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的情人

◎劉會剛

好像是一晃，孟繁榮就到了該為女兒的婚事操心的年紀了。女兒小萌在大學(xué)的時候有過一個男友，孟繁榮見過小萌拿回來的照片，一面看一面詢問人品咋樣，家是哪兒的，可是臨近畢業(yè)卻分了手。孟繁榮很是不解，憑女兒的才貌，不說百里挑一也差不多，男友怎么會跟她分手呢？那一陣子，女兒小萌情緒低落，孟繁榮的情緒就也跟著低落，問為什么分的手，小萌說還能為什么。小萌不說，孟繁榮也不再問，反正是分手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拿感情的事忒不當回事。小萌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沒有找到工作。畢業(yè)了找不到工作當家長的比孩子還著急。那段時間，孟繁榮急得嘴上起了水泡，卻還要裝著不著急的樣子，發(fā)短信安慰女兒慢慢找。后來曾經(jīng)資助過小萌上學(xué)的那家企業(yè)不知怎么知道了，就主動讓小萌上他們公司先干著。小萌知道那家企業(yè)很小，網(wǎng)上都查不到，猶猶豫豫的。那家企業(yè)的老板又說，一面干一面再找嘛，也算先幫幫公司的忙。

還在小萌剛上大二的時候，孟繁榮的丈夫就突發(fā)心梗去世了，生活一下陷入了窘境，那家公司就是這時候開始資助女兒繼續(xù)完成學(xué)業(yè)的。那家公司總是在節(jié)骨眼兒上伸出援手，好像他們有一雙眼睛時刻都在注視著孟繁榮家的一舉一動似的?？墒悄羌夜驹诔抢铮以卩l(xiāng)下，人家怎么會知道她家的情況呢？肯定是通過學(xué)校了解的。孟繁榮暗想，看起來，有錢人跟有錢人還真有不一樣的，真有好心腸的。就囑咐女兒好好努力，不管公司咋樣，現(xiàn)在畢竟是人家收留了你，讓你有個地方在城里落腳，你要為公司多付出一些，對自己也是一個鍛煉的過程，對公司呢也算是一種報答。

孟繁榮的意思是讓女兒小萌先上那家公司干著，不行以后再跳槽嘛。女兒小萌開始的時候好些天都沒什么信息給她，孟繁榮就感覺到女兒的情緒不是太好。一問，果然。那家公司的情況比小萌事先想象的還要糟，小萌甚至有一種被騙的感覺。公司是做土豆加工生意的，生產(chǎn)粉條、粉絲、粉帶、粉面子，是個只有十幾人的小企業(yè)。

小萌管那個公司干脆就叫土豆公司。小萌說，不過有一樣，我們土豆公司生產(chǎn)的粉條、粉絲、粉帶、粉面子等等土豆制品，絕對是土豆原料，貨真價實，一點不摻假的。

孟繁榮說，來不來就向著你們公司說話了，為你們公司做起廣告來了。

小萌說別忘了我是搞市場營銷的。

孟繁榮說先鍛煉鍛煉，有了一定的工作經(jīng)驗了，再找也好找。

小萌說知道了。

又過了一陣子，小萌的心情逐漸好起來，給孟繁榮發(fā)的短信也逐漸多起來，孟繁榮自然又開始關(guān)心起女兒的婚姻問題，說你們公司有沒有好小伙呀?小萌說好小伙有的是，我們公司十幾名員工，個個都是帥哥猛男。

孟繁榮不相信，說我跟你說正經(jīng)的呢。孟繁榮認為女兒是在跟她開玩笑，那么大個大學(xué)里都沒有幾個女兒能看得上的，那么個不起眼的小公司，還個個都是帥哥猛男？瞎扯。

不過孟繁榮還是試探著說，那你就長住眼神，選一個好的。

小萌說就怕人家看不上我。

孟繁榮就驚訝了，問你是不是已經(jīng)看上誰了？

小萌說沒有。

孟繁榮說有了目標得先讓媽看看，媽給你把關(guān)。別忘了你可是地地道道的大學(xué)生，不能太委屈了自己。

后來孟繁榮慢慢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在女兒的短信里，提到最多的是他們的老板。說我們老板長得精神，一米八大個，相貌堂堂，風度翩翩，要頭腦有頭腦，要口才有口才，要品格有品格，要能力有能力……

小萌把他們的老板夸成了一朵花。

可小萌越夸他們的老板，孟繁榮的心里就越是不舒服。孟繁榮給女兒小萌回短信，說你們這個年齡的女孩子，就知道盲目崇拜。不要被人的外表所迷惑。

小萌說才不是呢。我們老板不但外表好，心也好，對待職工像對待自己的親兄弟一樣，員工家有啥事他都跑在前頭，而且年輕的時候，我們老板還是個多情的種子呢。

小萌說要不要我給你講個故事？

孟繁榮回了一條說你愛講就講，反正我現(xiàn)在一個人在甸子上放牛呢。

小萌不一會就發(fā)過來幾大段。

念書的時候，我們老板偷偷喜歡上一個女同學(xué)，喜歡得不得了，只要是一上學(xué)，眼睛便須臾不離人家。那女同學(xué)的一舉一動，一笑一顰，他都看在眼里，愛在心里。我們老板個子大,坐在班級的最后一排，上課的時候同學(xué)們都聚精會神地往前看黑板，看老師，我們老板也聚精會神地往前看，可他看的是那個坐在他前面的女同學(xué)，看人家的后背，看人家的頭發(fā)，看人家的后腦勺。

有一回可能是被老師發(fā)現(xiàn)了苗頭，講課的老師講著講著冷不丁對他搞了個突然襲擊，單單把他叫起來，問他剛才老師都講的什么，他撓著腦袋回答不上來。老師說那你眼睛瞪滴溜兒圓，你看什么呢？同學(xué)就笑。那女同學(xué)若是離開座位，我們老板的眼睛馬上像被一根線兒牽著似的，人家走到哪兒，他的眼睛就被牽到哪兒，人家到窗外，他的眼睛就跟到窗外，人家經(jīng)過操場上廁所，他的眼睛也跟著，遠遠地把人家送到廁所。若是稍有一會兒工夫人家的身影離開了他的視線，我們老板的一雙眼睛就會屋里屋外到處尋找。我們老板說，那時候是中了邪啦，自己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心里整天想著人家。我們老板說，你知道啥叫鬼迷心竅嗎？這就是鬼迷心竅。可是那女同學(xué)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不喜歡他。無論他怎樣表現(xiàn)，她都無動于衷。好比一潭死水，無論你怎么往里扔石子，都激不起一星半點的波瀾。

那時候我們老板的家庭條件在同學(xué)當中算最好的，父親在鄉(xiāng)政府當干部，他經(jīng)常把他父親的摩托騎出來兜風，經(jīng)常拎著家里的錄音機，聽當時流行的《牡丹之歌》《外婆的澎湖灣》。且把聲音弄得挺大，一路招搖。別人都羨慕得很，可他喜歡的那女同學(xué)卻連看也不看，連聽也不聽，好像是故意讓他枉費心機。他甚至將未來都設(shè)計好了，如果那女同學(xué)能跟他好，將來就是她考不上什么學(xué)校的話，他父親也一定能幫她安排個工作，比如上學(xué)校當個代課老師，上衛(wèi)生院當個護士，上鄉(xiāng)政府當個廣播員什么的，都不成問題，任她選。

可是那女同學(xué)似乎一點也沒把這些放在眼里，一點也不被他那么優(yōu)越的家庭條件所誘惑，相反卻跟一個家庭條件不好，也不怎么愛說話的男同學(xué)來往較多，比如學(xué)校栽樹啦，鏟操場啦，打掃衛(wèi)生啦，都是她讓那男生幫她扛鐵锨、鋤頭什么的，好像是故意氣我們老板呢。而我們老板多么想在那女同學(xué)身上發(fā)揚一點雷鋒精神啊，人家卻始終不給他機會。我們老板就對那個男同學(xué)心生嫉妒，瞅那男同學(xué)也沒個好眼神，也不跟那男同學(xué)說話，甚至聯(lián)合一幫同學(xué)孤立那個男同學(xué)。

我們老板遭受的最沉痛的一次打擊你猜是什么？

孟繁榮想了想說，能是什么，無非是偷著往人家女生書包里塞紙條、塞相片啥的被人家給撕了，或者上交給老師了。要不就是等在半道堵人家，叫人家報告老師了。

小萌驚訝了，說媽呀，你咋這么會猜？

孟繁榮說那時候很多男生都這么干過。

小萌說，這么說老媽你也遇上過？

孟繁榮回說沒有。

有一回，我們老板買了個非常漂亮的紅皮日記本，日記本里有很多漂亮的風景插圖，他在日記本里夾了張說是昨晚夢見人家的紙條，趁午間放學(xué)的時候偷偷塞在人家的書包里。沒承想那女同學(xué)回家發(fā)現(xiàn)之后，竟然很生氣，第二天上學(xué)來就把那個日記本連同那張紙條扔在了前面老師的講桌上。這等于是將我們老板的心思大白于天下，讓我們老板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簡直無地自容。按理他應(yīng)該恨死了她，從此再不搭理她?？墒撬f，他可能是上輩子欠她的，他就是恨不起來，依然那么喜歡她。幾天見不著心里便長了草，心煩意亂的。我們老板說，念書的時候，別的同學(xué)天天盼著放假，而他最討厭放假，因為一放假他就看不到她了。他希望學(xué)校一天假也不放才好，一天假也不放他就可以天天看見她，連星期六星期天他都討厭得不行，覺得是那么的漫長難挨，就更別說寒暑假了。放寒暑假的時候，他幾乎天天騎上自行車，上那女同學(xué)家所在的屯子去，去是去，去了也不敢上人家家里，而是圍著她家那個屯子轉(zhuǎn)悠，遠遠地對著人家的院子張望。

孟繁榮說你們老板連這些也好意思跟下屬說，不是編故事吧？

小萌說，不會吧。為了那個女同學(xué)，他可是至今未娶呢。四十多歲了還一個人，連個女朋友也沒有過嗎？世上這樣的男人還真是少見呢。

孟繁榮不大相信，在鼻子里哼了一聲，暗想沒結(jié)婚不等于沒女人。

過了一段時間，小萌又跟母親說起他們老板，小萌說我們老板最大的愛好，就是喜歡唱歌。不過都是老歌。最拿手的就是《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上歌廳的時候我們都笑話他點的那些歌老掉牙了，可我們老板一聽到那些老歌就激動，唱著唱著，眼淚就唱下來了。我們老板也喜歡跳舞，卻從來沒上過舞廳，你知道為什么嗎？這回你絕對猜不著的……

你們老板你們老板，你能不能說點別的？孟繁榮見女兒小萌一說起他們老板就沒完沒了，便不理女兒，小萌發(fā)過來好幾條短信她也不回。這孩子一定是對那個四五十歲的老男人有意思了吧。孟繁榮一這么想，心中不由得緊張，就不厭其煩地囑咐女兒凡事要多加小心，不要輕易相信別人。

人心隔肚皮，千萬別上了壞人的當。小萌說我不是小孩子了。

小萌的固執(zhí)更令孟繁榮忐忑不安，心說這孩子，越大越不聽話了。一定是讓人給灌了迷魂湯啦。她是被那個老板的人給迷住的，還是被人家的錢給迷住的呀？這可如何是好。孟繁榮在家里這邊急得不得了，整天都在替女兒擔著心，神思恍惚拿東忘西，放牛的時候，老牛上地吃了人家的莊稼她瞪眼看不見。

這一回，孟繁榮一改以往的態(tài)度，不是勸女兒小萌在那家公司先鍛煉鍛煉了，而是勸小萌趁早離開，把那家公司說得一無是處，說那家土豆公司那么小，職工那么少，充其量也就是個作坊，一點科技含量也沒有，一點發(fā)展前途也沒有?？墒切∶日f她暫時還不想離開那家公司。她已經(jīng)喜歡上了那里。孟繁榮就生氣了，說你是喜歡上土豆公司了，還是喜歡上土豆公司的老板了？你說！

女兒小萌回信說你猜呢？孟繁榮不高興了，說猜什么猜，你不能跟他！

小萌依然時不時地就跟母親描述一段他們的老板。小萌問孟繁榮，你知道我們老板喜歡什么花嗎？你猜都猜不到，就是土豆花。我們公司自己在城外種了大片的土豆，夏天土豆開花的時候，星期天我們老板還領(lǐng)我們上那里游玩、賞花，在大片大片紫瑩瑩的土豆花地里野餐、照相。你知道我們老板為啥喜歡土豆花嗎？我們老板說，還在孩提時代，他曾經(jīng)跟幾個小伙伴，傍晚的時候在開滿紫花的土豆地里抓沙蟲玩，沙蟲沙沙地在頭上飛，小伙伴們仰頭拍著巴掌，晚霞把他們的一張張小臉映照得跟土豆花一樣燦爛，一樣美麗，這其中就有那個后來他喜歡的女同學(xué)。從此那個土豆花盛開的黃昏，便永遠地留在了他的記憶里。

都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了，孟繁榮才知道女兒小萌那個土豆公司的老板叫郭興旺。孟繁榮覺得郭興旺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孟繁榮就問小萌，說你們老板是啥地方人，小萌只回答兩個字：老鄉(xiāng)。老鄉(xiāng)兩個字讓孟繁榮的腦袋嗡了一下，知道資助女兒的老板肯定就是當年的那個郭興旺了。

孟繁榮在高中上學(xué)的時候正是十八九歲的年齡，窈窕的身材，姣好的容貌，如一枝盛開的花朵，令許多男同學(xué)為之傾倒。男同學(xué)們背后都叫她冷美人。其中有個叫郭新的，因為一心想追孟繁榮，居然把自己的名字也改了，不叫郭新了，叫郭興旺。據(jù)說是為了跟孟繁榮的名字湊成一個詞組 “繁榮興旺”，這樣人們一說繁榮興旺，就必然把他倆的名字連在一起，連在一起似乎就有了某種象征和寓意，告訴人們 “繁榮”跟“興旺”是分不開的。孟繁榮對郭興旺并沒什么好印象。當時郭興旺的父親是鄉(xiāng)上的干部，郭興旺的家庭條件比一般的家庭要好多了，郭興旺的穿戴也比別人好，騎車子戴表的，有點紈绔子弟的樣子。

當時很多干部家庭的子女都有一種優(yōu)越感，也常常利用他們優(yōu)越的物質(zhì)條件作為誘餌，來引誘一般家庭的子女跟他們搞對象。但孟繁榮對那些物質(zhì)的東西似乎并不大感興趣。郭興旺性格張揚外向，班級有什么事他都張羅在前頭，比如開運動會，不管跑得快慢他都下場跑，演節(jié)目的時候，不管唱得好賴他都上臺唱。只要學(xué)校有個啥活動他比誰都積極。女同學(xué)犯心臟病了他也搶著往醫(yī)院背。在孟繁榮看來，郭興旺不是一般的輕浮，用我們東北話說就是忒能嘚瑟。而孟繁榮則性情溫和穩(wěn)重，所以骨子里也就偏好性情穩(wěn)重的人。對那種瘋瘋張張，坐沒坐相站沒站相的人，無論男生女生，都不喜歡跟人家交往。孟繁榮看郭興旺那股張羅勁就蹙眉頭，連看郭興旺都懶得看，也就根本沒把郭興旺當回事，郭興旺在她身上花費的心思孟繁榮竟然無動于衷。一開始郭興旺改名孟繁榮還覺得奇怪，依然把這歸結(jié)到郭興旺輕浮上來，暗罵郭興旺能嘚瑟。別人動不動在她面前就說 “繁榮興旺”，孟繁榮也不明白是啥意思，覺得這些人有點莫名其妙。

那陣子，同學(xué)之間說話，不管該不該用繁榮興旺的地方都使用 “繁榮興旺”這個詞，繁榮興旺成了一句流行語。說農(nóng)業(yè)繁榮興旺可以，牧業(yè)繁榮興旺可以，說學(xué)習(xí)也繁榮興旺，學(xué)雷鋒做好事也繁榮興旺，見了面你張口來個“繁榮”，他閉嘴對個“興旺”，像對口令一樣，弄得全校到處一片 “繁榮興旺”。漸漸孟繁榮才知道，原來大家這是在調(diào)侃她。而那個郭興旺呢，不羞不惱，反而自鳴得意。似乎只要“繁榮”跟“興旺”搭配在一起，他跟孟繁榮就沾了邊，好像孟繁榮跟他郭興旺的關(guān)系想不密切都不行，他愿意讓人家這么永遠地叫下去。孟繁榮則又羞又惱，處處躲避郭興旺，不給郭興旺好臉色。郭興旺越想接近她，她越是躲著他。

畢業(yè)的時候同學(xué)之間相互贈送照片留念，郭興旺手里每個同學(xué)的照片都有了，唯獨沒有孟繁榮的照片，他不敢張口朝她要，也不敢再把自己的標準照贈送給孟繁榮，怕被孟繁榮毫不留情地撕個粉碎。孟繁榮真能干得出來。

高中畢業(yè)之后，孟繁榮沒有考上大學(xué)，補習(xí)了一年也沒考上，后來是她在中心校當校長的舅舅出面，到縣教育局托關(guān)系，孟繁榮才當了個代課教師，不久跟一個也是代課的老師結(jié)了婚。后來有過幾次轉(zhuǎn)正的機會，可孟繁榮都沒有考上，她舅舅退休之后，孟繁榮也就理所當然地下來了，成了一名名副其實的家庭婦女。而對于郭興旺，是好是壞，畢業(yè)之后孟繁榮從沒有打聽過他的情況，一點也不知道這個人的下落。

知道女兒小萌公司的老板是當年的郭興旺之后，孟繁榮心里就更多了幾分擔心。當年的郭興旺就沒給孟繁榮留下什么好印象，如今郭興旺發(fā)達了，當了老板，更不會好到哪兒去。況且女兒小萌長得比當年的自己漂亮多了，比自己個高，比自己白凈，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又是大學(xué)生，比當年的自己強百套。像郭興旺這樣的人，年輕時就那么輕浮，追起女人來就那么臉皮厚，如今有錢有勢了，誰知道他有多少個金屋，藏了多少個女人？沒準從一開始捐助小萌上學(xué)就是在打小萌的主意呢。孟繁榮一這么想，心也驚肉也跳，心說小萌這下是把自己送進虎口狼窩了，就一遍又一遍地給女兒發(fā)短信。

小萌說我們老板可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孟繁榮說你不了解他。小萌說，聽這意思你了解我們老板了？孟繁榮沒有直接說郭興旺當年追求過她，但孟繁榮最后還是說出了他們的同學(xué)關(guān)系。小萌嘻嘻地笑，說其實我們老板早就跟我說過，他不讓我告訴你。他說你若是早就知道了，怕你不肯接受他的資助，也不會讓我到他的公司上班。我們老板說你看不上他。孟繁榮說反正你還是離他遠一點好。

自從丈夫去世之后，生活的重擔一下子落在了孟繁榮一個人的身上。家里的活計，地里的活計，里里外外，一切全得靠孟繁榮自己。丈夫在的時候家里養(yǎng)了兩頭奶牛，每天喂牛、擠奶、打掃牛圈，把牛糞挑出去，把牛睡覺的地板刷干凈，這些都是丈夫的活兒，現(xiàn)在這一切都需要孟繁榮自己來料理。早晨起來先是喂牛、擠牛奶，然后再用自行車推著兩桶奶，送到四五里地之外的收奶站去，風雨無阻。下雨天也要把奶牛趕到屯外的壕溝邊去放，孟繁榮披著丈夫穿過的黃帆布雨衣，站在風雨里。誰也沒想到孟繁榮竟然是一個這么要強的女人。人們仔細一想，就想明白了，其實支撐孟繁榮頑強堅持的精神力量，就是她的女兒小萌。孟繁榮的丈夫死了之后，當初很多人都猜測，孟繁榮用不了多久就得嫁人，不為別的，起碼這個家庭得需要一個男人來幫她，幫她把女兒的大學(xué)供下來。然而人們的猜測都錯了。

小萌上班后就不讓孟繁榮再種地了，不要再養(yǎng)奶牛了，太辛苦。那些根本就不是你一個女人家干得了的。

孟繁榮笑了，傻孩子，這也干不了，那也干不了，咋活呀，喝西北風??？小萌說，都賣掉，上城里來。孟繁榮說上城里？說得輕巧。你剛上班幾天，掙那么兩個錢，我可不能現(xiàn)在就讓你養(yǎng)活我。小萌勸了幾次都不成，后來小萌說了實話，說其實這都是我們老板的意思。他看你太辛苦了，要在公司里給你找份工作。孟繁榮用鼻子哼了哼。小萌說，其實我們老板真的很善良。

不久小萌又告訴孟繁榮，公司給她租了房子。這樣你來了也有地方住了。

孟繁榮一聽就火了，說又給你高工資，又給你一個人租房子，你是他什么人哪？??？覺得女兒忒不長志氣，忒沒出息，說房子再寬敞我也不去，你自己住吧！孟繁榮不去，一個是生女兒的氣，一個是恨郭興旺。都給小萌自己租房子了，這不是金屋藏嬌是什么？當年追她不成，如今竟然又來追她的女兒，什么東西！夜里躺在床上，孟繁榮翻來覆去睡不著，越想越氣憤，她決定上一趟城里。

孟繁榮是到了城里之后才發(fā)短信告訴女兒的，小萌很驚訝，你怎么不事先告訴我？走丟了咋辦？你在車站等著，別動地方，我們?nèi)ソ幽?。孟繁榮說我要直接上你們公司，見你們老板。小萌說你見我們老板啥意思？你不是不想見他嗎？孟繁榮說別廢話。

孟繁榮見到女兒的時候，小萌上來一下子把她給抱住了，眼里涌出了淚水，說我的老媽，我可想死你啦！孟繁榮也忍不住把女兒的頭摟在懷里，貼了貼女兒的臉，眼圈紅了。

車站門口人流滾滾，一輛面包車從人群里慢慢開過來，一直停在了小萌的身后。面包車是經(jīng)過改裝的，里面的座椅全部拆掉了，正好可以寬松地放得下一輛輪椅，有兩個人從車的后面吃力地抬一輛輪椅下來，小萌說慢點慢點，然后指著坐在輪椅上的人說，媽，你看看他是誰？孟繁榮轉(zhuǎn)頭看了看，不認識。他就是我郭叔，我們老板。他聽說你來了，高興死了，一定要親自到車站接你呀。坐在輪椅上的郭興旺手里拿著一大束鮮艷的土豆花，遠遠地向孟繁榮遞過來，笑著說，老同學(xué)，二十年沒見啦！孟繁榮愣愣的。郭興旺對小萌說，看看你媽，連我這個老同學(xué)都不認識了。你媽可是沒多大變化，跟當年一樣漂亮。就是混在人山人海里，我也一眼就能把她認出來。

孟繁榮紅了臉，方才認出坐在輪椅上的人果真是郭興旺，說你這是……孟繁榮依然不大相信眼前的郭興旺真的沒了腿，用一種不解的眼神看著郭興旺，說你這是演的哪一出兒??？郭興旺又扭頭對小萌訴苦，瞅瞅你媽，對我始終就沒個好印象。你看看我這像演戲嗎？郭興旺笑了，我這雙腿呀，十幾年前就捐獻給國家啦！

原來郭興旺高中畢業(yè)就選擇了當兵，后來在部隊的一次抗洪搶險救災(zāi)中負傷截去了雙腿，成了一名一級殘廢軍人。轉(zhuǎn)業(yè)后在國家的優(yōu)惠政策幫助下，自主創(chuàng)業(yè)，成立了一家生產(chǎn)土豆制品的小廠。他的廠里用的也大都是退伍軍人。

孟繁榮第一次用充滿柔情的目光，把坐在輪椅上的郭興旺上上下下細細地打量著。在郭興旺的印象里，孟繁榮從來沒有這樣看過他。小萌拉著孟繁榮的手，望著郭興旺說，你看看我郭叔這些年，多不容易。孟繁榮的眼圈紅了。小萌趁機說，我郭叔可是一直在等著你呢。郭興旺被小萌這么一說，臉也紅了，做出一副嚴肅的樣子，小萌你瞎說啥。你看看我這樣子，哪還有資格等人家啊！郭興旺說的是真心話。郭興旺這么一說，孟繁榮含著的眼淚就簌簌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