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園的幻滅:石黑一雄《長日留痕》的創(chuàng)傷敘事

張穎坤

（上海工藝美術職業(yè)學院文化基礎部，上海201808）

《長日留痕》[1]發(fā)表于1989年，是英國當代著名移民作家石黑一雄的第三部小說。這部小說是石黑一雄創(chuàng)作生涯的轉折點，奠定了他作為國際小說家的地位。“《長日留痕》用‘完美’一詞形容也未為過。石黑一雄的書可歸類于最出色的英國小說，這類小說以諷刺和津津樂道的方式來調(diào)侃英國階級制度，并加入了對英國階級的殘酷性與社會道德觀念的看法，形成了對英國歷史的再現(xiàn)和反思?！盵2]小說結構精巧，節(jié)奏優(yōu)美，作家將主人公孤苦的晚境置于二戰(zhàn)之后政治轉型的背景下，圍繞主人公的個人創(chuàng)傷經(jīng)歷展開，從一個年邁的英國管家的視角來描寫大英帝國的衰亡，具有鮮明的隱喻性。

1956年7月，英格蘭鄉(xiāng)間大宅達林頓府邸的管家史蒂文斯在新雇主美國富商法拉戴的建議下，離開了服務多年的府邸，開始了首次個人長途旅行。在旅行中，史蒂文斯全面回憶和梳理了自己三十多年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為前雇主達林頓勛爵及其府邸服務的職業(yè)生涯，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付出畢生精力的管家事業(yè)因為時代和社會道德價值觀的變化轉而成為一出錯誤的人生悲劇。小說重現(xiàn)了20世紀二三十年代英國管家行業(yè)乃至整個英國的社會現(xiàn)實，展現(xiàn)了人物通過不可靠的回憶敘事為自己的過去辯護，并與之達成妥協(xié)的過程。

小說采用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回憶往事，作為自傳體敘事，人物的自我欺騙和自我保護在敘述中表現(xiàn)為不可靠性。“運用不可靠的敘述者這一手法的目的在于，以一種有趣的方式來揭露表象和現(xiàn)實之間的鴻溝，來展示人們扭曲、隱藏現(xiàn)實的種種行徑，盡管他們這么做并非出自惡意，也非有意識而為之?！盵3]石黑一雄將不可靠敘述的運用“置于人物的內(nèi)心情感動機與其對自身敘述不可靠性的意識所形成的復雜話語場域中，多角度地展現(xiàn)和探討人物的敘述行為和道德選擇，凸顯人物身上可能存在的認知偏差及其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因素”[4]20。隨著旅行的推進，史蒂文斯深陷對往事的回憶而不能自拔。作為達林頓的忠實仆人，史蒂文斯在無意中成為納粹幫兇的這段往事與夾雜其中的私人情感的損失使其不堪重負。他的敘述語氣看似平靜舒緩，但在他優(yōu)雅閑適、彬彬有禮的外表下潛藏著對人生黃昏的哀嘆和對創(chuàng)傷的經(jīng)歷的無奈。

隨著對“創(chuàng)傷”的深入研究，一些學者對僅從心理學角度認知創(chuàng)傷產(chǎn)生質(zhì)疑，認為創(chuàng)傷不僅存在心理維度，還存在文化維度?！爱斠粋€群體的成員覺得他們經(jīng)歷了可怕的事件，在群體意識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成為永久的記憶，根本且不可逆轉地改變了他們的未來，文化創(chuàng)傷就發(fā)生了。藉由建構文化創(chuàng)傷，社會群體、國族社會，有時候甚至是整個文明，不僅在認知上辨認出人類苦難的存在和根源，還會就此擔負起一些重大責任。一旦辨認出創(chuàng)傷的緣由，并因此擔負了這種道德責任，集體成員便界定了他們的團結關系，而這種方式原則上讓他們得以分擔他們的苦難。”[5]

對于史蒂文斯來說，創(chuàng)傷敘事在一定程度上慰藉了他受創(chuàng)的心靈，卻也成為他逃避責任的借口。對于石黑一雄及其小說主人公來說，創(chuàng)傷敘事意味著一種治療行為、政治行為和倫理行為。

一、創(chuàng)傷記憶的個體化表征

史蒂文斯對自己的職業(yè)品行和工作能力信心十足，始終認為自己就是職業(yè)精神的典范。他認為職業(yè)精神“至關重要處在于男管家必須具有不叛離其所從事的職業(yè)本色的才能”[1]39。史蒂文斯對職業(yè)精神的苛求已到了變態(tài)的地步，完全排除了個人情感與道德判斷等人性因素，在很大程度上阻礙了史蒂文斯與父親的情感交流。史蒂文斯的父親年事已高，在工作中接二連三地出錯，肯頓小姐對此十分擔心，而史蒂文斯卻視而不見。多年來，史蒂文斯與父親的交談越來越少，“甚至在他剛來達林頓府之后，我們就工作所必須交換信息的那些簡短談話也是在相互之間感到窘迫的氣氛中進行的”[1]61。

1923年，達林頓勛爵在府上舉行非正式國際會議。其間，史蒂文斯的父親在工作時突然發(fā)病去世。聞訊趕來的史蒂文斯卻奇怪地將視線聚焦在女仆莫蒂默太太身上，“她還穿著那件圍裙，很顯然，她一直用它擦淚水，結果弄得她滿臉都是油污……我曾以為那房間里散發(fā)出死亡的氣息，然而因為莫蒂默太太的存在—或許是因為她的圍裙—整個房間里卻充斥著烤肉的氣味”[1]105。史蒂文斯對自己感官的控制依然充斥著“職業(yè)精神”，他看到的是莫蒂默太太儀容不整，聞到的是與房間本應有的死亡氣息不相符的“烤肉的氣味”。這略帶滑稽的描寫與當時房間里哀悼肅穆的氛圍形成強烈的戲劇張力。

在父親的靈榻前，他依然放不下“職業(yè)精神”的枷鎖，擔心府邸的秩序和體面受到損害。在諷刺莫蒂默太太的同時，他成為可笑又可悲的“職業(yè)精神”的黑色幽默。史蒂文斯甚至把前來為父親斂尸的醫(yī)生都讓給了與會者杜邦先生，把父親遺體的尊嚴連同自己可能殘余的一點親情都讓給了“職業(yè)精神”。史蒂文斯唯一的弟弟在戰(zhàn)場犧牲，他得知后，并沒有表現(xiàn)出悲傷的心情。他在日記中也從未提及自己的母親，而這種“空缺”暗示著他的精神和情感受到了嚴重的創(chuàng)傷。

史蒂文斯相信前雇主達林頓將一生貢獻給了世界的正義事業(yè)，因此，他認為自己通過為主人工作也是間接地為整個人類服務。達林頓在府內(nèi)舉行非正式國際會議商討如何減輕對戰(zhàn)敗國—德國的制裁，旁聽的史蒂文斯因為自己無法理解與會者的發(fā)言而感到悲觀與痛苦，于是選擇把道德判斷托付給達林頓代表的貴族階層，自己則絕對服從主人的一切指令和安排。這種道德依附束縛了史蒂文斯的道德判斷和行動能力，損害了他的道德主體性?！鞍殡S著自戀性客體損失的總是自尊心的損失。客體的損失會導致?lián)p失一定的心理能量，導致‘自我的極度貧瘠’。”[6]達林頓的道德淪喪和死亡意味著史蒂文斯自戀性客體、理想自我的喪失，從而導致自我的思想情感和精神的極度貧瘠。

史蒂文斯在私人情感領域里遭受的另一個重大損失是他與肯頓小姐錯失的愛情和姻緣。史蒂文斯的“職業(yè)精神”要求他排除一切個人感情，而肯頓小姐對此卻有不同理解，她三次去史蒂文斯的房間送鮮花，只為讓他的生活有些生氣與鮮活。肯頓小姐不只是把管家的工作看作自己的職業(yè)，還把其作為自己的情感與精神歸屬，但史蒂文斯始終無法卸下“崇高”的職業(yè)精神外套，罔顧肯頓小姐的情感訴求。他親手把肯頓姑母去世的信交給她，卻沒能向她伸出慰問之手，猶豫著該不該轉回去補說些什么，可又擔心會冒犯她的隱私。這似乎表現(xiàn)出史蒂文斯是個敏感體貼的人，可事實上，他原本有合適機會向肯頓小姐表示慰問，卻沒這么做，反而無情地指責她對兩個新來的女仆督導不力。

史蒂文斯在回憶往事時，沒有把此事同這段私密的感情插曲聯(lián)系起來，而把它扯到達林頓勛爵舉辦的某次盛大的公眾聚會上去。達林頓在“二戰(zhàn)”前為討好納粹政權，欲辭去家中的兩名猶太女傭露絲和莎拉，肯頓小姐對此表示強烈反對，甚至以辭職來抗議，而史蒂文斯的態(tài)度是仆人應懸置個人的道德判斷，無權置疑主人的決定，因為職業(yè)精神“不允許我們只顧及自己的癖好和個人情感，而是要遵從主人的意愿”[1]143。

一年后，他才向肯頓小姐說明自己當時內(nèi)心的道德本能并不認同達林頓的決定，坦陳“整個事件曾引起我極大的憂慮，確實是極大的憂慮。這是我很不情愿看見在這府內(nèi)所發(fā)生的那類事情”[1]147。

史蒂文斯為了事業(yè)上的“輝煌成就”而放棄了親情與愛情，這種損失不可謂不大。史蒂文斯認為，這些損失與“輝煌成就”相比，是可以忽略的。他試圖以犧牲自己的主體性和幸福為代價，達到為職業(yè)、為主人、為帝國而忘我犧牲的“崇高”境界，把自己獻祭給正在走向沒落的達林頓府和大英帝國。多年后，曾經(jīng)的“輝煌成就”變成了他的恥辱，他遭到來自于公與私兩個領域的嚴酷打擊，在人生暮年體驗到了虛無感和生存意義的喪失，“展示在我面前的余生猶如一片虛無”[1]226。

史蒂文斯難以面對為了抵抗納粹侵略而付出巨大犧牲的同胞，他與莫斯庫姆村的村民閑聊時發(fā)現(xiàn)，善良淳樸的村民都遭受了喪親之痛，這令他久久不能忘懷。小說中對達林頓的評價已成定論：一個納粹的幫兇、歷史的罪人。史蒂文斯與邪惡為伍，助長邪惡，這等于變相地加重了同胞的苦難和損失。史蒂文斯在戰(zhàn)爭期間的行為已經(jīng)無法用“崇高”來解釋，他的“施暴”行為及其在公、私領域遭受的情感損失使他成為一個心靈受創(chuàng)者。

二、個體創(chuàng)傷的復原

面對創(chuàng)傷歷史，施暴者不自覺地選擇對它進行壓抑和否定，即壓抑關于施暴歷史的任何記憶，否認施暴歷史及其危害。這與創(chuàng)傷被動受害者在面對創(chuàng)傷歷史時采取的防御機制相似，但對于施暴者來說，過去不僅意味著傷痛，還意味著恥辱，這就更加促使他們回避歷史。

史蒂文斯本能地回避或美化施暴者的歷史，因此，他頻頻為達林頓辯護，否認其在人品和道德方面有任何瑕疵。達林頓與納粹勾結的丑聞被曝光后，史蒂文斯依然固執(zhí)地說：“達林頓勛爵是位具有偉大思想情操的紳士—這種情操使那些你會碰見的對他大放厥詞的人相形見絀?！盵1]121史蒂文斯試圖通過這種自欺欺人的方式進行自我辯護，甚至不惜否定現(xiàn)實、扭曲歷史，“我為達林頓勛爵服務達三十五年之久……我主要的滿足是源于我在那些歲月里所取得的成功，對如此殊榮，我今天唯有自豪和感激之心”[1]121。

史蒂文斯一方面宣稱以達林頓為榮，從自己為達林頓的服務中獲得滿足；另一方面，則在公開場合否認與達林頓的關系。在旅途中，當被問及是否曾經(jīng)受雇于達林頓時，史蒂文斯謊稱，“啊，不，我現(xiàn)在受雇于約翰·法拉戴先生，這位美國紳士從達林頓家族手中買下了那幢房子”[1]115，然后倉皇逃走。當法拉戴的朋友韋克菲爾德夫婦到達林頓府邸拜訪，并提及相同問題時，史蒂文斯也堅決否認，這讓法拉戴在友人面前極為尷尬和難堪。

在莫斯庫姆村，村民們對他的過去感興趣并表示愿意與他交流時，史蒂文斯卻以疲勞為借口匆忙地逃離了。莫斯庫姆村是一個傳統(tǒng)性與現(xiàn)代性并存的村莊。在傳統(tǒng)層面，它代表并保存著傳統(tǒng)的英國鄉(xiāng)村生活方式。然而，在傳統(tǒng)的外表下，很多莫斯庫姆村民卻具有“二戰(zhàn)”之后的當代思想意識，具有鮮明的政治觀點和獨立精神。在認知“尊嚴”這個核心品質(zhì)上，村民哈里·史密斯與史蒂文斯有著完全不同的理解。哈里認為，尊嚴不僅僅是紳士們的專利，人人都可以為之奮斗而獲得，“人們同意也罷、不同意也罷……可至少我要讓他們認真思考，至少要提醒他們知道肩負的責任。我們生活在一個民主國家里。我們曾為之奮斗過，所有的人都必須履行自己職責”[1]180-181。村民將大眾民主政治觀念視為“二戰(zhàn)”后重建國家和社會的基石。與之相對，史蒂文斯所展現(xiàn)出來的是精英式的政治理念，他逃避與哈里等人進行的深入對話，對一向看重的“尊嚴”未做深入闡釋，堅持認為普通人的知識和眼光不足以對重大事件作出理性判斷，他仍然固守“二戰(zhàn)”前的職業(yè)規(guī)矩和政治服從準則，并通過達林頓的言論駁斥民主政治。

傳統(tǒng)社會體系和價值觀的變化成為史蒂文斯重新定義自我的起點和基礎。如何面向未來、走向新生？他主要是通過尋找替罪羊、重新定義自我實現(xiàn)的。盡管史蒂文斯最終有了懺悔表現(xiàn)，但他既不愿意承擔責任，也不愿意與施暴者的不光彩身份相認同，而是讓達林頓承擔罪責，將自己界定為無辜的受害者。“如果勛爵的生命和辛勞在今天看起來不過是可悲的浪費，那不太可能是我的錯—要我自己去感到懊悔或是羞愧，也是非常不合乎邏輯的。”[1]191-192

史蒂文斯在面對自身的創(chuàng)傷歷史時，采取壓抑、否定、尋找替罪羊等方式逃避現(xiàn)實，以減輕個體傷痛和罪責的重負。雖然這對于受創(chuàng)個體來說不無裨益，但是，從防范和堅持世界正義的角度來說，這些做法極為危險。當史蒂文斯陷入自戀中無法自拔時，他中斷了與生命中的重要成員的聯(lián)系；當他逐漸從創(chuàng)傷的陰影中走出來時，他開始修復人際依戀關系，從此踏上直面現(xiàn)實、與自我達成和解的道路?！耙苍S這確實是我必須以更大的熱情去全面考慮打趣逗樂這件事的時候了”[1]235，在港口歡樂的人群中，史蒂文斯發(fā)現(xiàn)打趣逗樂可以在陌生人之間建立溫情，是“人間溫情存在之關鍵”[1]235。

暮年之際的史蒂文斯已經(jīng)走在創(chuàng)傷復原的路上，雖然我們無法知曉他是否痊愈，但我們知道，精神創(chuàng)傷的愈合是一個沒有終點的行程，復原之路也是永無止境的。

三、集體創(chuàng)傷與集體身份的重構

個體創(chuàng)傷往往與一定社會歷史語境下的集體創(chuàng)傷交織在一起。與史蒂文斯的個體創(chuàng)傷經(jīng)歷相交織的則是人們從大英帝國衰落的現(xiàn)實中遭受的集體創(chuàng)傷，以及由此導致的對集體身份的重新建構。

小說中簡·西蒙斯夫人的“英格蘭奇觀”叢書“詳盡描繪了德文和康沃爾兩郡那怡人的風情”[1]11。這些風景在照片和素描中被成功地凝定為原型意象式的文化符號，從農(nóng)田、牧場、樹籬到村莊、小木屋和鄉(xiāng)間小道的英國鄉(xiāng)間風景，不僅著重描繪自然景色，還凸顯文明和秩序。史蒂文斯在旅行中所見的鄉(xiāng)村風景是寧靜而有條理的，他把鄉(xiāng)村風景闡釋為他所熟悉的以秩序和服務為特點的文化象征，“正是因為缺乏一目了然的刺激，或者奇觀，才使我們國土美麗得超凡脫俗。也正是那種靜穆的美麗，以及它顯示出的那種嚴謹?shù)母杏X才是最貼切的。這片土地似乎了解自身的美麗所在，亦知道自身的宏大，它才感到無需招搖”[1]26，這是對英式田園的展示和審視。

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和20世紀30年代法西斯主義肆虐之際，這樣的風景被視為英國的精髓，既是一個安全可靠而又美麗的家園、一個避難所，也是英國的榮光。“在現(xiàn)代英國，沒有什么建筑能像鄉(xiāng)間別墅一樣如此充滿浪漫色彩并且受人敬重。”[7]99鄉(xiāng)村田園風景被投射為英格蘭民族的理想形象，承載起20世紀30年代英國人對國家和民族性的想象?！坝⑹教飯@一直是假想中的國家象征，引人無限向往。理想中的英國是個風景如畫、沒有苦勞與暴力的伊甸園，但要維護這種完美形象，英國就得抹掉殖民歷史，正如美國對掠奪土著人的歷史進行選擇性遺忘?！盵8]所謂的“伊甸園”，就是把鄉(xiāng)村和別墅組合成的英國意象合為一體，阻止任何外來因素。“書中我們都不甚了解的莊嚴的世界變成了我們一度喪失因而想要極力重返的天堂，然而這個天堂在世界上未曾有過。”[7]100

石黑一雄的反田園牧歌式的思想在小說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1990年，石黑一雄在美國接受采訪時說他希望能顛覆某種神話：“《長日留痕》描述的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英國……英國人應該比外國人更容易這樣理解，我想要構建這樣一個英國：有安詳美麗的村莊，有禮貌和善的村民，人們在草地上喝茶……現(xiàn)在，尤其在英國，一個販賣懷舊情懷的產(chǎn)業(yè)逐漸興起，暢銷讀物、電視節(jié)目甚至旅游中介都在重訪過去的英國。這種英國風情縹緲虛幻，對它的懷念沒什么不好。然而，它會被當作政治工具……用來打擊想要破壞這個伊甸園的人?！盵9]

1956年7月，在“對人物的態(tài)度和抱負起決定作用的歷史背景”[10]下，史蒂文斯的駕車之旅開始了，這與埃及政府將蘇伊士運河國有化的時間相吻合。蘇伊士運河被埃及國有化后，仍由英法聯(lián)合控制運營，但由于缺乏后勤保障和美國的支持，計劃被迫中止，這被視為英國的失敗，時任首相安東尼·伊登的聲譽一落千丈。達林頓府的易主與蘇伊士運河國有化時間上的吻合是具有象征意義的。達林頓府遭到變賣，以及府上人員短缺等問題同蘇伊士運河危機一樣，都暗示了大英帝國的衰落。達林頓的去世和法拉戴的接管都寓言式地指明了“二戰(zhàn)”后世界權力格局的變化。史蒂文斯在服侍新雇主法拉戴的同時，也是在服侍一個新的國際秩序，即美國取代英國成為新霸主的現(xiàn)實狀況?！疤K伊士運河危機在小說中的缺失，可以解釋為史蒂文斯與時代的脫節(jié)。他對這一事件的忽略代表了他抵制新的國際秩序的愿望?！盵11]20世紀七八十年代，英國保守政黨用一套法律和秩序的說辭構建理想社會，他們通過宣揚民粹主義、指責后帝國主義引導輿論，宣稱英國要保持純正，試圖恢復帝國權威，回到“黃金時代”。聯(lián)系20世紀80年代的社會背景，當時英國人被號召實踐維多利亞式的價值觀而歡欣鼓舞，其影響很大。

小說對專橫的政策進行尖銳的諷刺和批判，提醒人們不要忘記英國歷史上的一個陰暗面—貴族及上層階級在20世紀30年代對法西斯采取的綏靖政策，以及諸如史蒂文斯這樣的普通人對綏靖政策的默許和支持，并且對提倡和贊揚英國性和維多利亞價值觀的撒切爾主義進行了含蓄的批判。

史蒂文斯對于消費職業(yè)主義的認識—主人把管家所提供的具有職業(yè)精神和職業(yè)水準的服務作為一種純粹的商品來消費的態(tài)度—經(jīng)歷了一個轉變過程。他在旅行之前尚未完成新、舊管家角色的轉換，固守傳統(tǒng)而刻板的職業(yè)精神，保持與新主人法拉戴的文化心理距離，以掩飾自己在個人情感上的貧瘠空虛。史蒂文斯決心按照新主人的要求訓練自己打趣逗樂的能力，這是他在新的歷史條件下調(diào)整和強化“職業(yè)精神”的開始。法拉戴與管家的關系看似具有美式玩笑、人性溫暖的一面，實則更加殘酷。在新的國際秩序下，“主人將轉變成主人加朋友的復合體，并由此入侵仆從的私人空間，強行將其裹挾為自己低俗快感的共謀，形成對仆從具有幽閉性的強權”[4]96。代表美國消費文化的法拉戴看似比達林頓更加平易近人，但他對史蒂文斯施加了更為隱蔽而強勢的權力支配。

史蒂文斯從服務于舊日大英帝國的意識形態(tài)轉而服務于“二戰(zhàn)”后美國主導的新世界秩序和法拉戴所代表的消費職業(yè)主義，對法拉戴所代表的美國文化軟實力的臣服不可能給史蒂文斯帶來真正的自由和主體性。史蒂文斯的個人生活和情感經(jīng)歷不是從被壓抑的狀態(tài)中解放出來，而是進一步為其職業(yè)性所吞噬，在新主人的隱性強權和對他的物化消費中漸漸老去。史蒂文斯雖然失去了達林頓這一權威人物和精神之父，但找到了新的精神之父—美國人法拉戴，將自我交付于他，準備再次放棄思考和判斷。“主人公將他在公私領域里的失敗轉化為成功，并且勸說自己繼續(xù)沿著同一條路行走?！盵12]

四、結論

小說通過史蒂文斯的回憶透視了20世紀上半葉英國的政治、文化與思想意識，在象征層面探討了尊嚴與服從、職業(yè)倫理與個人判斷等一系列具有共同性的人類生存悖論。史蒂文斯為內(nèi)心深處的創(chuàng)傷所折磨，把自我敘述當成一種安慰或治療，這也適用于作家本人?！皩懽魇且环N安慰是因為世界并非如你所愿，但是，你可以以某種方式對它進行重新整理或者通過創(chuàng)造你自己的世界來與它達成和解。”[13]這是石黑一雄的創(chuàng)作追求，體現(xiàn)了獨特的創(chuàng)作視角和批判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