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名妓閱讀活動研究

馮麗娜 劉慶旭

(1成都體育學院圖書館，四川成都 610000；2南京工業(yè)大學浦江校區(qū)圖書館，江蘇南京 211200)

明代是女妓文化發(fā)展過程中的獨特一環(huán)，亦是樂籍文化的終結與頂峰，代表著女妓文化所能達到的最高標度[1]。在現(xiàn)有女性閱讀的研究中，多以名門望族[2]或以傳統(tǒng)女德[3]為核心進行梳理或著述。本文主要針對處于社會底層，與傳統(tǒng)道德和家庭倫理相悖，被迫從事不光彩職業(yè)的青樓女子的閱讀活動進行研究，研究對象主要集中于受過專門訓練、具有一定文化素養(yǎng)和一定社會影響力的知名妓女。在廣泛搜集和爬梳史料的基礎上，主要探討晚明名妓的閱讀因素、閱讀環(huán)境、閱讀內(nèi)容、閱讀目的及其所帶來的社會影響。

1 晚明名妓的閱讀因素

1.1 自身因素

名妓的家庭出身、生活閱歷、自我意識等都會給自身閱讀、生活習性與人生發(fā)展帶來一定影響。身為名妓，只懂樂舞伎藝，不曉詩書，將無法與士人歌舞演樂、飲酒助觴；只曉詩書，不懂樂舞伎藝者，亦無法適應職業(yè)發(fā)展以維系生活、安身立命。

1.1.1 名妓身世

名妓的身世隱藏著她們的文化底蘊與閱讀基礎。一般而言，名妓的身世可能有以下四種：第一種是樂籍制度下世襲官妓之女。她們的身世從出生那天就注定了，從小跟隨父母接受良好的伎藝修養(yǎng)，比如給正德皇帝唱過曲的教坊世襲樂戶頓仁，其后代即是名妓頓文，頓文有此家世，加之聰慧過人，熟唐詩、學鼓琴，雅歌《三疊》，故而名聞曲中[4]。第二種源自罰良為娼制度。一人犯罪當誅，其子孫輩中男子多發(fā)配邊疆戍守或為奴，妻、妾、婢、女、侍等女流一概打入教坊或送入娼門為妓。清代章學誠說：“前朝虐政，凡縉紳籍沒，波及妻孥，以致詩禮大家，多淪北里?！盵5]便指此類。而罪臣妻女都是大家閨秀，同入青樓，她們與其她女子不同，“有妙兼色藝，慧傳聲詩，都人大夫，從而酬唱”。[6]第三種是被人販鬻賣于行院的良家女子。妓院對買來的雛妓集中培訓，主要教其識字念書、詩詞歌賦、笙管絲弦、書法繪畫、女紅廚藝等，但隨著女妓年齡的增長，多不愿倚門賣笑，便潛心學藝，比如名妓董小宛，其父曾是私塾教書匠，家里本就一貧如洗，不幸父親早逝，小宛被人販賣身青樓，憑借“天姿巧慧，容貌娟妍”，加之“顧影自憐，針神曲圣，食譜茶經(jīng)，莫不精曉”，很快便躋身“金陵八艷”之列[7]。第四種是因戰(zhàn)亂、家道中落陷身青樓的名門閨秀。她們大多出身于書香門第、詩禮之家，自幼飽讀詩書，通曉琴棋書畫，謹遵“三從四德”，因其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淪落青樓后，稍加訓練便可走紅。比如名妓李因，自幼天資聰穎，癡迷讀書，棄絕鉛華，黃宗羲在《李因傳》中載：“生而韶秀，父母使之習詩、畫，便臻其妙?！盵8]葛徵奇在《竹笑軒吟草》序言中也說：“(李因)資性警敏，耽讀書，恥事鉛粉，間作韻語以自適?！盵9]

綜上，出身教坊者，深諳音律、吟詩作畫乃是入行的職業(yè)培訓，為其閱讀生涯埋下了伏筆；出身名門、官宦者，受到良好的家庭文化熏陶亦或私塾先生的教化，讀書習字乃是其原有生活狀態(tài)；出身良家女子者有自幼讀過私塾的，有受過父母良好教育的，亦有在妓院經(jīng)過專業(yè)培訓的，這些種種皆為其閱讀之路奠定了基礎。

1.1.2 自我覺醒

不畏社會言論，自主選擇生活。晚明社會，娼妓制度被法律認可，娼妓職業(yè)尷尬地存生于以體面職業(yè)為主流文化和依靠奔波忙碌糊口的下層文化的夾縫中，不俗不雅、不倫不類。更何況，貞潔操守乃是傳統(tǒng)社會中女德的核心，根植于女性的心靈深處，拿來出賣，理應被世人所詬病與鄙夷。但名妓并未因此沉淪，比如身處珠市的王月生仍保持著矜持高貴的心態(tài)，茶會知己、品飲香茗，“好茶，善閔老子，雖大風雨、大宴會，必至老子家啜茶數(shù)壺始去”[10]；范玨在清逸的茶香和裊裊的爐煙中讀詩誦經(jīng)，心如止水，淡泊篤定[11]；馬如玉，“凡行樂伎倆，無不精工，熟精《文選》《唐音》，善小楷八分書及繪事”[12]；楊宛，能詩，有麗句，善草書[13]?？梢娡砻髅瞬晃肥廊搜哉摏_擊，勇于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品茶、焚香、讀書、賦詩、題字。

關注自我成長，挖掘自身價值。這種朦朧的自我覺醒意識源頭有二。其一源自晚明的個性解放運動，名妓逐步關注自我成長、重視自我感受、實現(xiàn)自我價值。在讀物選擇上涉獵廣泛，主要追求思想愉悅與精神解放，李維在《板橋雜記》英譯版《序論》中說：“這些歌妓沉淫在書法、藏書、畫論里……?！盵14]當然，也有實現(xiàn)自身價值者，比如董小宛擔起冒襄編寫全唐詩集的助手，從稽查謄抄到細心商定，不分晝夜，讀《楚辭》，讀杜甫、李商隱的詩歌，也讀王建、花蕊夫人和王珪的宮詞[15]；柳如是主動提出幫錢謙益點校圖書，她聰穎過人，圖史校讎兼通，遇臨文、探討或微訛、辨正，遂上樓翻閱典籍，雖縹緗盈棟，某書某卷某冊，立時抽拈，百不失一[16]。其二源于名門望族、文人騷客、朝臣官宦的青睞與認可。著名女性心理學家謝爾曼認為：“婦女的自我評價相當一部分是依據(jù)其他人喜歡她們的確定程度而定的……這意味著婦女的自我尊重是由于她們從其他重要人物那里得到的信息形成的”[17]。名妓的自我肯定正是源于“重要人物”對自己的喜愛與認可。因為入選重要人物的詩詞、獲得重要人物的題字是贏得名氣的最好招牌。

1.1.3 現(xiàn)實功用

一是順應職業(yè)發(fā)展需要。明代文人對藝妓的要求，一是文學藝術修養(yǎng)，二為姿容風貌，三為居所清潔幽雅，即“藝、色、居”三方面。因此，在嘉萬之際，秦淮青樓名妓輩出、卓爾不群、才貌雙全，大都詩文書畫俱能?！舵钨€機關》提出了對上層妓女的十項要求，前三項分別為“文雅”“脫俗”“翰墨”[18]，可見，風雅宜人、讀書識字、陶冶情操乃是名妓之所以“名”的重要條件。正如史學家章學誠所說：“女冠坊伎，多文，因酬接之繁?！盵19]此外，名妓需要文人的追捧，她們渴望獲得文人的贈詩題畫，從而提高自身知名度。因此，名妓成名之前必須通文墨、懂詩書、知禮節(jié)、善談吐，這是職業(yè)所需。晚明“花榜”選美乃社會風氣，上榜之妓，并非勝在色情皮肉，而是贏在才藝學識，曹大章的《秦淮士女表敘》載：“今之所表，才技獨詳……予者不得為曲，受者不得而私，情興豐姿，概置不論?！盵20]此外，《金陵女士殿最》稱：“日成眾妓，不下百人……譜名花而儷色，摩艷曲以成聲。嘔盡閑心，刊為豪舉?！盵21]可見，青樓品鑒成為文人評選女妓的大型集體活動，也是女妓成名的絕佳機會。

二為早日從良，脫離煙花巷。名妓多為心性高潔之女，雖身陷風塵卻不自輕自賤，不放棄對美好姻緣的追求，她們努力提高自身伎藝，尤其是在閱讀方面，不僅為了提升自己，還為了遇到懂得欣賞和珍惜她們的士人。《續(xù)板橋雜記》中記載，王四蘭姿玉質(zhì)，喜清幽，“雖在風塵，常自秘匿，不甚見客”[22]；明劇《西樓記》中名妓穆素徽雖是青樓寵兒，卻說：“風塵浪得名，淪落何時已……只是性厭鉛華，無奈闐門車門”[23]；苗姬舍棄玉衣錦緞，不施粉黛，謝絕鉛華，“益自匿不求侵暴，移棲舊院，門常閑，未嘗以艷招人?！盵24]傳奇《紅梨記》中名妓謝素秋厭倦了煙花繁華，“妾雖名在煙花，心同冰檗……雖落花無主，暫爾隨風，而貞柏凌冬，不妨傲雪”。[25]然而，越是名妓，越難脫身，老鴇將名妓視為搖錢樹，所以，名妓的巨額贖金不是一般人能付得起的，更何況娶妓女回家，將會遭到家族和社會的雙重壓力。而所謂“從良”的“良”字即是好人，對于青樓女子來說，王公貴族、達官顯貴、名士文人自然是理想之選，如禮部侍郎、文壇盟主錢謙益掙開禮法枷鎖，以“匹嫡之禮”迎娶柳如是，并為其建設五楹三層的“絳云樓”，錢柳二人每天吟詩作賦，飽覽群書[26]；名妓吳娟以其腹中書香、詩詞歌賦以及書畫才藝贏得士人林茂賞識，兩人詩詞唱和，相得益彰，遂結為連理[27]；名妓孫瑤華，嫁給了憂國憂民，慷慨解囊的新安江左大俠汪景純，兩人婚后“讀書賦詩，屏卻丹華”[28]。

1.2 社會因素

以樂籍制度與行院體系為背景的時代大環(huán)境下，明代青樓名妓有著相對穩(wěn)定、富足、自由的生活空間。正是這種相對優(yōu)越的外部環(huán)境造就了青樓名妓獨立、自主、個性鮮明的人格特征。也正因此，明代青樓名妓才贏得廣大文人士子的青睞。

1.2.1 青樓重視教育

《五雜俎》載：“維揚居天地之中，川澤秀媚，故女子多美麗，而性情溫柔，舉止婉慧……然揚人習以此為奇貨，市販各處童女……教以書、算、琴、棋之屬，以邀厚值，謂之‘瘦馬’。”[29]可見，“養(yǎng)瘦馬”即包含雛妓的文化教育。一般而言，有四種人可能從事青樓教師職業(yè)。一是老鴇親自擔任教師。《虞初新志》載：“(董小宛)七八歲時，阿母教以書翰，輒了了?！盵30]在鴇母的教導下，小宛刻苦精進，識翰墨、工詩詞、知音律、善歌舞，為其日后成名打下堅實的基礎。二是已成名妓女擔任教師?！堵稌份d：“今燕(趙彩姬)老居琵琶巷口，每閉門，時號‘閉門趙’，常教授女郎，所著有《青樓集》一卷?！盵31]又如名妓鄭如英，嗜書如命，手不去書?！督鹆觌s題絕句》記載：“舊曲新詩壓教坊，縷衣垂白感湖湘。閑開閏集教孫女，身是前朝鄭妥娘(鄭如英，時年七十二歲)?！盵32]三是聘請名師講學。絕大部分名妓都接受過名師的正規(guī)教育。如薛素素，“羨長好詩，師王行甫。人亦以薛校書呼之”[33]；王少君“學字于公瑕(周天球)，學詩于宗漢(余翔)，學琴于太初(許性成)”[34]；《亙史》載：“徐翩，字飛卿……同日就四師，授以藝：字則周公瑕；琴許太初；詩陸成叔；曲朱子堅”[35]。四是冶游文人的指點。晚明文人熱衷于結會集社，切磋詩文、品議朝政，而文人集社多選在秦淮河畔的歌館中，通過與冶游文人的日常交往，耳濡目染，女妓從中受到文化熏陶和內(nèi)涵的提升，而文人從名妓身上也獲得了創(chuàng)作的靈感和一種被認可與崇拜的滿足。

1.2.2 社會文化開放

萬歷年間，受王陽明心學的影響，個性解放運動興起，縱欲之風席卷整個社會。而晚明書籍的編纂、出版、收藏也極為興盛，據(jù)繆詠禾先生粗略統(tǒng)計，明代出版物至少有3.5萬種，尚不包括大量的童蒙書、勸善書、日用小類書等[36]。

綜合晚明社會發(fā)展形態(tài)與文化氛圍，可以窺見晚明名妓受到社會文化開放的影響因素主要有三。一是男女受教育權利的平等觀念。李贄提出男女均應享有接受教育的權利，隨即公開招收女學生[37]。馮夢龍也極力贊美女子的才智[38]，“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陷井與價值觀念被揭穿、摒棄。二是重視女性教育，女性讀物日益豐富。明代的富家女子、平民女子乃至青樓名妓，都需要讀書識字?！队谑霞矣枴访鞔_規(guī)定女子不許出閨門，教其《小學》《列女傳》《內(nèi)則》等，要求其做到朝夕講誦，以達到“薰陶漸染，以成其德性”[39]。三是鼓勵女性著書立說。據(jù)《歷代婦女著述考》載，明代有女性著述236部，其中包含許多名妓作品，如范翩的《錦香詞》、郝婉然的《調(diào)鸚集》、馮湘的《淡宜吟》等[40]。

1.2.3 閱讀場所擴大

名妓大多生活在繁華的市區(qū)，經(jīng)濟繁榮，文化興盛，書籍豐富。青樓是名妓賴以生存的場所，幸運者亦有機會陪同名士交游雅集、打獵游玩。所以，明末名妓的閱讀場所主要集中在青樓妓館和山水之間。

一是青樓妓館。晚明張夢微的《青樓韻語》中有一處描寫名妓居所，“一張?zhí)烊粠?，擺著古花觚，內(nèi)插幾支花，天然幾旁還擺了書柜，柜上擺設些古玩，柜下則收藏著幾部古書”[41]，可見青樓妓館是名妓藏書、讀書的重要場所。如名妓董小宛，其房中撤去繁華之物，擺設只有書帙、瑤琴，外有芭蕉遮掩屋簷，悠然讀書，宛如山中隱士[42]。名妓王微“竹映回廊堪步屧，云連高閣可藏書”，儼然是一位飽讀詩書的山中女子[43]。譚元春稱贊(王微)道：“心心留好月，夜夜抱奇書。女伴久相失，荒村獨晏如?！盵44]。再如顧媚、李十娘等人的眉樓、寒秀齋等，清幽雅致，書香縈繞，是聚集歡宴之寶地，亦是產(chǎn)生清辭麗句的文藝沙龍。

二是山水之間。晚明江南一帶，水運便利，物產(chǎn)富饒，堪稱溫柔富貴鄉(xiāng)，花柳繁盛地，引無數(shù)巨紳、貴士、碩儒到此緝文墨，理弦歌，一決高下。每年秋試之時，便是妓院興隆之際?！栋鍢螂s記》載：“逢秋風桂子之年，四方應試者畢集結駟連騎，選色征歌。”[45]《秦淮畫舫錄》載：“士大夫得以優(yōu)游藝事，與曲中諸姬作文字之飲。而諸姬亦藉是涵濡氣質(zhì)，相得益彰?！盵46]可見，青樓中的文酒聲妓之會既是士大夫“優(yōu)游藝事”的韻事，亦是名妓借此與文人交游，受其文學藝術薰陶的機會。陳繼儒在《微道人生壙記》中說：“(王微)自幼有潔癖、山水癖、書癖……”，她在閱讀之時，全神貫注，即使窗外有虎，依然神態(tài)自若[47]?！痘春Ｓ㈧`集》載：“王微……住無常地，往來西湖，游三楚三岳。”[48]《列朝詩集》載：“……(王微)扁舟載書往來吳會間，所與游皆勝流名士……登大別山，眺黃鶴樓、鸚鵡洲諸勝，謁玄岳，登天柱峰，溯大江，上匡廬，訪白香山草堂……”[49]，成年之后的王微，才情超群，編撰《名山記》數(shù)百卷，其《遠游篇》《浮山亭草》《宛在篇》等詩集也都與山水有關，頗能代表晚明游方名妓之風流[50]。

2 晚明名妓的閱讀內(nèi)容

2.1 遍覽經(jīng)史，博涉百家

晚明不少名妓遍覽經(jīng)史，博涉百家。比如顧媚、董少玉、崔嫣然，皆愛文史，《板橋雜記》載：“(顧媚)通文史，善畫蘭，追步馬守真而姿容勝之，時人推為南曲第一”[51]；“(崔嫣然)知文史，弱質(zhì)麗姿，見賓肅客，言笑動止，不爽尺寸，居人禮義中人……”。[52]亦有精通儒家經(jīng)典的楊玉和楊云友，《列朝詩集》載：“(楊玉)十歲時，已能誦《語》《孟》《詩》《書》”；“(楊云友)涉書傳，通六藝”[53]。博涉百家的名妓不多，但依然有閱讀量能與李清照不相上下的米小大，其“涉獵文藝，粉搖墨痕，縱橫縹帙，是李易安之流也?！盵54]

2.2 喜吟詩詞，博聞強識

詩詞是晚明時期的主要閱讀內(nèi)容。馬如玉，“凡行樂伎倆，無不精工，諳熟《文選》、唐詩?！盵55]沙才，不止精熟唐詩，還能點評，《十美詞紀》載：“沙才者……工詩……幾上有自評唐詩及《花間集》。”[56]朱無瑕，師從朱長卿，得《唐詩正音》《品匯》后，悉心收藏，不分朝夕，每日吟誦[57]。李因熟讀《古詩十九首》《莊子》《離騷》《晉書》《花間集》等，喜愛陶淵明、杜甫等人的詩詞[58]。頓文，可將唐詩倒背如流，《板橋雜記》載：“頓文，性聰慧，識字義，唐詩皆能上口?！盵59]苗姬，“識字從韻語廣測，展卷即上口成誦，間喃喃喜吟未敢陳也。”[60]柳如是，自號河東君，錢謙益稱其“柳儒士”，沈虬在《河東君傳》中記載：“知書善詩律，分題步韻，傾刻立就；使事諧對，老宿不如?！盵61]在與四方名流的詩詞唱和中，柳如是亦能對答如流，出口成章，冠絕時人。

2.3 誦讀經(jīng)卷，皈心佛道

晚明時期，部分名妓喜誦佛經(jīng)。如鄭如英，“親鉛槧之業(yè)，手不去書，朝夕焚香持課，居然有出世之想”[62]。范鈺，“惟闔戶焚香瀹茗，相對藥爐，經(jīng)卷而己。”[63]名妓除誦讀佛經(jīng)之外，亦有皈依佛道者，大致可分三類。一類皈心佛門。朱無瑕，“閉門深思，有郁郁不可解者”，后歸棲霞禪師而終，其住所名為“繡佛齋”，遂著《繡佛齋集》[64]。晚年的佛教女居士周綺生，言論舉止得度適禮，遠離紅塵，毀容禮佛，虔心奉法，勤謹修持，以終其生[65]。馬如玉情思淡泊，無兒女纏綿之情，“受戒棲霞蒼霞法師，易名妙慧，專功學佛，遍游太和、九華、天竺諸山”[66]。以上均為看破紅塵，一心向佛，不再出嫁的名妓。二類信奉道家。朔朝霞，字曙光，金陵名妓，終為女道士，有《紅于詞》[67]。李香君，與侯方域揮淚訣別后，立志守身，后無再嫁，在養(yǎng)母幫助下，逃至棲息山做了女道士。[68]從可查資料來看，信奉道家者數(shù)量較少。三類徘徊于佛道之間。馬守真，信奉佛、道，《列朝詩集小傳》載其病逝前夕，“燃燈禮佛，沐浴更衣，端坐而逝，年五十七矣”[69]，馬守真追求道家的“真”，其畫作上常落“守真”名款或鈐朱文印“守真玄玄子”，以示心跡。[70]卞賽，自稱玉京道人，撰有《玉京道人集》，“在道作道人裝……長齋繡佛，持戒律甚嚴，刺舌血書《法華經(jīng)》以報保御。”[71]可見，馬守真與卞賽彷徨于佛、道之間。

2.4 普習女教，好覽戲曲

晚明名妓為日后從良做準備，在讀物選擇上多傾向選擇一些與閨閣女子基礎教育相一致的書籍。前文中提到女妓有源自罰良為娼制度者，有被販鬻行院的良家女子，有因戰(zhàn)亂、家道中落陷身青樓的大家閨秀，這類女妓自幼熟識《百家姓》《千字文》《小學》及儒家經(jīng)典《論語》等，再如劉向的《列女傳》、班昭的《女誡》、宋若莘的《女論語》，等等。此類女妓將讀物與其她女妓分享，女教書籍不日便通過手抄、傳閱、贈送等方式流傳開來，部分名妓紛紛受到女教書籍的熏陶漸染，養(yǎng)成德性。

琴曲技藝是青樓女子的必修課，因此大部分名妓都通曉音律、吹簫、度曲、鼓琴、琵琶。尹長春，洗凈鉛華，舉止文雅，性情溫和，專攻戲曲表演，余懷在遲暮之年曾邀她表演《荊釵記》，演到《見母》《祭江》時，悲壯淋漓，聲淚俱下，在座賓客包含戲曲老演員皆自嘆不如[72]。陳圓圓亦擅長戲曲，在《西廂記》中飾貼旦紅娘角色，“體態(tài)傾靡，說白便巧，曲盡蕭寺”[73]。馬湘蘭獨創(chuàng)戲曲《三生傳》，講述書生與青樓女子間三生轉(zhuǎn)世的愛情故事[74]。梁小玉亦擅戲曲創(chuàng)作，其在《合元記傳奇》中，塑造“不受乾坤之拘縛”的才女黃崇嘏形象，并親自登臺扮演，發(fā)出“愿天速變作男兒”的心聲[75]。江上名妓馮靜容，演戲意度瀟灑，風韻不減徐娘，每場出演，聲情并茂，座無缺席[76]。杭州名妓朱楚生，精通戲曲，演劇全力為之，與名士張岱切磋戲曲，關系甚好[77]?？梢?，名妓不但喜歡戲曲，能夠?qū)”具M行深入解讀與揣摩，還自行創(chuàng)作，并能將戲中人物形象淋漓盡致地演繹出來。

3 名妓閱讀的影響

在傳統(tǒng)的男權社會里，女性文化是被傳統(tǒng)文化所遮掩的一個弱勢圖層，而晚明名妓及其所創(chuàng)造的名妓文化突破了男權主導下背離人性、歧視女性的傳統(tǒng)道德，她們以自己的才華和行為證明了女性可以和男性一樣享受閱讀的快樂和創(chuàng)作的美好，她們通過自身努力贏得了尊重與人格的獨立。

3.1 系列詩文集相繼產(chǎn)生

明代中后期，文人與女妓的頻繁交往為女妓詩詞歌賦的精進奠定了基礎。至明代晚期，女妓詩詞已蔚為大觀，如柳如是二十一歲著成《戊寅草》，后又有《湖上草》35首，《尺牘》31通，與錢謙益唱和《東山酬唱集》中存詩18首；葛徵奇將李因的詩集刊印出來，存于《竹笑軒吟草》(初集、二集、三集)，其中詩522首，詞22闕；顧媚愛作詩，其詩詞《海月樓夜坐》《花深深·閨坐》《虞美人·答遠山夫人寄夢》等收入所著《柳花閣集》；梁小玉愛讀史，著有《古今詠史錄》十卷、《諸史》百卷、《千家記事珠》三百卷、《古今女史》若干卷，其亦愛賦詩，七歲韻賦《落花詩》，長大后涉獵群書，又作《兩都賦》，《鄉(xiāng)嫘集》二卷、《草木鳥獸經(jīng)》《樂府驪龍珠》《山海群國志》《古詩集句》等；孫瑤華著有《遠山樓稿》，詩句一出，詩人詞客皆為之遜色；馮夢禎“能文章，工詩”，“下筆成琬琰，秦淮一曲幾于獨秀”[78]。晚明許多名妓熱愛讀書、思考與創(chuàng)作，留下了許多詩詞著作等文學成果，這種閱讀能力的養(yǎng)成與創(chuàng)作天分的激發(fā)，一方面體現(xiàn)出名妓在文學方面的深厚造詣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熱愛與覺醒，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出其在成果背后所付出的時間與努力，不是一朝一夕，一蹴而就的，是名妓苦于閱讀，精于學習的結果，而這些成果必將成為女妓文化史上的里程碑，垂之永久，不可磨滅！

3.2 女性價值得到認可

明代文人的詩酒結社活動與女妓詩詞的編纂與選輯，都客觀地促進了青樓女妓的詩詞創(chuàng)作。李鼎說：“據(jù)余目所見，林天素畫擅一時，風髮霧鬢，而多高韻；王修微詩驚四座，讀書談道，而多勝情。”[79]從他的盛贊中，可以看出明代男性的審美品位發(fā)生了變化，名妓們熠熠奪目的文采更令他們折服。降及明末，在聲勢浩大的重情思潮下，女性傳記的編纂風潮行諸實際。女性傳記的整理體現(xiàn)了明代文人對女性才藝、學識、貞節(jié)、情操、品質(zhì)等方面的要求，從明成祖命解縉等人編纂《古今列女傳》，到后來王世貞的《艷異編》《續(xù)艷異編》、吳大震的《廣艷異編》、梅鼎祚的《青泥蓮花記》、潘之恒的《亙史鈔》，再到秦淮寓客之《綠窗女史》與馮夢龍的《女史》，無不體現(xiàn)了明代文人這種強烈關注女性、認可女性、肯定女性的呼聲。當然，也有一些文人、名士欣賞名妓的文筆與才學，為其書寫傳記，輯錄詩集。正是這些散傳打破了前期文人“以史為鑒”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使女性傳記不再單純地成為女學說教的工具。明末女傳的創(chuàng)作與整理活動亦是中國古代女性文學整理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明代名妓所帶來的影響更是整個社會對女性價值、女性文化與文明的重新審視與反思。

3.3 藝術才能得以啟蒙

名妓自身就是一個文化藝術群體，她們是傳統(tǒng)文化藝術的傳播者亦是創(chuàng)造者。藝術不僅滋養(yǎng)了名妓的高雅氣質(zhì)，提升了名妓的審美層次，也是其參加各種社交活動的資本，融入高層文人圈的敲門磚。擅長藝術的名妓與其天資悟性、博覽群籍、謄抄卷冊、廣結名流是密不可分的。青樓女子多工楷書，尤擅小楷、小行楷、八分書楷，如董小宛的扇面小楷，行筆峻快，鋒影秀拔，堪稱書法精品；柳如是的字，柔中帶剛，冷峻卻有骨感，人稱“鐵腕懷銀鉤，曾將妙蹤收”；郝昭文，“小楷法黃庭堅甚工，亦能詩”；楊宛叔、朱無瑕擅詩詞亦懂書法，人稱“工詩善楷”；卞玉京，“知書，工小楷”；王月生，“善楷書”[80]。在繪畫藝術方面，明代個別名妓開創(chuàng)了女性畫家畫山水的先河。晚明很多名妓深諳丹青之道，柳如是，“工于尺牘，深得虞褚之字法，其山水畫淡墨淋漓，不減元吉、子固”；范玨，“摹仿史癡、顧寶幢，檐枒老樹，遠山絕澗，筆墨間有天然氣韻，婦人中范華原也”；馬湘蘭，善畫蘭，后以“馬湘蘭”著稱，《玉臺畫史》稱馬湘蘭：“雙鉤墨蘭，旁作筱竹瘦石，氣韻絕佳”；還有薛素素、顧媚、寇白門亦是畫竹蘭好手[81]。文人士大夫的喜好往往會影響這些心思細膩的青樓女子，反過來，青樓女子的作品也激發(fā)了士大夫創(chuàng)作的靈感，從而帶動了明代社會文化的發(fā)展與進步。

3.4 社團文化應勢而起

名妓共有的文學雅趣、居無定所的生活方式以及身份的特殊性，使明帝國的名妓經(jīng)常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個文化社團。尤其是以江南為軸心的東南大部分州府，都有名妓活動，妓業(yè)的繁榮發(fā)展為名妓群體的規(guī)模出現(xiàn)提供了必備條件。

愛好戲曲的名妓經(jīng)常性的客串演戲，形成戲曲社團?！澳锨?，妓以串戲為韻事，性命以之”，張岱在《陶庵夢憶》中多次記載此類活動，如一次姚簡叔約顧媚、李十娘等與名伶候童及張岱家妓馬小卿、陸子云等演戲，由于行家張岱在場，名妓們竭盡所能，張岱對戲曲頗有造詣，經(jīng)常給名伶、名妓們指點一二，名妓通過客串演戲，得到諸如張岱等藝術家的點評，演繹水平得到很大提高[82]。愛好閱讀的名妓經(jīng)常交流心得，詩詞唱和，形成讀書社團。比如顧媚、李十娘等人的眉樓、寒秀齋等，書香縈繞，聚四方名士，集八方文客。茲以眉樓為例，其鋪陳精致，裝飾儒雅，“綺窗繡簾，牙簽玉軸，堆列幾安；瑤琴錦瑟，陳設左右”[83]，邀請各界文人雅士，品評詩書，暢所欲言。此外，晚明士妓經(jīng)常詩文會友、小飲小聚，社友文化活動十分頻繁，淮南社建立時，新安王太古曾邀請善作詩詞的周綺生加入詩社以壯社力[84]。士妓社團文化的相互交織，產(chǎn)生了許多傳世的清詞麗句和藝術作品，比如余懷的《板橋雜記》，吳梅村的《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臨淮老妓行》《圓圓曲》，陳子龍的《秋塘曲》《春日風雨有感》，孔尚任的《桃花扇》，等等，均成為流傳后世的名篇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