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寧”考
——兼論“”字的象形意義

郭靜云

(臺灣中正大學(xué)歷史系)

一、前 言

二、釋 “寧”

首先甲骨文“寧”字無疑是表達某種祭禮活動。例如《合集》1475載：

可見“寧”是一種祭法，不宜用現(xiàn)代的字義去理解它。

進一步，從“寧”字不同的文例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雖然有“寧雨”的記録，但並不能簡單將其理解爲(wèi)安寧大雨，如《合集》34088載：

在歲祭禮中，祈禱寧雨和祭祀土。

甲骨文中“歲”，是指祭祀社稷、祖考之法，該卜辭與《墨子·明鬼下》所云的意思相同：“歲於社者考，以延年壽?！睂O詒讓間詁：“‘社者’當(dāng)爲(wèi)‘祖若’。歲於祖若考，言薦歲事於祖及考也?！惫粝壬来送普摚骸按伺c卜辭可互證也。祭名曰歲者，殆因歲舉行一次而然?！?4)(戰(zhàn)國宋) 墨翟著，張純一編： 《墨子集解》，成都： 成都古籍書店1988年版，頁212；郭沫若： 《釋歲》，郭沫若著作編輯出版委員會： 《郭沫若全集·考古編》卷一，北京： 科學(xué)出版社1982年版，頁150。其説毋庸置疑。換言之，歲是與收成有關(guān)的大祭禮活動，而收成離不開神靈雨的滋養(yǎng)。

從現(xiàn)代語言來讀，“寧雨”似乎是請求雨停，但這是否符合當(dāng)時祈禱的意思，還需要進一步思考。如看以下文例：

《合集》14482

〔丁〕丑，貞： 其寧雨，于方？

《合集》32992

寧雨與祭祀岳和方應(yīng)有一定的相關(guān)性?！逗霞?1115載：

癸巳，巫寧土、河、岳？

巫師用寧祭法祭祀土(社)、河、岳，這種“寧”顯然不能理解爲(wèi)使寧停不表現(xiàn)自己的意思?！逗霞?4229曰：

丁亥卜，寧岳燎牢？

丁亥卜，弜(勿)寧岳？

岳是自然界崇拜對象，近乎山靈形象，丙戌這天在山上可能發(fā)生災(zāi)害，所以第二天丁亥祈卜寧岳，用牢進行祭祀。這些例子中的“寧”字，都沒有停寧之意，而具有安寧、保護的意思。所以，“寧”這個動詞並不是針對災(zāi)禍表達停止動作，而是在表達一種對被保護對象施加的保護動作。前面幾個文例，即是在表達安寧和保護土(社)、河、岳，以及對滋養(yǎng)收成的神靈雨進行保寧的祭禮，雨跟土、河、岳一樣，不是被排除的對象，而是被保護對象。

先秦傳世文獻中，“寧”字雖然不表達祭禮的意思，但其含義可以被用來參考?！稌ご笥碇儭吩唬骸耙盁o遺賢，萬邦咸寧?！笨装矅鴤鳎骸百t才在位，天下安寧?！薄对姟ぶ苣稀じ瘃吩唬骸皻w寧父母?！瓪w寧父母?！薄蹲髠鳌でf公二十七年》曰：“冬， 杞伯姬來，歸寧也。”杜預(yù)注：“寧，問父母安否?！薄兑葜軙L麥》曰：“保寧爾國，克戒爾服?！?5)(漢) 孔安國傳、(唐) 孔穎達等正義： 《尚書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臺北： 新文豐出版公司2001年版，頁134―135；(漢) 毛公傳、鄭玄箋、(唐) 孔穎達等正義： 《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臺北： 新文豐出版公司2001年版，頁73、76；(晉) 杜預(yù)注、(唐) 孔穎達等正義： 《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臺北： 新文豐出版公司2001年版，頁443；黃懷信、張懋鎔、田旭東撰： 《逸周書彙校集注》，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頁743。前述文例中，“寧”字皆作動詞，表達保護安寧和善的狀態(tài)，這並不意味著停寧。從這種用意我們可以考慮，寧的祭禮可能是在祈求和善，如和善吉祥的甘雨；祈禱崇拜對象寧靈，並保寧王室、事情的和順、一切安定。如《合集》11006曰：

丁亥時商王準(zhǔn)備狩獵，而祈求和順。

《合集》36421載：

明顯追求保寧商王。《合集》24991有如下記録：

貞： 今夕王寧？

卜問鬼的出現(xiàn)，而祈禱今夕保寧商王，不受鬼的傷害?！逗霞?6157—26175、26730都有“貞： 今夕王寧？”的記録，在晚上很多無名之鬼、魍魎出現(xiàn)時，需要特別加強保寧王?！逗霞?6480載：

丁丑卜，貞： 王今夕寧？

戊寅卜，貞： 王今夕寧？

己卯卜，貞： 王今夕寧？

此爲(wèi)每天祈禱保護王在晚上安寧無禍。所以這種祈禱的意思可以與先秦傳世文獻“寧”字的含義比較。

《英藏》2529載：

癸巳〔卜〕，〔貞〕……天邑〔商〕……

在保護王都祈禮中，祈禱無咎而問安否。

劉源先生梳理包括有寧的典禮的卜辭時，發(fā)現(xiàn)其與四方概念關(guān)係密切，都屬於“殷代祭祀四方禳除災(zāi)疫的典禮”，傳世文獻有很多祭祀四方以祛除災(zāi)禍的祀典記録，如《春秋左傳·昭公十八年》：“七月，鄭子産爲(wèi)火故，大爲(wèi)社，祓禳於四方，振除火災(zāi)，禮也。”劉源先生認爲(wèi)，這類祀典的淵源“是殷王室‘寧于四方’以祛除災(zāi)禍之禮儀”。(6)劉源： 《周承殷制的新證據(jù)及其啟示》，《歷史研究》2016年第2期，頁4—19。這種觀察準(zhǔn)確，只是從甲骨文來看，殷商時期的“寧”禮儀不僅是被動地祓禳，也是預(yù)防災(zāi)禍，巡察四方，預(yù)先祈求保護與和順。

前文已用寧岳、寧土的卜辭，甲骨文另有以四土爲(wèi)祈禱對象者(如《合集》21091曰：“求四土”)，所以“寧土”也帶有空間方向概念。卜辭中也有直接表達“寧方”、“寧于四方”祈禱目的的記録：

《合集》322022

《屯南》2380

己丑，〔貞〕： 其寧于四〔方〕？

《合集》32006

丁未，貞： 告其〔出〕，于河，五牢？

庚戌卜，寧于四方，其五犬？

《合集》34144

同時甲骨文中有以下記録：

《合集》30258

癸未卜，其寧，鳳，于方，有雨？

《合集》30260

丙辰卜，于土，寧鳳？

……土，寧鳳？

王求雨，于土？

《合集》32301

曰： 唯寧鳳，于四方，三犬、三彘，既吉，茲卜用？《周公》(7)周公廟考古隊： 《岐山周公廟遺址去年出土大量西周甲骨材料》，《中國文物報》2009年2月20日。

一般認爲(wèi)，卜辭“寧鳳”的意思是停寧大風(fēng)災(zāi)害。但是殷墟這地方少風(fēng)，不見得會有破壞力的颶風(fēng)。如果解釋爲(wèi)停寧由鳥類造成的災(zāi)害，恐怕也不符合實際。所以“鳳”應(yīng)該不是被停寧的對象，而是寧方典禮信仰的形象，即四方神獸的概念。《合集》30257曰：“其寧，呼大鳳？”鳥類在天空飛向四方，所以能巡遊四方，巡察四方之吉兇，並傳達祈禱之禮，故而呼之。

在寧的祈禮中，鳳是受祭祀者，如《合集》34137載：“甲戌，貞： 其寧，鳳，三羊、三犬、三豕？”《合集》34139指出方向：“癸亥卜，于南寧鳳，豕一？〔癸〕亥卜，〔于〕北寧〔鳳，豕〕一？”在祈禱南與北保寧的祭禮中，用一隻豬祭祀這兩方和祭祀鳳，以求其傳保寧之禮，使其到達被祈求保寧的對象。

幾件卜骨記載寧的祭禮與鳳、巫的關(guān)係：

癸酉卜，巫寧鳳？

《合集》33077

辛酉卜，寧鳳巫，九豕？

《合集》34138

戊子卜，寧鳳北巫，一豕？

《合集》34140

巫師進行寧方之祭禮，寧鳳與寧方的意思基本一致，鳳是幫助巫師保寧四方的神禽。巫師概念本身帶有四方的意思，而鳳是巡遊四方的神禽。筆者認爲(wèi)，在其他雖然不提及方的“寧鳳”卜辭中，(8)如《合集》13372：“癸卯卜，貞： 寧鳳？”《屯南》3787：“乙丑，貞其寧鳳？”《屯南》2772：“辛巳卜，今日寧鳳？”《懷》249：“……□辰〔卜〕，貞： 我寧鳳？”《合集》34152：“弜寧鳳？”《合集》30259：“其寧鳳伊……？……鳳伊奭一小牢？”《合集》34151：“乙丑貞： 寧鳳于伊爽？”等。依然有保寧四方的祈禱目的。因鳳是四方神，(9)郭靜云： 《天神與天地之道： 巫覡信仰與傳統(tǒng)思想淵源》，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頁417—468。被祈禱巡察吉兇而保寧。

據(jù)上可見，要寧的對象一般是正面的。不過與此同時，部分卜辭裏被寧的對象似乎表達負面狀態(tài)：

《屯南》1059

……寧疾，于四方？

《屯南》493

不過在此寧疾的意思可能就是安寧肇造疾病的大神、鬼和無名魍魎，祭祀四方以祈禱掃除疾病。當(dāng)然也可以理解爲(wèi)“停寧”，但是與上述文例比較，或許也可以推論這種理解。

三、甲骨文“”字義考

《合集》14364

《合集》33348

《合集》33229

《合集》28206、28207、33230等幾件卜骨皆有類似“其告，上甲二牛？”記録。從上述卜辭可見用燎祭法祭祀，若爲(wèi)蝗蟲，難道會是祭祀蝗蟲這種農(nóng)耕者的天敵，而且把它跟河、岳排在一起？所以，前例中，將其理解爲(wèi)祭祀秋季以求禾的意思，似更貼切。

《合集》33281載：

辛卯，貞： 于夕令，方帝？

甲辰卜，其求禾于河？

甲辰卜，于岳求禾？

在方祭上帝的同時，求河、求岳保祐收禾豐腴。在此祭禮活動裏，還有祈禱，從整個祭禮的內(nèi)容來看，“”無疑是指收禾季節(jié)——秋。

《合集》33230

《合集》33231

《合集》14773

《合集》28205

“屰”(逆)在甲骨文中有迎受、預(yù)祝的意思。上述記載顯示預(yù)收米穀前用禘的祭法來祭祀秋。禘祭秋的同時，也祭祀地區(qū)的社稷。所以禘秋的祭禮也是一種農(nóng)耕秋年之禮。

禘祭與四方的關(guān)係，受禘祭的對象一般是四方，另有巫、鳳等，都是帶有四方意思的對象。(17)郭靜云： 《天神與天地之道： 巫覡信仰與傳統(tǒng)思想淵源》，頁471—476。爲(wèi)什麼秋也是被禘祭的對象？首先是因爲(wèi)禘祭四方概念，離不開禘祭四季的意思，就是因爲(wèi)如此，禘祭四方或方祭中帝涉及到求年的目的。上帝是天中，而四時表現(xiàn)爲(wèi)四方之鳳圍繞著天中循環(huán)。天上黃道四宮星星之循環(huán)，在天地之間變成四季的循環(huán)，而循著四季在地上有出萌芽、長莖葉、秀穗、結(jié)果、枯萎、死亡、又出萌芽……而在四季之中，秋季既是結(jié)果之季，亦是死亡之初，同時因有結(jié)果而孕含著來年之萌芽。所以禘秋的意思，應(yīng)該涉及到整個死生周期的重點。

《合集》32028記載在丁卯、辛未和乙亥三天的占卜，先祭祀所有的祖先，後多次求禾，而最後祈禱寧(秋)：

辛未，貞： 于河求禾？

辛未，貞： 求禾于河，燎三牢，沈三牛，宜牢？

辛未，貞： 求禾于岳？

辛未，貞： 求禾于高祖，燎五十牛？

辛未，貞： 其求禾于高祖？

《合集》33233

《合集》33234

《屯南》861

《屯南》913、930、1171、1538等卜骨亦有殘缺的“寧”記録。

《屯南》930載：

不過無論如何，從上述系統(tǒng)的分析可見： 寧的祭禮包含保寧、祈求和順無災(zāi)的意思。其中包括“寧秋”。(秋)字並未見用作負面的意思。在此基礎(chǔ)上，我們可以嘗試再思考甲骨文“”字的象形意義。

蝗蟲

螽斯

螽斯的前、後腿爪

現(xiàn)代城市人可能感覺不到蝗蟲與螽斯之間的差異，但對古代農(nóng)民來説差異很大。前者對農(nóng)作物有大破壞，後者因爲(wèi)食量不大也沒有群居模式，基本上不會損毀農(nóng)作物?；蛟S如果某一年繁殖特別多，到處飛，形狀象蝗蟲，所以古人們會考慮這是否是不好的跡象，如《合集》14157所言：“庚戌卜，貞： 有(庶)，隹(唯)帝令？”“”字均視爲(wèi)一種損害之義，(21)于省吾主編、姚孝遂按語編撰： 《甲骨文字詁林》，頁183—184?；蛟S因爲(wèi)看到螽斯衆(zhòng)多就卜問，這是否由帝所命災(zāi)禍的跡象？但該卜辭恰好沒有提及秋季和求禾的事情。因爲(wèi)螽斯不象嘴饞的蝗蟲，螽斯衆(zhòng)飛對農(nóng)作物不會有很大損害。

進一步思考，不僅從字形，還可以從螽斯的生活周期以及文化中的意義，發(fā)現(xiàn)螽斯形象與秋季和豐收的關(guān)係。螽斯生命周期爲(wèi)一年，幼蟲生於晚春，春夏時經(jīng)過4—6次蛻皮，大概在夏中時第三蛻皮後，開始有小翼，但還不能飛，此時只能發(fā)出較弱的鳴叫聲。立秋時螽斯成蟲，完整地羽化，其雄蟲開始多種音節(jié)地大聲鳴叫，因此，可以將其螽斯響鳴視爲(wèi)入秋標(biāo)誌。在整個秋季是螽斯成蟲最活躍的季節(jié)，這也是他們的交尾期。

螽斯外形象蝗，但也有一些明顯的差異。這些差異在朱熹《詩集傳》表達得很清楚：“螽斯，蝗屬。長而青，長角長股，能以股相切而作聲，一生九十九子。”

《詩·周南風(fēng)·螽斯》云：

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爾子孫繩繩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爾子孫蟄蟄兮。(22)(宋) 朱熹集注： 《詩集傳》，北京： 中華書局1958年版，頁4。

螽斯不僅是自然界秋季的聲音，在古傳統(tǒng)文化中亦被視爲(wèi)多子孫的象徵。是故，古“秋”字以螽斯?fàn)?wèi)象形。古人用其形象祈求豐收，年年生生不息。

六、總 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