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所安英譯《杜甫詩》中的翻譯缺失與補償

莊雅妗

（閩南理工學院外國語學院，福建泉州 362700）

宇文所安（Stephen Owen,1946-）是美國漢學家、翻譯家。他熱愛唐詩，“為唐詩而生”，在中國文論研究及漢學翻譯等領(lǐng)域頗有造詣。2016年，宇文所安出版了最新譯著《杜甫詩》（The Poetry of Du Fu），這是首部杜詩英文全譯本。翻譯是信息轉(zhuǎn)換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源語和目的語的信息可能會失衡，即缺失。受到背景、話語特征、詞匯、語法及會話的影響，交流過程中的文化缺失和誤解總是存在的。[1]33,87斯坦納[2]從闡釋學的角度出發(fā)，探討了翻譯運作四步驟：信任、入侵、吸收、補償。翻譯有缺失就有必要進行補償?！把a償”有利于解決微觀環(huán)境和宏觀背景導致的內(nèi)外部語言差異。[3]39Hervey和Higgins[4]45-56將翻譯補償分為四類：類比補償、換位補償、融合補償、分解補償。Keith Harvey[5]65-86提出了三種位置補償：平行補償、鄰接補償、位移補償。2006年，夏廷德首次構(gòu)建了具體的翻譯補償理論框架系統(tǒng)，提出了“八大分類、六項原則和兩個層面”。杜詩英譯是“他者”文化了解中華文化的一個重要途徑，利用夏廷德的翻譯補償理論，從翻譯缺失與補償?shù)慕嵌确治龊吞接懺撟g本中文化缺失的特點和原因及其所采取的翻譯補償策略，為后續(xù)的中國文化典籍外譯和研究提供借鑒。

一、宇文所安英譯《杜甫詩》中的翻譯缺失

Bassnett和Lefevere[6]74認為詩歌譯者應(yīng)當將自己沉浸于詩中，進行創(chuàng)造性翻譯。宇文所安在詩歌翻譯上自成一格。通讀這本譯著可以發(fā)現(xiàn)，翻譯轉(zhuǎn)化過程中出現(xiàn)了一些信息缺失，主要體現(xiàn)在詩歌形式、韻律節(jié)奏和文化意象三個方面。

（一）詩歌形式英譯缺失

漢語單字的意義聚合度較高，具有高度概括性，“集約化”程度高，能用最少的字表達最豐富的意義。[7]27這些語言特點構(gòu)成了漢詩的天然優(yōu)勢，也促進了四言、五言和七言詩歌的產(chǎn)生。這類詩歌長度齊整，以其獨特的韻律規(guī)則產(chǎn)生強烈的視聽審美效果。

例1

會將白發(fā)倚庭樹，故園池臺今是非。

May the day come when with white hair I rest by the trees in my yard,

pool and terrace of my garden at home,are they the way they were or not？[8]350-351

例2

仙李盤根大，猗蘭奕葉光。

The coiling roots of the immortal plum treesare large,

the Splendid Orchid's huge leaves shed light[9]60-61.

例1原文為七言詩行，例2為五言詩行，上下兩聯(lián)字數(shù)相同，意象相對，結(jié)構(gòu)整齊，平仄相反，朗朗上口，耳目齊悅，藝術(shù)表現(xiàn)力極佳。英語的句式分為簡單句和復(fù)合句，句子可由主、謂、賓、定、狀、補按照一定的語言規(guī)則組合而成。[10]70故英文的詩歌形式和用韻規(guī)則與漢語不同。通過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例1原文是陳述句，對應(yīng)譯文則是疑問句，在句式表現(xiàn)上，譯者出現(xiàn)了翻譯缺失。在漢詩中，問號并不常用，疑問語氣只能從語感和語境中獲得。譯文的句式選擇是從譯者的語感和對原文的情境理解得出的。由此可見，意義表現(xiàn)和詩歌形式異域再現(xiàn)，二者難以兼得。在這種情況下，宇文所安不得不做出權(quán)衡，舍其形取其意。此外，在修辭方面，例2中的“李”用了雙關(guān)，不僅指“李樹(plum tree)”，也指姓氏“李（Li）”。該雙關(guān)與中國歷史和百家姓文化有關(guān)。宇文所安在進行翻譯時忽略了這一點，直接將“李”譯成“plum tree”，未作任何注解，翻譯缺失因此產(chǎn)生。

（二）韻律節(jié)奏英譯缺失

詩歌是一種主要靠意會得以欣賞的文學類型，這種意會往往是在對詩歌節(jié)奏的領(lǐng)悟中實現(xiàn)的。[11]90“漢詩由于漢語單音獨字的使用而形成一定的韻律節(jié)奏”[12]1也構(gòu)成了漢詩獨特的審美價值。

例3

臺上（得涼字）改席臺能迥，留門月復(fù)光。云行遺暑濕，山谷進風涼。

老去一杯足，誰憐屢舞長。何須把官燭，似惱鬢毛蒼。

On the Terrace(I got the rhyme liang)

We moved the party,the terrace could keep us remote;the gate was left unbarred,and the moon again gave light.

Among high clouds we left muggy heat behind,the mountain valley brought the cool of a breeze.

Getting old,one cup is enough,who loves frequently dancing long？

Why need take in hand candles from government stock？—they seem to upset me by showing gray strands of hair.[13]240-241

例3是一首律詩，韻律形式為五律仄起首句不入韻式。原文標題“得涼字”點明該詩的韻腳是“涼(liang)”中的“ang”這個音節(jié)，故原詩奇數(shù)行的行末分別用了帶這個音節(jié)的字：“光(guang)”“涼(liang)”“長(chang)”和“蒼(cang)”。漢語的同韻字多，幾乎每一韻腳都可找到相當多的同韻字，使詩歌用韻整齊劃一，增強感染力。[14]24但譯文同一位置卻無這樣的押韻規(guī)律，因此，原文的韻律在翻譯中缺失了。節(jié)奏上，漢詩的上平去入四個調(diào)被分為平仄兩調(diào)。據(jù)現(xiàn)代漢語的聲調(diào)規(guī)律，原文的平仄用“-”和“/”可以表示為：//--/，--//-。---//，///--。//--/，--//-。---//，///--。譯文顯然不具備這樣的聲調(diào)特征。英詩單詞音節(jié)多寡不定，給詩人在詩歌節(jié)奏安排上帶來了一定難度，也使詩歌難以完全符合英語詩歌的格律要求。[14]21英語是語調(diào)語言，主要通過輕重讀而產(chǎn)生音步進行節(jié)奏劃分；而漢語兼有輕重調(diào)和四聲調(diào)的跌宕起伏，且漢詩短小精悍，對單字的平仄要求極高，因而整首詩的節(jié)奏幾乎產(chǎn)生了天衣無縫的音象美。[14]22兩種語言的巨大差異在翻譯過程中勢必會造成缺失。

（三）文化意象英譯缺失

例4 蛟螭深作橫Krakens and serpents acted with violence in the deeps.[15]446-447

例5 主將歸調(diào)鼎When the Commander returns to season the cauldron.[8]4-5

例6 詎要方士符 Why demand a magician's talisman？[8]172-173

對于文化意象的解讀，宇文所安的譯文也出現(xiàn)了一些偏差。例4中“蛟螭（jiao chi）”是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兩種不同的龍，“蛟”是發(fā)洪水的龍，“螭”是沒有角的龍。宇文所安分別譯為“Krakens”（挪威傳說中的北海巨妖）和“serpents”（蛇，圣經(jīng)中是誘人墮落的撒旦的象征）。這四個意象在各自的文化框架內(nèi)的所指截然不同。例5中的“鼎（ding）”是中國文化的產(chǎn)物，初為烹煮用器物，后逐漸成為權(quán)利和社會地位的象征，故有“一言九鼎”“問鼎中原”之說。宇文所安簡單地將其譯為“cauldron”（一種烹煮用的大鍋），未作注解，原文的文化內(nèi)涵缺失了。例6中的“方士符”是道教文化的產(chǎn)物，在古代中國，是古代道士寫在紙上的一種標記或符號，常作護身符，用以驅(qū)邪求福。宇文所安譯為“talisman”，一種刻在環(huán)上或石頭上的符咒，與方士符功能相近，但二者的所指并不相同。由上可知，宇文所安常常采用概念替換或意象替代的策略來翻譯文化意象，但未輔以適當?shù)淖⑨?，故出現(xiàn)了翻譯缺失。

二、宇文所安英譯《杜甫詩》中的翻譯補償

夏廷德的翻譯補償研究從語言學和審美兩個層面探究了翻譯補償策略?；谄溲芯砍晒?，綜合分析探討該譯本后發(fā)現(xiàn)，宇文所安采取的翻譯補償策略主要有以下幾種。

（一）語言學層面的翻譯補償

語言學層面的翻譯補償可以分為詞匯、語法和語篇三個層次。

1.詞匯補償

詞匯補償是較為基礎(chǔ)的補償手段之一，容易受到語境和情景的影響。[16]202宇文所安在翻譯杜詩中遇到的一個難題是大量的文化負載詞。對于此類復(fù)雜詞匯的補償，他綜合運用了多種補償手段，如增譯、具體化、概略化、文本外注釋等。為增強譯本的可讀性，為譯文讀者提供足夠的文化信息，減少語言間的鴻溝，宇文所安采用增譯法，如“含景”（the lightswallowing sword）、“蒼精龍”（the greenessence dragon amulet）、“青螺粟”（glossy conch coiffure）、“百 舌”（hundred-tongue shrike）等。在直譯原詞、保留原意的基礎(chǔ)上增譯一詞，點明該詞在英語文化中的對應(yīng)物；采用了具體化的方法翻譯“雙林”（the sala trees）、“甲子”（sixty-day cycles）、“兩宮”（Emperor and Crown Prince）、“內(nèi)外”（both your mother's side and your father's side）等，向受眾澄清了這些詞的具體內(nèi)涵，明朗化文化內(nèi)涵；采用概略化，即通過概括或省略過濾掉與原文無關(guān)的多余信息，如“衛(wèi)霍室”（the homes of imperial in-laws）、“筠籠”（a basket）、“宮徵”（the melody）、“干戈”（arms）等，表達更精煉，結(jié)構(gòu)更簡潔。涉及更復(fù)雜的文化負載詞時，宇文所安則綜合運用腳注和尾注等文本外注釋法，既不影響譯文的流暢性，又可為受眾提供相關(guān)文化背景信息，如“四載”（four vehicles）、“彩服”（colored robes）、“牽裾”（tugging robe-hems）等詞涉及到中國的文化典故，增譯或腳注提供的文化信息有限，因此宇文所安在卷末附上了詳細的尾注，足見其考據(jù)的嚴謹性。

2.語法補償

從語言形式手段來看，英語以形合法為主，漢語以意合法為主，二者的落差在翻譯中應(yīng)成為語法補償?shù)慕裹c。[16]215漢英在時間副詞、助詞、主被動態(tài)、單復(fù)數(shù)表現(xiàn)形式等方面存在很大語法差異。英語中每一種時態(tài)對應(yīng)的動詞和助動詞都需要相應(yīng)改變，而漢語則不具備這種特征。

例7 近識峨眉老Recently I've gotten to know an old fellow from Emei.[13]2-3

例8 山花已自開The mountain flowers are already blooming.[13]282-283

例7中的“近”點明了事件發(fā)生的時間，時間副詞“近”在譯文中對應(yīng)“Recently”，相應(yīng)的句式和語態(tài)也進行了調(diào)整；在例8“山花已自開”一句中，“已”對應(yīng)“already”，這個句子還存在一個常識的特殊性，從原文字面看山花開的動作已完成，而實際花開后，“開”的動作會持續(xù)整個花期，這種狀態(tài)只能由受眾的經(jīng)驗和常識得知，漢語的語言結(jié)構(gòu)在一定條件下無法呈現(xiàn)，因而可能造成概念缺失。宇文所安巧妙利用英語的語法優(yōu)勢，用現(xiàn)在進行時的結(jié)構(gòu)彌補了漢語的這一語法缺失，類似的例子俯拾皆是，故不在此贅述。

3.語篇補償

英語是形合語言，重以形顯義，顯性接應(yīng)，多用連接手段和形式；漢語是意合語言，重隱性連貫，以神統(tǒng)形，句式與邏輯的統(tǒng)一，少用或不用邏輯連接詞。[17]48-49,53因此，語篇補償在翻譯中也很常見?！傲b旅知交態(tài)，淹留見俗情。衰顏聊自哂，小吏最相輕。去國哀王粲，傷時哭賈生。狐貍何足道，豺虎正縱橫?！倍鸥υ谠撌自娗八男凶允錾硖幃惖氐木骄?，第四、五兩聯(lián)用王粲和賈誼的典故表達自己的感傷和懊悔。后兩句譯為“But the foxes aren't even worth mentioning since tigers and jackals run rampant”[18]30-31。宇文所安用隱喻“狐貍”來映射狡猾勢力的小吏，表明自己的處境與前賢相比根本不值一提，達到自勉的目的。宇文所安用了轉(zhuǎn)折連詞“but”來強調(diào)這種對比，增強原文的情感，以“since”點明兩詩行的因果關(guān)系，原文中隱性的邏輯關(guān)系通過這兩個邏輯連接詞而得到顯性補償。

語言學層面的翻譯補償主要處理某些特定語言形式因字面直譯而造成語義缺失和曲解，使原文和譯文在語言學層面產(chǎn)生最佳對等效果。[19]392由上述分析可知，語言層面的翻譯補償事關(guān)譯文的微觀理解效度，綜合運用詞匯、語法、語篇以及譯入語的語言優(yōu)勢，可有效彌補語言間的斷裂，為讀者呈現(xiàn)原文風貌。

（二）審美層面的翻譯補償

許淵沖[20]1認為，文學翻譯是兩種語言和文化的統(tǒng)一，其結(jié)果是譯文能發(fā)揮譯入語優(yōu)勢，改變自身劣勢，爭取兩語均勢。外國讀者是漢詩外譯的主要受眾，漢詩外譯不僅應(yīng)當明了易懂，而且應(yīng)當給予讀者以美的享受，要充分發(fā)揮譯入語的優(yōu)勢，實現(xiàn)內(nèi)容與形式的有機統(tǒng)一。[21]12-13傳統(tǒng)漢詩都是獨立的審美個體，能激發(fā)審美主體想象力，引起共鳴，翻譯必須注重審美效果。[22]124由于漢詩特殊的文學性質(zhì)，翻譯時應(yīng)當考慮其審美形式和審美價值。

例9

蜀天常夜雨，

江檻已朝晴。

葉潤林塘密，

衣干枕席清。

Shu's weather,it always rains at night,(a)

but my river deck is already in dawn's clear skies.(a)

The leaves are moist,thick around the forest pool,(b)

my clothes are dry,pillow and mat cool.(b)[13]18-19

詩歌的審美形式一般包括韻律、形式和修辭。例9中的原文用了韻腳“ing”，奇數(shù)行尾韻依次為“晴(qing)”和“清(qing)”，與英詩的尾韻相似?；谠牡难喉嵰?guī)律，宇文所安在翻譯中大膽運用了英詩的用韻規(guī)律，使用了兩個尾韻“[ai]”和“[u:]”，于是原文的韻律形式表現(xiàn)為“aabb”，足見宇文所安對中英雙語的精通。要產(chǎn)生準確、可讀性強的譯文，必須在形式上呼應(yīng)漢詩的形式。[23]xliv宇文所安的譯文通常將一個完整的意義單元中的第一個單詞大寫，而后幾行不大寫，句式排版也是在表意完整的基礎(chǔ)上與原文詩行一一對應(yīng)。盡管原文的審美形式在語際交互上有損失，但是宇文所安利用譯入語的語言優(yōu)勢進行的補償也產(chǎn)生了極佳的審美效果。

夏廷德[16]246認為審美形式的缺失無法為目的語讀者帶來最大的審美享受，審美價值為零。為了減少文化心理慣性給譯文讀者帶來的負面影響，譯者需要行之有效的弱化方法。方法有二：文化移植加注、文化替代加注。文化移植是通過直譯或音譯來復(fù)制文化意象并移植到譯入語文化中。如“車渠”（chequ gems），又作“硨磲”，是一種珍貴貝類產(chǎn)品，因其顏色雪白、質(zhì)地細膩、珍珠般的光澤如珠，常加工為珠寶。在翻譯該文化負載詞時，宇文所安用音譯法保留了文化色彩，同時又增譯了“gem”解釋其性質(zhì)，并作腳注說明。這種補償手段不僅保留了“車渠”的字面意思，也解釋了文化內(nèi)涵，最大限度保留了其審美價值?！磅o館如鳴杼”中的“鮫”是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一種生物，上肢為人形，下肢是魚尾，擅長紡織，滴淚成珠。這一形象與西方文化中的“mermen”（美人魚）相似，但兩者有不同，“鮫”多為男性的形象，“mermen”多為女性。盡管不同，宇文所安還是采取了這種文化替代的譯法，但他加了腳注說明，不僅最大程度保留和復(fù)制了“鮫”的文化意象，審美價值也因此得以實現(xiàn)。

三、結(jié)論

“每種文學都是建立在大量已有的假定知識之上，在一個時空的讀者看來理所當然的事物在另一個時空卻可能需要注解”[9]lxxvii。語言體系、社會背景、意識形態(tài)等因素綜合交錯，翻譯中的語際斷裂勢必會造成缺失，詩歌翻譯的特殊性決定了翻譯缺失不可避免，因此適當?shù)姆g補償勢在必行。宇文所安通過增譯、具體化、概略化、加注等補償策略關(guān)照到詞匯、語法、語篇等語言學因素，通過文化移植、替代結(jié)合注釋等方式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原文的精神風貌，產(chǎn)生了最佳審美價值。8年的錘煉和沉淀，催生的不僅是一部歷史性巨著，也訴說了一位學者對文化經(jīng)典傳譯的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