頁。這些說法無論褒貶,捕風(fēng)捉影成分為多,熊式一一笑置之,可以理解。但凡事無風(fēng)不起浪,即便是誤解,從中也反映出英國人欣賞《王寶川》的立場和角度,也披露了《王寶川》和英國戲劇顯而易見的親近關(guān)系。而熊式一偏偏以此類說法的荒誕,來反證《王寶川》作為中國劇的本色地道,這恰恰反映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焦慮,唯恐丟失了中國本性的焦慮?!锻鯇毚ā氛娴目梢匝y(tǒng)純正到不受中國以外一絲一毫的影響嗎?答案自然是否定的。除了英國和美國媒體上各種正解或誤解的聲音外,熊式一的中國同行如溫源寧,直接為熊式一冠上“中國的巴里”的名號,即可見一斑。
在任何跨文化語言的文本中,尋找并證明純粹單一的文化屬性的想法,都屬于一廂情愿。熊式一對《王寶川》中國性的申辯,包含了他推出這出英語劇的文化導(dǎo)向及意圖。不管是《王寶川》,還是《大學(xué)教授》《天橋》,作為交織了中英文學(xué)智慧的產(chǎn)物,它們?yōu)樽x者帶來了嶄新的中西文化穿越的體驗。這就如同溫源寧最初讀了《王寶川》后所表明的:“我們閱讀劇本時體驗的快樂來源于多樣之中有統(tǒng)一。”②Wen Yuan-ning,Book Review:lady precious stream by S.IHsiung,Published by Methuen&Co.Ltd.London,8/6,The China Critic,1934,Vol.7,No.52.
溫源寧于1936年給予熊式一“中國的巴里”的名號,雖然旨在說明熊式一與巴里的關(guān)聯(lián),卻也沒有忽略中國戲劇對熊式一潛移默化的影響。相較于熊式一自己糾結(jié)于用語措辭上中國味道的體現(xiàn)、凸顯檢場人這種中國傳統(tǒng)舞臺設(shè)置等表面化的因素,溫源寧則通過分析《王寶川》對中國戲劇寫意象征美學(xué)原則的恪守,在深層次上揭示中國戲劇精神對熊式一的濡染。溫源寧最初是這樣為《王寶川》點贊的:“作品并沒有試圖去模仿生活。人物的行動和存在都限制在藝術(shù)的魔術(shù)圈內(nèi),他們從不在圈外停留。中國戲劇有天真的規(guī)定,嚴(yán)格禁止作品貼近生活,也就是亞當(dāng)?shù)暮蟠鷤兯^的平常生活。因此也阻止了我們?nèi)?這是真正的生活嗎?當(dāng)然,這不是真實的生活,而是真實的藝術(shù),因而更加美好。王允、王夫人、蘇龍、魏虎、薛平貴等人都是依據(jù)《王寶川》情節(jié)而可能存在的人物:我們有權(quán)這樣要求?!雹踂en Yuan-ning,Book Review:lady precious stream by S.I Hsiung,Published by Methuen&Co.Ltd.London,8/6,The China Critic,1934,Vol.7,No.52.以中國戲劇的虛擬性特點來衡量《王寶川》,溫源寧稱贊這部劇達到了藝術(shù)的和諧,也為熊式一接受巴里影響的同時汲取中國傳統(tǒng)養(yǎng)料的再創(chuàng)造感到欣喜。盡管這一稱許在一年后發(fā)生了反轉(zhuǎn),但溫源寧聲明“最近一例明目張膽的夸大宣傳,涉及我國的一位國民,引起了我們的注意,我們不能不說兩句”④W Y.N:Editorial Commentary,Tien Hsia Monthly,1936,Vol.1,No.3,p.5.,表明他主要還是出于對西方人離譜地吹噓熊式一及其《王寶川》的不滿。即便他痛斥“中國的莎士比亞”之說荒誕無稽,對熊式一及其戲劇的再評價也仍然未離開“中國的”這一性質(zhì)限定。
同時期林語堂的兩篇劇評也提及《王寶川》的中國性問題,也同樣將它與熊式一博取眾長后的個性化發(fā)揮相提并論:“倫敦人不吝贊美并熱烈歡迎熊先生的戲劇,這似乎預(yù)示著他們對中國生活中較為私密悠閑的方面有了更深入的理解。熊先生優(yōu)美的英文和調(diào)子歡快的《王寶川》,現(xiàn)在已為西方藝術(shù)界所熟悉。我們的目的是,檢測一下這部劇的成功多少是歸功于原著,多少是因為才華橫溢的譯者熊先生流暢的翻譯,以及其作為劇作家對于中西方戲劇知識與技巧的熟悉?!雹軱in Yutang,“Book Review:Lady Precious Stream.An old Chinese play done into English according to its traditional style by S.I.Hsiung(London:Methuen&Co.,Ltd,1934)”,Tien Hsia Monthly,1935,Vol.1,No.1,p.106.雖說這個說法披露了林語堂對趣味相投的熊式一的偏愛,和英國人認為《王寶川》“它非常人性化地展示了中國人真實的一面”⑥J.H.Pratt,Review of Books,Lady Precious Stream.An old Chinese play done into English according to its traditional style.By S.I.Hsiung.With a preface by Lascelles Auercromble.p.163.Price 8s,6d.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No.2(Apr.1935).p.367.也不完全拍合,但說到《王寶川》再塑中國形象產(chǎn)生的轟動功效,卻不算夸張。除了中國生活的題材,林語堂還提到了劇中主要人物設(shè)置。他說劇本“的重點轉(zhuǎn)移到了王寶川。薛平貴一直都是中國舞臺上一個受歡迎的人物”①Lin Yutang,Book Reviews,“Book Review:Lady Precious Stream.An old Chinese play done into English according to its traditional style by S.I.Hsiung(London:Methuen&Co.,Ltd,1934)”,Tien Hsia Monthly,1935,Vol.1,No.1,p.107.,這種對原著的改動不一定就是為了迎合英語觀眾的喜好,而是中國戲劇和中國文化特征的一種體現(xiàn)。他分析了王寶川和代戰(zhàn)公主在劇中的作用,得出的結(jié)論是:“這本質(zhì)上是一個國產(chǎn)喜劇,所有的中國家庭都由女性統(tǒng)治,提到劇中兩個主要女性人物已經(jīng)足夠。”②Lin Yutang,“The little Critic:Lady Precious Stream,”The China Critic,July4,1935,Vol.x,No.1,p.17.除此之外,林語堂還為《王寶川》格調(diào)的輕松活潑尋找源頭:“原著中的機智和幽默都是中國式的,它們本質(zhì)上是中國人創(chuàng)造的,而熊先生嫻熟而勇敢地處理了這個材料。”③Lin Yutang,“Book Review:Lady Precious Stream.An old Chinese play done into English according to its traditional style by S.I.Hsiung(London:Methuen&Co.,Ltd,1934)”,Tien Hsia Monthly,1935,Vol.1,No.1,p.108.就這一點來說,林語堂大概只說對了一半,因為他沒注意到熊式一的這個特點也有借鑒巴里的成分。但整體而言,林語堂一直是在中英文化比較的框架下討論《王寶川》中國性的表現(xiàn),其判定也就基本可信。
有關(guān)中國性命題的提出,通常關(guān)乎中國之外的背景和更大的格局。對面向西方觀眾的《王寶川》,有不少人會陷入純正中國性的迷思。1935年《王寶川》回國公演,負責(zé)上海演出的國際藝劇社社長伯納迪恩·弗里茨贊嘆:“上海的演出實在太棒了,那氣氛、優(yōu)雅、魅力、風(fēng)格,全都是地地道道的中國式?!嵌际俏鞣饺私^不可能模仿的?!雹苻D(zhuǎn)引自鄭達:《〈王寶川〉回鄉(xiāng):文化翻譯中本土語言和傳統(tǒng)文化的作用(上)》,《中華讀書報》2015年7月22日。作為推動《王寶川》演出的劇社經(jīng)營者,作為一個美國人,弗里茨參照的對象是西方人的模仿,因而在上海劇院由中國演員演出的《王寶川》會容易贏得這種“地地道道的中國式”的贊嘆。而相比較,作為“地地道道”的中國觀眾,邵洵美的評價就很不一樣了。因觀眾“大半是上海新式交際社會的人物”,邵洵美挖苦道:“《王寶川》在戲劇上的成功,我們不敢說;他在文化上的成功,我們是不得不承認的。也許這竟是我們的文藝復(fù)興的先兆,也說不定?!鄙垆勒J為《王寶川》的成功“不能算是純粹中國人的成功”,因為組織公演的并非“純粹的中國的‘文化班底’”。⑤邵洵美:《文化的班底——七月二十一日在蟻社演講稿》,《人言周刊》第2卷第20期,1935年7月27日。邵洵美反感對白全用英文的《王寶川》僅僅提供了受西洋文明影響的一些中國人在交際場中的談資,而無助于“純粹的”中國文化的推進。盡管邵洵美也是深受西洋文明影響的人群中的一員,但他仍然堅定無疑地站在中國本土立場上。邵洵美的文化期許體現(xiàn)了他可敬的民族情感。以高雅的專業(yè)藝術(shù)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王寶川》這部劇膚泛淺陋的短板確實無從掩飾??墒?邵洵美忽略了《王寶川》本身不過是一出通俗傳奇劇,而最重要的是,它的目標(biāo)受眾并非本土的中國人,要讓這出中西合作上演且商業(yè)化特征明顯的英語戲碼,去展示“純粹的中國人的成功”,豈不是一種奢求或苛求?
《王寶川》在國內(nèi)引發(fā)的爭議凸顯了本土語境對評論者文化視域的影響差異。溫源寧坦言讀《王寶川》時 “體驗的快樂來源于多樣之中有統(tǒng)一”⑥Wen Yuan-ning,Book Review:lady precious stream by S.IHsiung,Published by Methuen&Co.Ltd.London,8/6,The China Critic 1934,Vol.7,No.52.,這實際上點明了《王寶川》的混雜背景,雖然這“快樂”未能持續(xù)到一年后,但他稱熊式一為“中國的巴里”,卻還是延續(xù)了之前把《王寶川》當(dāng)作多樣統(tǒng)一的有機體的認定;而林語堂在討論《王寶川》前說明他的目的是檢測戲劇的成功,多少歸功于《紅鬃烈馬》原著,多少是因為改譯者中西方戲劇的造詣,其思路也仍然是基于《王寶川》中西融合的特質(zhì)。
一個文化雜糅性的文本其本土特色通常會在差異格局下凸顯。林語堂在《王寶川》劇評中談到代戰(zhàn)公主的時候說:“如果一個人想了解現(xiàn)代中國女性在不同的教養(yǎng)和社會環(huán)境下會變成怎樣,最好的辦法就是去看看(代戰(zhàn))公主。但應(yīng)該意識到的是,公主要求的自由與天朝的家庭主婦截然不同?!雹週in Yutang,“The little Critic:Lady Precious Stream”,The China Critic,July4,1934,Vol.x,No.1,p.17.在《王寶川》里,代戰(zhàn)公主與王寶川是相互對應(yīng)的兩個形象,這種對應(yīng)不只是西涼與中土的對應(yīng),番邦與天朝的對應(yīng),林語堂還延伸出這部戲里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對應(yīng)。劇中的代戰(zhàn)公主顯然是被漫畫化的,但即便如此,這個角色的設(shè)置仍然折射出熊式一的中國感性和價值取向。
舞臺上的西涼的代戰(zhàn)公主美麗多情又豪爽灑脫,而且戰(zhàn)功卓著。可即便如此,歷經(jīng)十八年,她仍無法真正虜獲薛平貴的心,讓他忘卻留守在中原故土破窯里的結(jié)發(fā)妻子王寶川。熊式一通過代戰(zhàn)公主形象的勾勒,打造出薛平貴身在曹營心在漢的英雄神話,也烘托了王寶川堅貞聰慧的性格魅力。情節(jié)雖未免俗套,可卻也是置身英倫的劇作者家國情懷的本能反應(yīng)。當(dāng)然,熊式一不會禁錮在本土文化傳統(tǒng)的窠臼里,>他試圖以開放的姿態(tài)接受新的體驗。于是讀者發(fā)現(xiàn),劇本第三幕開場前敘述者以“我們”口吻——中土/天朝/傳統(tǒng)的視界指涉——描述了西涼國所有的一切是如何與中國相反,如何“新奇”(Strange)。代戰(zhàn)公主出場時,敘事者是這樣介紹的:
西涼公主娘娘,盡管她穿著怪誕的軍裝,卻是一個非常迷人的女人,迷人到無法用言語形容她的魅力。她穿著既威武又時尚的制服。她背上綁著四面漂亮的小旗子,頭盔上插著兩根長長的野雞毛。脖子上圍著一條白狐皮。前面有四個女仆,她向前快速地走著,步態(tài)有別于我們以前見過的任何一位女士。①此處為筆者譯,因熊譯與原文有些出入。熊式一:《王寶川》(中英文對照),商務(wù)印書館2006年版,第96-98頁。
其中突顯的一是她“怪誕”的“軍服”(queer military attire)穿著,二是她向前快走的步態(tài)(walks quickly forward)?!拔覀儭毖劾锏倪@兩點絕對是男性化的表征,因此代戰(zhàn)公主區(qū)別于中國女人,不僅限于樣貌神態(tài),其實也延展到了人格和地位。在敘述者“有別于我們以前見過的任何一位女士”的詼諧感慨里,可以反觀熊式一對“我們”感慨的評價?!拔覀儭钡囊暯窍挛鳑鰢鵁o疑是一個陌生的所在,而在代戰(zhàn)公主的眼里,“我們”熟悉的一切何嘗不是同樣的不可思議呢?在第四幕里,觀眾可以看到,代戰(zhàn)公主來到長安富麗堂皇的宮殿后驚嘆,“多奇怪的地方!中國實在是奇特之地!樣樣都和咱們相反”(What a queer place it is!China is a indeed queer land,Everything is just the opposite of our country)②熊式一:《王寶川》(中英文對照),商務(wù)印書館2006年版,第178頁。。這是熊式一刻意讓應(yīng)該列入“他者”之列的代戰(zhàn)公主對“我們”所觀照的“怪誕”的回敬,“queer”/“Strange”的反復(fù)采用,說明熊式一對來自不同文化環(huán)境的人彼此觀照后類同反應(yīng)的強調(diào)。這里與傳統(tǒng)中國戲曲處理國際事端時少有平行觀念不同③齊如山認為:“國劇中并非沒有國際的事端,而且多得很。不過戲中的國際思想與現(xiàn)在的情形不同……中國向來以中央華胄自居,自己才是人主帝王,其余四鄰都是番邦。平常四裔各國,與中國有玉帛的來往,都算是來覲見朝賀,所謂萬國來朝,沒有一點現(xiàn)在報聘的性質(zhì)。遇有干戈打仗的時候,也是中朝平定藩屬的性質(zhì),與兩國交戰(zhàn)之情形不同?!J為他沒有國際思想者,實因此故,非真沒有也?!眳⒁婟R如山:《齊如山回憶錄》,寶文堂書店1989年版,第121頁。,《王寶川》的立意雖然明顯基于中國特定的文化背景,并以中國立場為根基,但通過代戰(zhàn)公主的視角,觀眾還是可以領(lǐng)會到熊式一平等的國際觀念。這種改寫突破了華夏中心的意識形態(tài)格局,在20世紀(jì)30年代,它是中國作家努力搭建現(xiàn)代文明思想空間的一個見證。
在《王寶川》最后一幕里,代戰(zhàn)公主和王寶川的殿堂相見極具喜劇色彩,其中包含了異質(zhì)文化碰撞交匯的隱喻,熊式一試圖以此來展示中國人面對異質(zhì)文明的積極態(tài)度,理想化色彩十分濃郁。在這一幕里,抵達長安后的代戰(zhàn)公主表示:
如果他們(中國人——筆者注)到了我們家鄉(xiāng),我確信那些喜歡趕時髦的人會從西涼訂購一些毛織品。我唯一發(fā)怵的是他們數(shù)不清的儀式。對一個土生土長的西涼人來說,習(xí)慣了西涼的自由,他們拘謹(jǐn)?shù)亩Y節(jié)和奇怪的習(xí)俗是最難對付的。①熊式一:《王寶川》(中英文對照),商務(wù)印書館2006年版,第178-179頁。筆者譯,原文為:After they have been to our of my at-homes I am sure those who love to be in the fashion will order some woolen stuff from the Western Regions.The only difficulty I have is their numerous ceremonies.To one who has been born and bred in the Western Regions and accustomed to the freedom there,their punctilious etiquette and strange customs are most trying.此段中譯在熊式一《王寶川》(中英文對照)中缺失。
與其說這是西涼國代戰(zhàn)公主的想法,不如說是熊式一嫁接到代戰(zhàn)公主頭腦里的西方人的想法。熱衷于跨國貿(mào)易,不適應(yīng)繁文縟節(jié),把自由當(dāng)作人天生享有的權(quán)利,這是旅英期間的熊式一西方印象/現(xiàn)代性想象的投射。劇中代戰(zhàn)公主第一眼看到王寶川就說她是個“女神”(goddess),有令人敬慕的美麗,可她居然眼皮一動不動,代戰(zhàn)公主當(dāng)即表示無法理解這低眉順眼的中國規(guī)矩。而王寶川乍一見代戰(zhàn)公主,也暗嘆西涼國女人的嫵媚,可一想到這女人是橫刀奪愛的情敵,不禁醋海翻波。作者調(diào)侃的筆調(diào)很容易讓讀者或者觀眾從劇情中抽離出來,帶著隔岸觀火般的心情,笑看著劇中這兩個女人因不同習(xí)俗再加上“同情人”角色而形成的緊張場景,并靜候局面的改觀。作者通過顯現(xiàn)兩個女人心理上有關(guān)性別的、國家的、文化的不同層面因素的差異和對峙,來揭示中西之間彼此審視、相互借鏡的關(guān)系。
劇中的王寶川和代戰(zhàn)公主明里暗里一直較著勁,可熊式一最終還是讓她倆為顧及各自國家女人的聲譽而彼此以禮相待。矛盾的解決法雖說有點草率,可它承載的內(nèi)涵卻并不單一。為了根本化解兩個女人的紛爭,又不能出現(xiàn)有損中國形象的一夫多妻情形,戲的結(jié)尾憑空添加了一位在倫敦學(xué)過西方禮節(jié)的外交大臣,讓他和代戰(zhàn)公主一見鐘情,之后這對男女稱心如意地手挽手而去,王寶川和薛平貴的夫妻團圓終于剪除了旁逸斜出來的枝蔓。由于傳奇發(fā)生在遙遠的唐代,熊式一讓代戰(zhàn)公主移情外交大臣的情節(jié),國內(nèi)評價不一。從戲劇反映生活的角度,洪深對此直斥“荒謬絕倫”,認為如同好萊塢影片里偶爾能看到的“無聊舉動”,使結(jié)局更加“稀奇胡鬧”,“這種故意的把人生虛偽化(Falsification of Life),無論站在哪一種立場,是不可恕的”。②洪深:《辱國的〈王寶川〉》,《光明》第1卷第3號,1936年7月10日。而林語堂則將劇本的改動都歸入“為適應(yīng)英語舞臺需求”,稱熊式一“最明顯的創(chuàng)造是,最后一頁外交大臣出現(xiàn)時,以荒謬的西方外交方式,向公主行挽臂禮。熊式一以討喜的方式處理中西禮節(jié)”。③Lin Yutang:Book Reviews,Lady Precious Stream.An old Chinese play done into English according to its traditional style by S.I.Hsiung.(Methuen&Co.,Ltd.,London).1934,Tien Hsia Monthly,1935,Vol.1,No.1,p.108林語堂這樣說,也未必就是認可第四幕劇情推進的邏輯④林語堂認為:“戲應(yīng)該在第三幕結(jié)尾處結(jié)束,那里是行動高潮,或至少在第四幕第一場結(jié)束,幕布在宣讀圣旨時候落下,惡棍魏虎將軍被捕。最后一個場景固然令人愉快,但我不明白為什么對壞人的懲罰不能留給觀眾去想象。這出戲達到高潮后拖了太長時間,戲劇張力松弛。實際上整個第四幕的存在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因為大家渴望看到壞人被懲罰?!盠in Yutang,“The little Critic:Lady Precious Stream,”The China Critic,July4,1934,Vol.x,No.1,p.18.,但就文化層面而言,他贊同劇作者樂觀包容的態(tài)度,所以表示,熊式一“企圖將公主和外交大臣設(shè)定為受歡迎的狡猾者;就著歡愉嬉鬧的精神,我們能承受對于時間精確性的忽視”。⑤Lin Yutang,“The little Critic:Lady Precious Stream,”The China Critic,July4,1934,Vol.x,No.1,p.17.林語堂認為是熊式一改動所致,而其實在中國戲曲里,原本就普遍存在時間模糊化的情況,《紅鬃烈馬》也不例外。張愛玲在《洋人看京劇及其他》里指出:“只有在中國,歷史仍于日常生活中維持活躍的演出”,“最流行的幾十出京戲,每一出都供給了我們一個沒有時間性質(zhì)的,標(biāo)準(zhǔn)的形勢——丈人嫌貧愛富,子弟不上進,家族之愛與性愛的沖突……京戲的可愛就在這種渾樸含蓄處”,“京戲里的世界既不是目前的中國,也不是古中國在它的過程中的任何一階段。它的美,它的狹小整潔的道德系統(tǒng),都是離現(xiàn)實很遠的,然而它決不是浪漫蒂克的逃避……切身的現(xiàn)實,因為距離太近的緣故,必得于另一個較為明澈的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方才看得清楚”。張愛玲雖然不滿“《紅鬃烈馬》無微不至地描寫了男性的自私”,但還是認可這出戲和其他京戲一樣,活生生地連接了歷史和今日社會。從中可見,時間或朝代的精確性,在張愛玲看來,對那些模式化的劇情其實不存在特別重要的意義。參見張愛玲:《洋人看京戲及其他》,《流言》,上海書店1987年影印版,第111-112頁,第115頁?;谕瑯恿鲆约皩騽±砟畹莫毺乩斫?溫源寧初讀《王寶川》后為劇作者超越了歷史真實的處理辯護:“在戲劇中要求攝影式地描繪生活,乃是將劇場降低為市場。戲劇的基礎(chǔ)可能是生活,但它的話語流露出魅力和樂趣。這正是《王寶川》帶給我們的?!雹賅en Yuan-ning:“Book Review:lady precious stream by S.I Hsiung,Published by Methuen&Co.Ltd.London”,8/6,The China Critic 1934,Vol.7,No.52.
歡樂趣味在戲的末尾達到了極致:王寶川問薛平貴在西涼時是否也和代戰(zhàn)公主那樣親熱過,現(xiàn)在是否可以對她也照搬一下呢?薛平貴王顧左右而言他,聲稱他和寶川的感情不是公共娛樂。寶川對此并不買賬,待薛平貴走后,她獨自模仿代戰(zhàn)公主和外交大臣二人的聲調(diào)、舉動,行吻手禮,再挽一空臂,昂然退場。寶川的幽默,當(dāng)然可視為對薛平貴閃爍其詞的戲謔,但是否也可解釋為這個中國女人對這種外國禮俗真的產(chǎn)生了興趣呢?畢竟十八年苦守的煎熬,讓她比任何人都更愿意隨心所欲地享受愛的甜蜜快樂,代戰(zhàn)公主和外交大臣在眾目睽睽之下公然表達愛意的情景,對寶川不僅是一種刺激,更具有啟蒙的作用。而其實這種刺激和啟蒙也是雙向的,代戰(zhàn)公主最初行禮是舉手打狗(raising the hand to hit a dog)似的西涼國軍禮,在讓寶川嚇了一跳后,還是又學(xué)了攪奶酪(churning cream)般的中國禮,做到了入鄉(xiāng)隨俗。熊式一以代戰(zhàn)公主的妥協(xié),以及劇末寶川故意東施效顰之舉,預(yù)示了不同文化交匯融合的趨勢;而對中國人來說,他想表明的是,無論古今,只要是人類,對愛和自由的向往,在本質(zhì)上其實沒有差別。
經(jīng)歷過五四中西文化激蕩的知識分子,一方面他們中國文化的本性仍然根深蒂固,另一方面他們的視野已然打開,尤其像熊式一這樣跨國族、跨語言的作家,多少具備了成為“多元文化人”的可能。多元文化人“在思想上和情感上,都信奉全人類本質(zhì)的同一性。與此同時,對不同文化的人之間的基本差異,他們的態(tài)度是:承認、認可、接受和欣賞”②邁克爾·H.普羅瑟:《文化對話——跨文化傳播導(dǎo)論》,何道寬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59頁。。雖然沒必要為熊式一貼上這個標(biāo)簽,畢竟他的中國認同很少模糊,可從他的筆下還是不同程度地見出類似于“多元文化人”的思想情感,在反映中國與異邦、與世界的關(guān)聯(lián)時,他明顯持守了普世的價值理念。
在《天橋》里,熊式一照樣觀照文化隔膜導(dǎo)致的誤解和偏見,進而探討中國人應(yīng)對文化差異的恰當(dāng)路徑。小說記敘進了教會學(xué)校的李大同課余去探望搬進城里居住的養(yǎng)母及其家人。外婆吳老太太等對外國人的刻板印象與《王寶川》里王允一家人甚至敘事者 “我們”幾乎沒太大區(qū)別,而有關(guān)“洋鬼子”教中國孩子抽鴉片、挖人眼珠熬藥等道聽途說,則更加聳人聽聞??尚业氖?與洋人打過交道的大同不會像幾百年前的薛平貴那樣一味地躲閃回避,而是用親眼所見告知她們:“外國人像中國人一樣,也是有理性的,只不過他們有自己特別的習(xí)慣和傳統(tǒng)。他們奇怪的相貌和生活方式導(dǎo)致了無知的懷疑?!雹跾hih-IHsiung,The Bridge of Heaven,New York:G.P.Putnam’s Sons,1943,p.130.大同的耐心解釋,終于讓吳老太太答應(yīng)親自去教會學(xué)校一探虛實。熊式一想讓讀者了解的是,中國傳統(tǒng)大家庭里的太太小姐們是很少有機會接觸陌生人的,更不要說和外國人當(dāng)面交流。像吳老太太這樣年長又守舊的家庭婦女邁出這一步,著實不容易。她即便不會因此完全打消對洋人的顧慮,但后來同意把最疼愛的外孫和孫女交給洋校長,至少說明她對西式教育開始認可。
溝通是消除偏見和誤解的通道,而真正有效的跨文化交流是要“站在對方的角度,以對方所在的文化環(huán)境來理解,而不是……將自己置于對方的環(huán)境中以自己的觀點理解對方”④邁米爾頓·J.貝內(nèi)特編著:《跨文化交流一的建構(gòu)與實踐》,關(guān)世杰、何惺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1頁。。如果說吳老太太們偏信有關(guān)洋人的種種傳聞是由于褊狹無知,那么小說中出現(xiàn)的兩個在華多年的英國人——馬克勞和李提摩太,他們對中國習(xí)俗和中國人的判斷的偏差,則源于他們心中無法拔除的歐洲中心主義觀念和西方文明優(yōu)越感。這兩個英國人,一個是心地狹窄的傳教士,一個是看上去氣度不凡又熱心維新變法的開明之士,熊式一細致地審視了他們在對待中國人和中國事務(wù)時的真實反應(yīng),得體地表達了他作為一個中國人的清醒和警覺。小說用一組對應(yīng)的細節(jié)凸顯了教會校長馬克勞夫婦習(xí)慣性的自以為是。
小說中洋校長馬克勞家小客廳的兩把椅背上分別搭了一條繡花綢裙和一條繡花女褲,這引得來訪的吳老太太等女眷們大窘,而吳老太太的兒子吳士可大笑不已。馬克勞夫婦認為這是最好的藝術(shù)品,用來歡迎貴客,但結(jié)果卻不僅是個笑話,更是對客人的不恭甚至冒犯。待馬克勞夫婦拜訪吳宅時,發(fā)現(xiàn)接待他倆的屋子里兩把高椅背上有一條鑲著花邊的粉色絲內(nèi)褲,還有一件緊身胸衣,不禁又驚又怒。而吳士可卻辯稱他以為英國人喜歡這類東西,特地從上海買來招待馬氏夫婦的。這兩個對應(yīng)的場景無疑是熊式一有意設(shè)置的,氣氛諧謔,充滿諷刺色彩。吳士可在《天橋》里專擅吃喝玩樂,不是個討喜的角色,但他對馬氏夫婦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小聰明,倒是讓讀者不由得會心發(fā)笑,他們也不難感覺,在吳士可的身影背后,其實正藏著熊式一的得意面孔。在西方人眼里,衣著不論男女,內(nèi)外有別;而在當(dāng)時比較傳統(tǒng)的中國人看來,上下衣服不可混淆,但凡女人所穿的則絕對不登大雅之堂。馬克勞自以為很懂南昌一帶的風(fēng)俗人情,卻在接待吳老太太一行時觸犯忌諱,說明他與中國人交流時是習(xí)慣性地以西方人的想法揣度,而不是試著從中國人的角度去理解。骨子里的自大傲慢決定了他很難真正地尊重中國人,也當(dāng)然很難得到中國人的尊重。
至于李提摩太,熊式一原本想把他“寫成洋主角,幫助中國的正主角李大同求學(xué),做事,救國,反襯心地狹窄的傳教士馬克勞”①熊式一:《天橋·香港版序》,《天橋》,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12年版,第15頁。,但在接觸到更多史料后則改變了想法。小說這樣描摹大同與李提摩太初次見面的場景:李提摩太親熱地握著大同的手,讓大同感到這位洋叔叔誠懇而熱心;他向大同介紹上奏光緒的維新條陳,其中有關(guān)現(xiàn)代教育、新聞出版、鐵路廠礦、財政、國防的美好構(gòu)想,李大同為此嘆服不已,認為這個英國人簡直就是中國的救星;但緊接著聽李提摩太說,新內(nèi)閣組成一半要用外國人且再加兩位洋顧問,還要在中國實現(xiàn)宗教復(fù)活重生,李大同眼前模糊了,這個被當(dāng)作叔叔、當(dāng)作中國人的朋友的李提摩太形象迅速暗淡下去,瞬間成了一個心胸狹窄還帶著天生優(yōu)越感的人。大同終于明白,原來自己是在想象中造了一座高大的空中樓閣,它現(xiàn)在徹底垮塌了。李提摩太和一天到晚嘮叨要拯救異教徒靈魂的馬克勞固然有區(qū)別,畢竟他為推進中國的歷史進程做出了貢獻,但在熊式一看來,李提摩太根底上對中國還是未免輕視和歧視,他熱心中國事務(wù),目的是要用歐洲的政治體系、宗教觀念統(tǒng)攝中國,這當(dāng)然會傷及中國人的自尊,也背離了人類基本的價值原則——平等和自由。從大同對李提摩太滿懷期待到深深失望的心理變化,讀者可以感知熊式一對這個在歷史上被視為通權(quán)達變之士的理性評價,也進而能理解大同辭別李提摩太后為什么走上革命之路。歷史上的李提摩太在華45年,他對中國抱有同情是毋庸置疑的,但熊式一認為,他這種“同情”僅限于用西方的標(biāo)準(zhǔn)裁量中國,甚至把中國當(dāng)成英國的附庸,他遠遠未能達至“移情”——從中國人的角度看中國人愿意怎樣被對待,進而真正地尊重有別于英國卻和英國平等的中國和中國文化。
和《王寶川》一樣,寫作于中日戰(zhàn)爭期間的《天橋》傳遞了中國人向世界尋求理解溝通的愿望,但熊式一仍時時處處表達著他鮮明的民族情感,而這種情感也是與人類平等自由的普世理念相銜接的。中國與異邦、與西方的文化差異不會短時間內(nèi)消弭,但在堅持主體性的前提下,求同存異、美美與共的心態(tài),必將有助于中國以及整個世界文明的進步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