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大力
(復(fù)旦大學(xué) 歷史地理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14世紀(jì)中葉,有一個叫李澤民的江南文人,繪制出一幅名為《聲教廣被圖》的世界地圖。該圖雖未流傳下來,但在今日可見的幾種《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的臨摹本中,我們?nèi)钥梢韵喈?dāng)詳盡地了解李圖的基本面貌。后一幅世界地圖制作于1402年的朝鮮王朝。據(jù)圖上的跋文,可知除去朝鮮半島的地理信息已經(jīng)過擴(kuò)充外,“混一疆理圖”描繪的中國及其以西的舊大陸西半部分,乃至南海海域,都從李澤民《聲教廣被圖》描摹而來。李圖在明代中國的流傳,可從羅洪先曾目驗、并把它作為自己“書圖”之參考的證詞得知。(1)羅洪先:《跋〈九邊圖〉》,《羅念庵文集》卷10。它顯然也是明初宮廷制作《大明混一圖》時最重要的依據(jù)之一。
《大明混一圖》收藏于國家第一歷史檔案館。20世紀(jì)90年代以來,隨著它的縮印圖版經(jīng)由《中國古代地圖集》刊發(fā),該圖開始被越來越多的人所了解。它隨明清更替而由明廷藏品變成清宮檔案,圖上的漢文注記也被用逐條黏貼的滿文標(biāo)簽覆蓋。從縮印圖版所能觀察到的圖幅總貌,我們不難感知,它與透過朝鮮《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反映出來的李澤民《聲教廣被圖》十分相像。(2)為避免贅詞,下文在以朝鮮“混一疆理圖”為據(jù)討論李澤民《聲教廣被圖》時,或即舉李澤民“廣被圖”為言,而不再重復(fù)“透過朝鮮《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反映出來的”等語。兩者都很明確地畫出了非洲南端頂部圓潤的倒三角,盡管非洲的幅員被縮得很小。它們應(yīng)該是現(xiàn)存最早的正確呈現(xiàn)出非洲南部形狀的地圖。
但是上述兩幅地圖也有一個極其巨大的不同?!皬V被圖”在印度洋中只畫有一個阿拉伯半島(馬來半島的形狀則如宋代既有地圖傳統(tǒng)中那樣,顯得更像是為一條大河所隔的巨大陸塊的一部分);而《大明混一圖》則既有阿拉伯半島,同時也畫出了南亞次大陸半島。面對這一差異,我最先注意到的問題是:“廣被圖”上既然無南亞半島,那是否意味著地圖根本沒有反映屬于當(dāng)日印度地域范圍內(nèi)的那些地理要素?
細(xì)繹圖上的亞洲西部陸塊,在可以辨認(rèn)的注記中有不少屬于南亞次大陸的地名,其分布地域從西向東,一直到印度河以東的鄰近地區(qū)。這反映出穆斯林地理學(xué)家對于從中亞朝興都庫什山脈以南方向延伸的陸上地域的地理認(rèn)識止于印度河流域稍東(見圖1中“陸上注記”在現(xiàn)代地圖上的位置)?!皬V被圖”繪制者似乎知道,從那里往東,直到云南和西藏之西,還存在一個很大的地理空間。但由于缺乏有關(guān)這一地區(qū)的足夠的即時地理信息,繪圖者只好根據(jù)唐宋時代的有關(guān)地理記載,相當(dāng)隨意地將各種“歷史地名”填入那一片形狀不明的地域。這樣就在“廣被圖”上留下了一個“歷史地理區(qū)域”。對此我在過去已做過比較詳細(xì)的研究。(3)姚大力:《“混一圖”與元代域外地理知識》,載《蒙元制度與政治文化》,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
圖1 古圖上有關(guān)地名在現(xiàn)代地圖上的位置島嶼狀印度注記:1馬八兒 2加益 3俱南 4阿留 5馬剌里 6美那它 7那乞里 8干支不南 9沙里普的 10尼伽南 11丹饒尉 12光歹 13烏爹 14沒特不 15真壇 陸上印度注記: A賣楬兒(Makran) B泊思那(Pasni) C達(dá)沒那(Daybul) D麻里灘(Multan) E滴里(Delhi) F麻的剌(Mathura) G撒里海達(dá)(Sarghodha) H馬胡剌(Makrana) I阿速木兒(Ajmer) J沃聽恩(Ujjain) K法剌乞(Bharuch) L滅里乞(Malka-pur) M得八疑剌(Devagiri) N八剌那俺(Badāūn) O怯失(Keshmir) P撒答(SindāBur,即今果阿) “大明圖”注記:a高思 b加失 c馬哈撒里馬那耶 d馬的你耶 e沒只里 f北阿拉 g Na-ma h Ma-ke i Ju-ba-la j Te-na-la k Wai-ja-la l Ma-ga-da-la m A-giya-se-wei n Cun-du-ma o Ma-lu-wa p Ku-shi q Ka-ni-cyi r Su-gu s Ma-su-ko t A-dan(未見于本圖幅)
但是“廣被圖”呈現(xiàn)的印度還不止于如上所述。它在馬來半島之外的南海上還畫有一個奇怪的大島。在島上共標(biāo)示了十五處注記。已有學(xué)者辨認(rèn)出其中五六條注記實際上屬于古代印度的地名。(4)何啟龍:《〈疆理圖〉錯亂了的東南亞、印度、阿拉伯與非洲地理》,載劉迎勝等主編:《〈大明混一圖〉與〈混一疆理圖研究〉:中古時代后期東亞的寰宇圖與世界地理知識》,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年。該文指出,島上有六個屬于印度大陸的地名,即馬八兒、烏爹、干支不南、加益、俱南和沙里骨的。其謂“沙里骨的”為“沙里不丹”之訛,似稍欠何以致訛之理由;其余五個則明顯屬于印度地名。我在之后的研究里考證了余下的近十個地名,表明它們?nèi)珣?yīng)位于南亞次大陸。也就是說,這個島嶼正是大半個被制圖者“移陸就?!钡墓糯《?見圖2、圖3)。(5)參見姚大力:《“混一疆理圖”中的印度半島》,載《史林揮塵:紀(jì)念方詩銘先生學(xué)術(shù)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為省讀者翻檢之勞,也為后文敘述的方便,茲將這十五個地名的比對結(jié)論枚舉如下。撰寫此文時,對其中若干注記的考證又有所修訂或增補(bǔ),均以出注方式說明。
圖2 島狀印度(它在全圖上的位置見圖3)
圖3 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
馬八兒:在半島最南部東岸。(6)該名源于阿拉伯語Ma’abar,譯言碼頭或渡口。玉爾謂,它在馬德拉斯語匯中指從Madurai跨越Palk海峽抵達(dá)今斯里蘭卡的出發(fā)海岸。稱這里為“馬八兒”,究竟是最早就出于阿拉伯商人的命名,還是一個對當(dāng)?shù)卦械孛陌⒗Z等義譯名,現(xiàn)在已無從考知。見H. Yule & A. C. Burnell, Hbson-Jobson, The Anglo-Indian Dictionary (Wordsworth Editions Ltd, 1996 [First published 1886]) 526。附記:陳佳榮、謝方、陸峻嶺編:《古代南海地名匯釋》“馬八兒”條,謂之為“馬剌八兒”一名的“簡稱”,想系偶誤(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66頁)。
加益:即今印度南部東岸土提科林區(qū)(the Tuticorin district)內(nèi)之Kayal。
俱南:或作俱藍(lán),印度西南岸著名古代商港Kollam/ Quilon,今譯奎隆。
阿留:柯枝(今譯柯欽,在奎隆之北的海岸線上)附近的Alwaye,今名Aluva。
馬剌里:即半島西岸的Mangalore,今譯芒伽羅。(7)對此條注記的考證已作調(diào)整。據(jù)云其名起源于當(dāng)?shù)毓┓頜angala-devi女神的神廟。源詞第一音節(jié)的尾輔音-ng脫落,其理頗與Mongghol音變?yōu)镸oghol相類。它在“鄭和航海圖”上寫作“莽葛奴兒”。
美那它:印度中部靠西岸的馬哈拉施特拉邦。(8)這個地名在《大唐西域記》中作“摩訶剌侘國”,是梵文Mahārāstra的音寫。亦即今馬哈拉施特拉之名所從出;其俗語則讀為Mahratta或Maratha,是即“美那它”之來源。見季羨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892頁。
那乞里:今阿富汗賈拉拉巴德西南不遠(yuǎn)的Nagarahāra。
干支不南:今Kanchipuram,在馬德拉斯西南四十三英里處。
沙里骨的:即注輦國的國都沙里不丹,其地在今Tiruchchrāppalli舊城。(9)對此條注記的考證已作調(diào)整。據(jù)蘇繼庼《島夷志略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73頁,羅洪先《廣輿圖》卷2“西南海夷總圖”將該注記寫作“沙里普的”。覆按原書,似非如此。但他所提示的“骨”或為“普”之誤寫,殊為不易之論。故取之。該城今址,據(jù)Bimala Churn Law, Historical Geography of Ancient India, Published by Société Asiatique de Paris, 1954, p.148。又按,“混一疆理圖”在印度河?xùn)|南方向的大陸盡頭標(biāo)有“竹奴”一名,是即“注輦”的異譯。雖然由于資料拼接的錯誤,它被標(biāo)注在與包括“沙里普的”在內(nèi)的印度半島其他諸多地名隔海相望的地方,但從它與圖中印度河的相對位置,以及它瀕臨海岸的地望特征,仍可辨認(rèn)出其所指何為。在半島東南,馬八兒、注輦和干支不南三地應(yīng)由南向北依次排列。
尼伽南:今Nagpūr。
丹饒尉:果阿之西、Hubli(亦作Hubballi)西北的Dharwad鎮(zhèn)。
光歹:著名的古印度十六大國之一犍陀羅(Gandhāra)的異譯,位于印度河上游兩岸。
烏爹:今奧里沙邦首府Bhubaneshwar市。(10)Orissa的梵文名作Oddiyāna,是為印度密教里最重要的一個地名;它在當(dāng)?shù)氐姆揭糁凶x若Odia。“烏爹”者,即Odia譯音也。
沒特不:今名madāwar,德里東北Bijnor附近的一個大市鎮(zhèn)。
直壇:即Chandrapur,今譯錢德拉布爾,在德干高原中部Wardha河與Wainganga河兩峽谷的交匯處。(11)對此條注記的考證已作調(diào)整。地名據(jù)羅洪先圖校正為“真壇”。Chandrapur之-pur即-pura之壓縮,譯言城。
以上考訂未必全屬的論,但是這個大島上的地名均來自南亞半島,已無可疑。它們在現(xiàn)代地圖上的位置,見圖1“島嶼狀印度注記”各條。在總共十五個地名里,有十二個位于訥爾墨達(dá)河以南的德干高原,也就是構(gòu)成次大陸南部那個呈倒三角形的地區(qū),并且多靠近海岸。這些地理信息得自于航行印度洋的水手,應(yīng)該沒有問題。
對隨時有現(xiàn)代地圖可資檢閱的今日人們來說,認(rèn)識一座城市、山脈,一個湖泊、一條河流或高速公路,往往意味著同時了解它們與所在區(qū)域、及其在一個更大范圍的“大地輪廓”中的相對位置。可是在古代商人、水手或者馬幫的地理認(rèn)知體系里,有關(guān)地點和線路的各種極其具體、豐富的知識,卻很難被妥當(dāng)?shù)嘏渲迷谝粋€“大地輪廓”的宏觀背景里。從著名的“鄭和航海圖”,我們絲毫看不出中南半島、南亞半島,以及它們與南中國海、印度洋之間海陸輪廓線的形狀,就是很好的證明。把巨大的地域范圍內(nèi)不同種類的地理要素及其相互關(guān)系綜合地呈現(xiàn)到一幅圖上去,這是“地理學(xué)家”要做的工作。通過這一工作,來源龐雜的各種具有“小傳統(tǒng)”屬性的地理知識,包括源于專門化行業(yè)(水手、商人)、本土非漢語邊緣人群、外來人群(如僑民、外商、傳教士)等等的地理知識,才得以被納入主流社會內(nèi)的公共知識體系。
“廣被圖”的繪制者所擁有的關(guān)于印度洋海域內(nèi)海陸輪廓線的底圖,很可能殘缺不全,上面少一個南亞半島。作圖者既不知道印度大陸的具體形狀,又試圖將源于水手實踐經(jīng)驗的那些有關(guān)印度的航線信息整合到他的地圖里去?!皬V被圖”里的島狀印度應(yīng)當(dāng)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曾有學(xué)者以為,朝鮮《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是對《大明混一圖》的不夠精確的描摹本;印度半島就是在描摹過程中被遺漏掉的。(12)陳佳榮:《清濬“疆圖”今安在》,《海交史研究》2007年第2期。但是見過“廣被圖”的羅洪先在所制《廣輿圖·西南海夷總圖》中也未畫出印度半島,證明“廣被圖”里原無印度半島,亦可證“混一疆理圖”所本為“廣被圖”。足見斷《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是抄《大明混一圖》,而且還沒有完全抄對的見解不能成立。(13)關(guān)于這一點,我在《“混一疆理圖”中的印度半島》已作過評述,此不贅。又按,“西南海夷總圖”只見于《廣輿圖》的較晚刊本中,對它的來源,現(xiàn)在還莫知究竟。但我還是相信,該圖系依據(jù)“混一疆理圖”祖本“廣被圖”繪制的局部描摹本,未必與《大明混一圖》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
這樣就帶出了本文擬著重予以討論的另一個問題。前面已經(jīng)提到,《大明混一圖》與“廣被圖”有一個重大差別,即它已經(jīng)把南亞次大陸半島補(bǔ)入了“大地輪廓”之中??墒牵皬V被圖”上那個寫滿印度地名的巨島,依舊赫然出現(xiàn)在《大明混一圖》里。那么,出現(xiàn)在《大明混一圖》里這個巨島上的地名注記,究竟寫了一些什么呢?從宮紀(jì)子出版于2007年的專著所刊布的“大明圖”一幅截圖里,我們可以勉強(qiáng)認(rèn)出大島最東面的一個滿文注記,與“廣被圖”上的漢文注記相符,它正是“馬八兒”。(14)宮紀(jì)子:《地図は語るモンゴル帝國が生んだ世界図》,日本經(jīng)濟(jì)新聞出版社,2007年,頁228至289??上u上其余注記,過去一直無緣查閱。所以在四年前發(fā)表的論文里,我這樣寫道:“與朝鮮‘混一圖’相應(yīng)位置上的注記完全相同的‘馬八兒’的滿文譯名,不禁會引起人們的如下猜想,即明圖這個大島上的地名可能與朝鮮‘混一圖’相同。既然有了印度半島,為什么原來被移植到南海大島上的諸地名依然如故地存在于明圖之上?倘若印度果然還在那個大島上,那么在新增的印度半島上出現(xiàn)的三十條地名究竟又是指哪些地方?”(15)姚大力:《“混一疆理圖”中的印度半島》,載《史林揮塵:紀(jì)念方詩銘先生學(xué)術(shù)論文集》。
出于很偶然的機(jī)會,近日得見從海外輾轉(zhuǎn)傳來的《大明混一圖》圖像片段,內(nèi)中恰好包括島狀印度及印度次大陸半島。這就為我們回答前述困惑提供了某種可能。
先說島狀印度。貼在漢字地名上面的滿文注記,與“疆理圖”的漢名可以說幾乎完全一致?,F(xiàn)在把“疆理圖”與“混一圖”的漢文地名、滿文注記及源詞轉(zhuǎn)寫對照排列如下;明圖上有個別地名的滿文貼簽脫落,仍按原漢字標(biāo)出。
《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大明混一圖》源詞馬八兒Ma-ba-elMaabar加益Giya-elKayal俱南Gio-nanKollam阿留阿溜Alwaye馬剌里Ma-la-liMangalore(今名)美那它Mai-na-taMahratta那乞里Na-ki-liNagarahāra干支不南Chiyan-ci-bu-nanKā?cipura沙里骨[普]的Sa-li-gu-diSolipatam尼伽[不]南Ni-giya-nanNagpuram丹饒尉Tan-rau-ioDarwad(今名)光歹Kuang-daiGandāra烏爹U-diyeOdia沒特不Mu-te-buMudawār直[真]壇Jan-nanChandrapur(今名)
從上面的對照不難看出,滿文注記實際上是對原有漢字注記的讀音轉(zhuǎn)寫。其中只有兩處微誤。一是“干支不南”的“干”被轉(zhuǎn)寫為“千”(chiyan),想必這是所據(jù)漢字注記已誤“干”為“千”的緣故。這一錯誤同樣發(fā)生在前述羅洪先的“西南海夷總圖”里。另外,地名表的最后一項里的漢字“壇”,滿文轉(zhuǎn)寫為nan。對此目前尚找不到比較合理的解釋。
非常有意思的是,在《大明混一圖》島狀印度的最西邊,還多出了一個地名,滿文寫作Jy-ba-la-do??遍喗駡D,它顯然是與印度半島隔阿曼灣相望的阿拉伯半島東南角上al-Jibal al-Akhdar(the mountain of Akhdar)山脈的譯音。該地名讀為al-jibal at-aqdar,若省略定冠詞成分al-/ at,讀音變成jibal-aqdar,與滿文記音最近。多虧此條滿文注記,我們才弄明白羅洪先《西南海夷總圖》中島狀印度的“癡入蘭州”到底是怎么回事:它很可能是從“癡八蘭丹”一名中至少抄錯了兩個字的結(jié)果?!鞍V八蘭丹”音近ji-ba-la[n]-da[n],表明“海夷總圖”所依據(jù)的李澤民《聲教廣被圖》,在島狀印度確實有十六條、而不止十五條地名注記。(16)清代的滿文轉(zhuǎn)寫者所見漢文注記,后兩個漢字都未帶鼻音-n,所以它們不會是羅圖里的“蘭丹”二字??梢姟洞竺骰煲粓D》所據(jù)李澤民圖,與羅洪先看見的版本還有些不一樣。朝鮮“疆理圖”或許在轉(zhuǎn)繪過程中放棄了其中那條看似荒誕不經(jīng)的注記。
《大明混一圖》既已完整地保留了朝鮮“疆理圖”里的島嶼狀印度,那它在新增加的樹干形南亞半島(見圖4)上所標(biāo)注的,又是一些什么樣的地名呢?
圖4 《大明混一圖》上的印度半島(帶小寫字母的方框內(nèi)的地名已經(jīng)考訂,今地見圖1“‘大明圖’注記”標(biāo)注相應(yīng)字母的所在地;不含字母之方框內(nèi)的地名無可考)
在總共三十七處陸上地名里,留有滿文注記者共二十一處。另有十六處滿文貼簽已脫落;但在露出的漢字注記中,能完整辨識的似只剩下七處地名。其中較有勘定把握的不過兩條。一曰高思。該地被標(biāo)示在次大陸最北端,當(dāng)即瞻部十六大洲之一的迦尸國()舊地,都城在婆羅痆斯,今名瓦臘納西(Benaras)。(17)陳佳榮、謝方、陸峻嶺編:《古代南海地名匯釋》,第970頁。其二為南部島端之“加失”,此系Kishm的譯音,波斯灣內(nèi)的最大島嶼。今名卡伊斯島,系出于葡萄牙人對該名的讀法(Keshm>Queixome);宋元譯為“記施”、“怯失”。(18)Hobson-Jobson, p.485;陳佳榮、謝方、陸峻嶺編:《古代南海地名匯釋》,第970頁。
其他還有幾條,其比定多帶不太嚴(yán)格的猜想性質(zhì),故不一定可靠。
“馬的你耶”,將“你”字的聲母置換為l-,則該地名的讀音頗與Madhurā相近。城在今北方邦Mathura西南五英里處的Maholi。唐譯“秣菟羅”。(20)Historical Geography of Ancient India, p.107.若然,則它就是“混一疆理圖”原已畫在印度洋以北大陸上的“麻的剌”。因信息來源不同,漢語譯音也不一樣,可能出現(xiàn)個別重復(fù)標(biāo)注的情況亦不難理解。(21)《大明混一圖》在“混一疆理圖”標(biāo)注“麻的剌”的相應(yīng)位置上,是否也有相同的注記?這個問題需要查看該圖的這一部位才有可能知道。目前因不具備此種條件,只好存而不論。
“沒只里”,或即唐宋時的“沒巽”或“沒巡”,是為波斯語對阿曼的稱呼Al-Mazūn之音譯,一說亦可指阿曼灣北岸的港(今名Sūr)。(22)F. Steingass, A Comprehensive Persian-English Dictionary (London: Goutledge & Kegan Paul, 1977) 1224;陳佳榮、謝方、陸峻嶺編:《古代南海地名匯釋》,第999頁。按漢語方音多 -l、-n相混的義例,ma-zu-n恰可音譯為“沒只里”。
此外,在印度半島以南的大島上,在滿文貼簽脫落處可以勉強(qiáng)辨認(rèn)的漢字,或為“北阿拉”(末字“拉”尤其模糊)。若然,它應(yīng)當(dāng)就是Piagalla之譯音。是為古代斯里蘭卡北部的一個重要通商港,《島夷志略》譯為“明家羅”。(23)陳佳榮、謝方、陸峻嶺編:《古代南海地名匯釋》,第1020頁。
貼有滿文注記的地名中,目前大致可予勘同者,約有十二三條:
Na-ma:即Rāmpur,唐譯“藍(lán)摩”,在今北方邦巴斯提縣。(24)季羨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第526~527、620、840頁。
Ma-ke:漢譯“摩揭”,即“摩揭陀”(Magadha)。按,“揭”字的南部方音仍保留著中古時的入聲尾輔音-t,故不一定非要用“陀”字來音寫源詞的末音節(jié)-dha不可。該古國的位置,大體在今比哈爾邦的巴特那(Patna)和加雅(Gayā)地方。(25)季羨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第526~527、620、840頁。
Ju-ba-la:即今Jibalpur,譯言山城。其地在中央邦。
Te-na-la:今代納利(Tenāli),即唐時之馱那羯磔迦,其國都在今Dhāranikotta。(26)季羨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第526~527、620、840頁。此名后一半-kotta,泰米爾語譯言山地、地帶。是則Tenāli與Dhārani,僅為 -n- 與-l-/-r-倒錯之同名也。
Wai-ja-la:似在印度半島東南隅,Madurai以東海岸上的Vēdālai。(27)Hobson-Jobson, p.76/77.它與馬八兒所指,幾為同地。不過馬八兒是一個地區(qū),而Wai-ja-la則為該地區(qū)內(nèi)一個居民點。
Ma-ga-da-la:疑即印度半島西南的Mahendra,今圖寫作Mahe;地在科澤科德(Calicut)西北。該城在《海錄》中記為“馬英”,蓋為Mahendra略稱Mahen之音譯。而Mahe或即Mahedra略稱;若是,則Ma-ga-da-la即Mahedra音寫也(28)Mahendra的地名見Historical Geography of Ancient India一書所附Ancient India地圖。并參陳佳榮、謝方、陸峻嶺編:《古代南海地名匯釋》,第987頁。。
A-giya-se-wei:頗疑此名為A-giya-de-wei之誤寫,殆因漢字轉(zhuǎn)寫將“迭”誤寫為“失”字所致。是則其地即印度西岸果阿的Anjidiv島,明譯“阿者刁”。(29)陳佳榮、謝方、陸峻嶺編:《古代南海地名匯釋》,第472頁。div即diva/ dipa,梵文原義為半島,后亦用指近海島嶼,明代多音寫為“迭微”。深入大洋之中的島礁,則稱為“溜”。
Cun-du-ma:即Chandapur,明譯“纏打兀兒”,在今果阿地區(qū)。
Ma-lu-wa:即今馬爾文(Mālvan);“鄭和航海圖”譯為“麻樓”。與這個地名的對音密合者,另有Malava之地,唐譯“摩臘婆”,其地在坎貝海灣東北。(30)季羨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第900~901頁。唯據(jù)“鄭和航海圖”,麻樓在坎貝海灣(圖上寫作“坎八葉”)之南。故此處之Ma-lu-wa,以馬爾文當(dāng)之更為適宜。
Ku-shi-ga-ni-cyi:我以為該詞實際上含有兩個地名,分別是Ku-shi與Ga-ni-cyi。Ku-shi即古吉拉特邦的Kutch海灣,又作Kachchh灣,“鄭和航海圖”寫作“客實”。而Ga-ni-cyi則是與之隔阿拉伯海相望的,位于阿曼東部海岸線上,在歷史上曾取代位于其南面不遠(yuǎn)的,成為該地區(qū)最重要的商港。它在17世紀(jì)中葉完全衰落。取而代之的則是比它更靠北的Muscat(詳下)。該地的漢譯古名稱作“加剌哈”或“伽力吉”。后者與這個地名的滿文轉(zhuǎn)寫形式最為接近。(31)陳佳榮、謝方、陸峻嶺編:《古代南海地名匯釋》,第307、431頁;Wilkison, “,” Encyclopaedia of Islam, Vol.4 (Leiden: Brill, 1997)500-501.
Su-gu:應(yīng)為今巴基斯坦境內(nèi)印度河畔的Sukkur。
A-dan:即今也門首都亞丁,明譯“阿丹”。
以上這些大體可以比定的地名,似乎已足以讓我們放心地認(rèn)定,《大明混一圖》編繪者的心里,確實是把那一長條樹干狀的陸地當(dāng)作南亞次大陸來看待的。這些注記在現(xiàn)代地圖上的地理位置,除亞丁未予標(biāo)識外,均見圖1中“‘大明圖’注記”所示。
不過,畫在半島上的地名中有些已越出該地域范圍,向西延伸到波斯灣(卡伊斯島)、阿曼(、Muscat),甚至更遠(yuǎn)至紅海南口的亞丁港。它表明這批地理信息來自往返于印度洋、特別是阿拉伯海域的航海家。把它們以“打包”方式一古腦接收下來的地圖編繪者,缺乏能力對它們進(jìn)行精細(xì)的再分辨,將其中不屬于古代印度半島的地點剔除出去。
不僅有些不該畫在半島上的地點被誤置于其中,即使應(yīng)當(dāng)畫在半島內(nèi)的那些地點,也有很多與其實際地望全不相符合。已能辨認(rèn)的那些地點,大部分應(yīng)位于(或超出)半島西岸,但從地圖呈現(xiàn)的面目來看,注記占多數(shù)的地方是在半島東岸。西岸地點被誤置于東部者,可能不少。尤其突出的是,書寫在半島下段東半部分的九條可予考釋的注記里,有七個應(yīng)當(dāng)移置到西岸、甚或更西。由此可見,盡管《大明混一圖》編繪者所擁有的關(guān)于南亞半島的地理信息已相當(dāng)翔實,他甚至對半島的形狀也已有所了解,并在這一點上明顯優(yōu)長于畫出《聲教廣被圖》的李澤民以及“混一疆理圖”編繪者,但是他對半島上各種地理要素之間在“大地輪廓”中的種種相對位置,仍然缺少比較準(zhǔn)確的綜合認(rèn)識與整體把握。
然則《大明混一圖》的編制者,到底知道《聲教廣被圖》上的那個大島實際上就是他自己已在《大明混一圖》上另行呈現(xiàn)的南亞次大陸半島嗎?從他將這個大島原原本本地描摹到《大明混一圖》上的事實來看,他似乎不知道這一點。不然的話,他怎么會在《大明混一圖》里一筆畫出“兩個印度”呢?
可是事情并不那么簡單。制圖者中間只要有人對當(dāng)日南海稍有所知,一見到李澤民圖所繪大島中的若干地名,諸如“干支不南”“馬八兒”“俱藍(lán)”“伽益”之類,就不會不想到它們與印度之間的某種關(guān)聯(lián)。不僅如此,南海航線上最著名的這些港口或地方,都未曾出現(xiàn)在《大明混一圖》新增的古印度半島上。與其以或然性缺失視之,不如認(rèn)為它是出于故意的安排。新增半島上現(xiàn)在可以確知其所指為何的那些地名,與島狀印度上的地名幾乎沒有重復(fù)。這似乎暗示出,地圖編繪者在圖中半島上有意識地規(guī)避了已被標(biāo)注于島狀印度的所有地理要素。也就是說,他們對《大明混一圖》里或許出現(xiàn)“兩個印度”的可能性,至少有一種含混不清的感覺。
既然如此,明圖編繪者又為何不把李圖寫入島嶼狀印度范圍內(nèi)的那些地名,統(tǒng)統(tǒng)搬到明圖新增出來的半島上去呢?它最可能是由下述局限性所致。
東傳到當(dāng)日中國的那些伊斯蘭的世界地圖本身就帶有某種不足。前現(xiàn)代穆斯林世界的數(shù)學(xué)和天文學(xué)所達(dá)到的高度發(fā)達(dá)的水準(zhǔn),與完全可能在此基礎(chǔ)上充分發(fā)展起來的地理及星球制圖的實際狀況相比,存在很大的反差。這可能與穆斯林地理學(xué)家不太注重用圖繪方式來呈現(xiàn)復(fù)雜的地理信息有密切關(guān)系。文獻(xiàn)記載中著名的“瑪蒙世界大地圖”或許屬于特例,現(xiàn)存的伊斯蘭古地圖都是隨附在大篇幅文字中的插圖。而其中的世界地圖則比各種分區(qū)地圖顯得更加簡略?!熬湍切臄⑹鑫谋局邪l(fā)現(xiàn)的地圖制品而言,似乎可以說它們起到的只是附屬于文本敘述的發(fā)蒙或圖解的功能”。(32)J. B. Harley, & D. Woodward edit., The History of Cartography, V.2, book 1, Cartography in the Traditional Islamic and South Asian Societies,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2) 4-7. 引文見第5頁。因此大量復(fù)雜詳盡的已知地理信息,并沒有被反映在這些簡略的世界地圖上。曾經(jīng)有學(xué)者以為,“穆斯林天文學(xué)家和地理學(xué)家遵循著不同的傳統(tǒng)繪制世界地圖、區(qū)域地圖,以及航海圖(sea-carts),直到他們的中世紀(jì)制圖技術(shù)在現(xiàn)代被替代為止”。(33)S. Maqbul Ahmad, , Encyclopedia of Islam, V.4 (Leiden: Brill, 1997) 1077-1083.但對于作者提到的印度洋穆斯林航海者制作海圖的“地方性技術(shù)”,實際上缺乏能使人認(rèn)可的堅實證據(jù)。因而也有學(xué)者主張,中世紀(jì)航行印度洋的穆斯林水手并不使用真正意義上的海圖。(34)The History of Cartography, V.2, book 1, Cartography in the Traditional Islamic and South Asian Societies, p. 259.東部穆斯林世界的南海航行,已普遍使用類似“鄭和航海圖”那樣幫助記憶航線所經(jīng)之地的示意圖或文字本航海手冊;不過它們都還不是能真正用于導(dǎo)航的海圖。出于葡萄牙人之手的Alberto Cantino地圖(1502年)對印度洋的繪制,顯然采納了源于各種阿拉伯航海示意圖或航海手冊上的諸多地方性地理信息,但從中仍看不出東部穆斯林世界存在海圖的跡象。見The History of Cartography, V.2, book 1, pp.260-262。此處分析,似乎頗值得我們在綜合考察穆斯林世界有關(guān)印度洋及印度洋航海的知識對“鄭和航海圖”的影響時用為參照。
因此完全可以想見,在傳入中國的世界地圖上,并沒有詳細(xì)地標(biāo)出古印度半島沿岸各地的主要地名?!洞竺骰煲粓D》的描摹者雖然據(jù)此稍可了解這一地段的海陸輪廓線,但他還必須把來源于印度洋航海經(jīng)驗的許多地理信息自行整合到半島空間之中。由于制圖者對印度洋還只有很不充分的知識,他或許無法確定,李澤民“廣被圖”上的島嶼狀印度是否絕對畫錯了位置。所以他沒有貿(mào)然將島上地名歸并到新增的半島上去,而寧可保留著李圖上那個島嶼狀印度,只是設(shè)法避免兩處地名發(fā)生重復(fù)而已。
那么,李澤民“廣被圖”與朝鮮“混一疆理圖”上只有一個樹干狀半島的印度洋海陸輪廓線,又是否源于穆斯林地理學(xué)的世界地圖呢?
繼承托勒密學(xué)說的穆斯林地理學(xué)傳統(tǒng),確實在世界地圖上的印度洋里只畫有一個阿拉伯半島。正如我們在“伊德里西(al-Idrīsī)地圖”上所看見的,在阿拉伯半島以東,海岸線基本平直,至多是在被畫得特別大的“細(xì)蘭”(即今斯里蘭卡)島對岸,才有一個很小的倒三角狀突起。然而托勒密系統(tǒng)的世界地圖把非洲南部畫得極大。幾乎布滿南半球的那片“未知之地”(Terra incognita)從紅海口向東伸展,一直抵達(dá)亞洲東端之南,把印度洋變成一個內(nèi)?;驑O深的海灣。李圖上的非洲形狀表明,它絕不是比照托勒密系統(tǒng)的世界地圖畫出來的。
另一方面,從比魯尼(al-Bīrīnī,973~1048)開始,基于本土研究的穆斯林地理學(xué)已經(jīng)移除了非洲南部那片“未知之地”,使大西洋與印度洋在非洲南端匯通,并且在印度洋的海域中明確畫出了阿拉伯和南亞兩大半島。(35)比魯尼世界地圖見The History of Cartography, V.2, book 1, p.140。并可參見卡茲維尼、巴爾·赫卜勒斯、穆斯?jié)堑氖澜绲貓D,分別見于上引書第145、148、150頁。非洲的幅員在這些地圖里都被大大縮小了。這個特征恰與“混一疆理圖”里的非洲相近似。在屬于這個系統(tǒng)的中世紀(jì)后期穆斯林世界地圖,甚至在托勒密學(xué)說影響下屬于“巴里希學(xué)派”的所謂“第三組”里的世界地圖之中(36)見上引書第140頁。,阿拉伯半島與印度半島都已同時出現(xiàn)。換言之,傳到東亞的未畫非洲南部“未知之地”的世界地圖,不可能只有阿拉伯半島而沒有南亞半島,更不可能在“細(xì)蘭”島外還有一個“印度島”。
因此我們的結(jié)論只能是:如果“廣被圖”上的島狀印度是李澤民所加,那么該地圖西半部分所據(jù)底圖,必定是一幅殘破不全的穆斯林世界地圖。李澤民本人甚至已經(jīng)不自覺地發(fā)現(xiàn),原圖上缺少一塊足以容納屬于印度地區(qū)有關(guān)地名的空間。當(dāng)然,如果他看見的底圖上本身就已存在島狀印度,那么將它補(bǔ)畫到缺損了古印度半島的那幅世界地圖之上的,也許就是更早于他的該底圖的另一名東方繪制者。總之,在描摹一張畫有島狀印度的世界地圖時漏描了圖上的古代印度半島,這種可能性可以說是絕對不存在的?!皬V被圖”和《大明混一圖》都不是對一幅舶來世界地圖的簡單描摹而已,它們在某種程度上也體現(xiàn)著東方制圖者對如何在一張圖上整合這些世界地理知識所獲致的思考成果。
復(fù)旦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20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