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疊月光

藍鑰匙

“現(xiàn)在想想真不該在這樣的雪夜里投遞包裹?！蔽亦止局?，“都是因為客人承諾付出雙倍價錢啊?！?/p>

雪停了，夜晚的空氣卻更加寒冷。今天是月中，月亮又圓又亮，孤零零地掛在夜空，有不多的幾顆小星遠遠地望著它。連星星也畏懼這寒冷偷偷躲起來了?。?/p>

腳下形成不久的積雪反射著月光，雪層厚厚的近乎達到膝蓋，起腳落腳都頗耗費氣力。不過腳踏進雪地里的聲音非常動聽，咯吱咯吱地就像嚼著松脆的酥油餅。

這樣想著，肚子順其自然地餓起來。 都怪自己仗著年輕耍橫逞強，非要接下這單寒夜翻山的苦差事。

包裹要送達的目的地就在山那邊的一個小山村。要不是趕上大雪，本也不是多費力的事。 小山村的名字是“半山”，或許是因為在半山腰的緣故吧！

“一定要在天亮前送到那個村子??！”我想著客人臨走前的囑托，那雙眼睛閃爍著渴求的目光，有點像此刻頭頂?shù)脑铝痢?/p>

我已經(jīng)快要登到山頂?shù)奈恢茫怀鲆馔獾脑?，我不但能按時送達，天亮前在村子里或許能夠休息幾個小時也說不定。 這樣想著，我摸出了隨身攜帶的干糧。

補充點能量，一鼓作氣把貨物送到吧。 在月亮和白雪編織成的光線里，我尋得一處避風(fēng)的大石。我卸下笨重的包裹，讓酸澀的肩膀也稍事休息。

一手握著饅頭，面前是曬好的魚干和榨菜。我灌下幾口熱水后，便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魚干，能分我一點嗎？”我背靠的石頭后面?zhèn)鱽硪粋€小心翼翼的聲音。在這樣寂靜的深山夜晚，這個聲音著實嚇了我一大跳。

我警惕地站起身，向后退了兩步，眼睛直盯著巨石后凝重的黑暗里。

“分我一點點魚干吧！”隨著聲音，一只貍子緩緩走出來。

它矮墩墩的身形，豎著兩只規(guī)矩的三角形尖耳，毛是淺灰色，在月光里亮油油的。不過，它的整個頭部卻是特別的銀白色，比地上的積雪、天上的月亮都要潔白，看過去與整個身體極不協(xié)調(diào)。

“這樣的天氣，要吃到魚可是太難了。實在忍不住想嘗一下，拜托了！”白頭貍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它語氣誠懇，表情卻仍是忸怩局促。 在這樣的時刻，一只會說話、面容奇特的貍子的客氣請求，我沒有理由甚至也不敢拒絕。何況，只是一份魚干而已。

“全部拿去吧?！蔽野阳~干整個遞給它。

貍子把毛茸茸帶著尖爪的小手在身體上蹭了蹭，然后畢恭畢敬地接過去，像得了稀世珍寶一般。

它把鼻子湊上去，使勁嗅了嗅，露出心滿意足的陶醉表情說道：“今年冬天就不愁沒有鮮美的魚吃了?！?/p>

貍子的眼睛瞇成了一道彎彎的月牙。 接過魚干的貍子并沒有像我想的一樣幾口把眼前讓它垂涎的美味吃掉。它小心地捧著魚干，一會抬頭看下月亮，一會低頭看著雪地。

來來回回幾次過后，它在一處看來最光潔耀眼的雪地上用小腳踩出一個十幾平米的長方形區(qū)域。 陷在雪地里的腳印圍成一道黑色的邊界。

貍子嘴里唱起了歌：

月光里有銀色的海，

雪地里有銀色的魚，

月是海洋的家，

雪是銀魚的家。

貍子邊唱歌邊把手里的魚干碾成粉末撒在那方腳印圍就的雪地里。

奇怪的事情在我眼前發(fā)生了：那些魚干支離破碎粉末狀的身體一碰到雪地便彈了起來，在空中變成一條條銀色的有著修長尾鰭的魚。而原本的那塊雪地眨眼間幻化為一汪青白色的小湖。

這些銀魚晃動著美麗耀眼的身軀從夜空中俯沖而下，如無數(shù)小小的月亮跳進水中。貍子心滿意足地望著它創(chuàng)造的神奇世界，還時不時扭過頭沖我嘿嘿嘿地笑著。

“再等一會兒，月亮最圓最亮的時候就可以嘍?！必傋右恢倍⒅铝令^也不回地說著。

“對了，這么晚了你要趕路去哪里？”

“嗯……”

我的目光還停留在月光點點銀魚紛飛的水面，內(nèi)心被面前的景象震撼，完全無法歸于平靜。

“受客人的委托，要趕到天亮前把包裹送到半山村?！蔽一卮鸬溃?“畢竟答應(yīng)別人的事情，我得盡力做到啊?！?/p>

“我果然沒看錯。你是個好人，魚也很好?！必傋诱f這些的時候，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月亮的位置。

“時間差不多了！”貍子終于收回目光。它走到銀光閃耀的水邊。彎下身體，雙手伸進它踩踏出的腳印里面，做了一個向上提拉的動作。

緊接著，那片湖水竟然像一張薄薄的毯子被提了起來。甚至都可以看到一些水滴隨著傾斜的湖面被晃蕩出來，散落在貍子身體的兩側(cè)。它把這塊遍布銀魚，湖水做成的“薄毯”先是抖平，然后前后對折過去，再左右對折回來。直到對折到如一塊小圍巾那么大小后，徑直裹到它短短的脖頸上。

這樣一條月夜湖水變成的“圍巾”反而讓貍子雪白的腦袋和灰色的身體看起來變得協(xié)調(diào)起來，有了銀色圍巾的過渡，不再從顏色上顯得那么突兀。

月光仿佛暗淡了一些。不過，風(fēng)也安靜多了。

在這樣的深山老林遇見這樣匪夷所思的場景，竟也覺得似乎情有可原一般。不過我還是呆呆地半天說不出話。

貍子趕忙不好意思地解釋說：“我卷起來的是雪地上的一片月光哦。這些魚可足夠附近大山里的村民吃上一整個寒冷的冬天了。能在這樣的雪夜遇上你還真是我的福氣?！?/p>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就在那里傻乎乎地擺了擺手。

“那么，我也該繼續(xù)出發(fā)了?！?/p>

貍子趕緊攔在我面前，忙不迭地說：“我可不能白白接受你的恩惠，請到我們村子里來一趟吧?！?/p>

坦白說，我有點忐忑要不要接受貍子的提議。

“我們村子就在你要去的半山村的對面，跟我先到我們那里還可以走大山的捷徑。保證不會耽誤你的工作?！必傋涌闯隽宋业念檻]。

有了貍子在前面帶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翻山穿林變得容易了許多。不一會兒，一排排像削尖的鉛筆頭一樣屋頂?shù)男》孔?，一座緊挨著一座出現(xiàn)在月光下。

“回來了！”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

黑夜中小房子睜開了眼睛，在橘黃色的燈光切出的條形木門里，貍子們紛紛走出來。

等到我們行至村中街道，四周已密密麻麻站滿了貍子。

我感覺倒是像被圍觀的動物。雖然天寒地凍，卻十分窘迫，身上因為緊張而感覺汗涔涔的。

一個帶著和房子一樣尖頂帽子的貍子，揮揮手讓眾貍后退?！按蠹易屢蛔專o幫助我們的客人準(zhǔn)備點禮物才好。”

我很疑惑他是如何知道我?guī)椭怂鼈儭?/p>

“或許，幫助過它們的人才會被允許帶回來吧?！蔽以谛睦镎f服自己，好穩(wěn)定一下情緒。

除了帶我回來的貍子外，另外有四只貍子也從聚攏的隊伍中走出來。它們外貌特征截然不同，不過都生著銀白色的腦袋，脖子上也都有一條銀白色的圍巾。

五只貍子分別找了一塊干凈的雪地，解下脖子上的圍巾。圍巾放在雪上后又被一點點沿著對折過的紋理展開……每一條打開的圍巾都發(fā)出如天上明月一般耀眼的光芒。

帶我前來的貍子的那條圍巾完全打開后又重新變成一汪湖水。銀色的魚兒像急于出來透氣一樣爭先恐后地躍出水面。

有一條圍巾變成一塊金色的麥田。麥浪在月光里的寒風(fēng)中翻滾，有鳥兒結(jié)伴低低地掠過。一陣寒風(fēng)吹過，麥田的醇香鉆進冷冰冰的鼻腔，莫名暖和起來。

瘦高貍子的圍巾貼到月光下的雪地變成一塊碩大的蛋糕。蛋糕上像冰晶一樣點綴著一層奶油覆蓋在像小卡車一樣巨大的面包之上。那面包的顏色怎么說呢，就如傍晚天邊金色的夕陽。

還有一只貍子的圍巾幻化成一座百果園。奇妙的是這里沒有一棵同樣的果樹，而且每一棵果樹都綴滿沉甸甸的飽滿果實。蘋果、香蕉、山楂、梨子、葡萄、橙子……還有很多我沒有見過的品種。

隨著一條條圍巾被展開，月亮從渾圓變成半圓，最后成了一彎淺淺的月牙。

最后一位的圍巾特別巨大，打開后費了老長一段時間。更讓我驚訝的是圍巾里不是銀魚、麥田、果園和蛋糕，而是裝著一個圓圓的月亮和無數(shù)星星。我恍如宇宙巨人審視著面前的璀璨星河。

我趕忙抬頭看了一眼夜空。

貍子之村亮如白晝，而天上的月亮消失了！

貍子們神采奕奕地沐浴在地面上銀色的光暈里，它們雪白的頭部更加明亮，像重新煥發(fā)出生命之光。

原來，貍子們折疊起雪地上的月光，偷走了月亮。我大驚失色。

不過很快，雪面上的那一塊塊神奇所在又被貍子們唱著歌謠，哼哧哼哧地折成小圍巾。

月亮重新高懸。

“好了，我送你到路口，半山村拐個彎就會到?！?/p>

說著，帶我前來的貍子將一個灰色的小口袋塞到我手上?！耙稽c心意，請收下吧?！?/p>

經(jīng)過剛才的一切，我整個人迷迷糊糊地聽從著貍子的安排。甚至都沒有回頭和送我的村民們告別。

在和貍子分別前，它告訴我送我的口袋里有明天下山路上可以吃的食物。這應(yīng)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時光，我只能看到貍子圓圓的白色腦袋在夜色中慢慢遠去，像一輪在山林中散步的月亮。

果然，按照貍子的指示，我很快抵達半山村。在將貨物交給上年紀(jì)的村長后，我如釋重負(fù)。

天空已是晨曦乍現(xiàn)。我索性借宿昏睡過去。

我醒來的時候，天光大亮。村長不在，我收拾東西準(zhǔn)備出發(fā)。

我剛邁出門口，一不留神和村長撞了個滿懷。他滿面紅光，網(wǎng)兜里提著滿滿一口袋銀白色的大魚。

他笑瞇瞇地盯著我，長長的胡子和眉毛上掛滿晶瑩的霜花。

“不知道為什么，村里的舊魚網(wǎng)就是打不上來一條魚。我們這里全靠山前湖水里的魚過冬??！多虧你及時送來的魚網(wǎng)，這可是少見的上等貨，那銀色的絲線輕巧又結(jié)實?！贝彘L嘖嘖稱奇。

“說來也奇怪，湖里的銀魚今天突然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喏，你看?！?/p>

村長得意地晃動著手里捕獲的銀魚。

“那是貍子月光里的禮物?。　蔽也挥傻绵洁炝艘痪?。

“什么？”村長的耳朵并不靈光。

我不置可否地沖他笑了笑，昂首迎著冬日晨間耀眼的朝陽，踏著腳下厚厚的積雪走下山去。

行至遇見貍子的那塊巨大山石，我決定再在這里稍事停留。一來回味昨晚的遭遇，再者也順便吃點東西。

我取出貍子送我的口袋。里面裝滿了水果和小麥。蛋糕就包在棕色的紙里。

肚子咕咕地抗議著。我無暇多想，狼吞虎咽地吃完了。

忽然，就像連續(xù)多雨的日子里出現(xiàn)了暖暖的太陽，把每一個角落都照得亮堂堂的。風(fēng)那樣輕輕地吹著，饋贈著大自然清新的芬芳。天藍得看一眼就會被帶走了一樣。這樣愉悅的心情陪伴著我，疲倦感隨之一掃而光。

這是一塊有魔力的蛋糕啊！早知道該留一點，在心情沮喪的時候來上一口那該多么幸福。

回到鎮(zhèn)子的時候，我沒有把昨晚的遭遇告訴任何人。再說，說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吧。

可當(dāng)我整理寄件人填寫的那張投遞單的時候驚訝地發(fā)現(xiàn)，簽名欄沒有名字，只是赫然印著一個肉嘟嘟的像貓爪一樣的圖案。

寫下這個故事的時候，離那個雪夜和我神奇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兩個年頭。

我后來也在大雪紛飛的深夜重新踏上過那條崎嶇的山路。然而并沒有再遇見貍子，也遍尋不到那個貍子居住的村莊。

一天，我在書中看到了這樣的一段記載：

《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陰山，有獸焉，其狀如貍而白首，名曰天狗……”

天狗，神話傳說中的獸名?？捎鶅春?。其說始見于先秦。民間傳說道：月食，天狗吞月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