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老了（三題）

◎王明新

一個世紀的姥姥

第一個保姆叫小林，是南方人，來咱家的時候才二十歲。第一次吃飯，我讓她上桌與我們一起吃，她還不好意思，我說到了咱家就是一家人，用不著客氣。南方人吃不慣饅頭，我就讓你媽買了電飯鍋，我們吃饅頭，專門讓她做米飯吃。后來，她也學會了蒸饅頭、包水餃，還慢慢喜歡上了咱北方的飯食。她一直在咱家干了八年，家里一遍遍催她回去結婚，她這才離開了。走的時候，她拉著我的手叫著姥姥，一個勁哭，我說閨女你哭啥，這是喜事好事，我也替你高興呢。我給她包了個紅包，2000塊錢，說你的婚禮我沒法參加，這點錢就是姥姥一點心意。她一下子撲進我懷里，哭得拉都拉不起來。

第二個保姆三十多歲，叫小崔，我看她整天像有什么心事，就問她，開始還不肯說，怕我嫌她不安心工作辭了她。后來覺得我是真關心她，才說了實話。她有個兒子七八歲了，兩三歲的時候得過一場病，后來耳朵就聾了，上課聽不見老師講啥，這是她的大心事。學校放暑假了，我讓她把孩子接到咱家來，讓你媽掛了專家門診，專家問了情況，說時間太長了，治治看吧。一聽這話她泄氣了，我也沒抱多大希望。從此，她天天領著兒子去針灸，她才出來打工，身上沒錢，錢都是我出的。針灸了一個多月，孩子慢慢恢復了聽力，你說咱中國的中醫(yī)有多厲害！孩子能聽見了，高興得什么似的，小崔撲通跪到我床前，放聲大哭，說我是他們家的救命恩人。小崔人勤快，心還細，可惜只在咱家干了三年，閨女生孩子了讓她去看孩子，走了。

第三個保姆叫小徐，說是小徐來咱家的時候也五十多歲了。我81那年開始請保姆，小徐來咱家的時候我都92了，可不叫她小徐。小徐別看歲數(shù)大，干活手腳挺麻利，一天到晚閑不住。來咱家才半年，她兒子結婚，舉行完婚禮，年輕人想出來走走，小徐就帶他們到了咱們這個城市，我讓你媽在飯店訂了一桌飯，那天我也去了，還把我的一條金項鏈送給了新娘子。項鏈是我過50歲生日的時候你姥爺給我買的，那個老頭子沒福氣，早早走了，我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帶什么項鏈？帶給誰看？送給年輕人合適。小徐覺得自己很有面子，在咱家干得更踏實了。小徐一直在咱家干了5年，兒子讓她回去看孩子她都沒回，后來她丈夫有病沒人伺候，她這才含淚走了。

第四個保姆叫小王，就是現(xiàn)在這個，從小沒上過學，不識字。以前你媽給我買了很多識字卡片，讓我天天念，說是能延緩大腦衰老。我就用這些卡片教小王識字，她學會一批，我就讓你媽再買一批，現(xiàn)在小王都能看書了……姥姥說著，開心地笑了。

我是帶著媳婦和女兒回來給姥姥祝壽的，我結婚晚，女兒才1歲多，1歲多的女兒已經(jīng)換了5任保姆，第5任也被我媳婦辭了，她還一肚子委屈和不平。姥姥聽說了這事，就給我媳婦說她與保姆的事。我媳婦聽了不服，說姥姥，您對她們這么好，您過生日她們怎么不來看您？姥姥說，山高水遠的，又是坐火車又是坐汽車，再說，各家有各家的事。我媳婦咯咯笑了，說姥姥她們平時聯(lián)系您嗎？姥姥說，聯(lián)系倒不多，頂多過年的時候打個電話。我媳婦還想說什么，我用眼神制止了她，明天就是姥姥的百歲生日了，我不想惹姥姥不開心。

第二天天不亮，我媽就起來了，打算趕早市買魚賣肉買菜，一開門，見門口坐著兩個人，大包小包的還有不少東西，看見我媽一起叫阿姨。我媽一看，這不是小林和小崔嗎？我媽說你們怎么來了？小林和小崔說，姥姥過一百歲生日，我們怎么能不來呢？我媽趕緊讓她們進屋。別看我姥姥活了整整一個世紀，耳朵一點不聾，聽見外面說話，立刻從床上爬起來，大聲喊著：是小林小崔嗎？小林和小崔答應著，姥姥是我們，就鉆姥姥屋里去了。

姥姥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姑娘，我媽最小，我兩個舅舅和妗子現(xiàn)在都跟著孩子在國外，一個在加拿大，一個在澳大利亞，他們回不來，家里沒有幾個人，我媽本打算姥姥的生日在家過的，現(xiàn)在小林和小崔來了，我媽菜也不買了，改主意去飯店。

吃過早飯，一家人圍著姥姥說話，我媽看時間不早了，說咱們走吧，飯店訂好了。我開車，一趟拉不了，再跑一趟。正要出門，有人敲門，我媳婦去開門，是個老太太，門一開老太太就叫姥姥，我姥姥一聽，說這不是小徐嗎？老太太說，姥姥是我，小徐，坐汽車趕火車的總算趕上了您老人家過百歲生日！

王老太太的心愿

王老太太有個兒子不在身邊，她一個人獨居多年。這段時間王老太太特別忙，也很困惑，因為經(jīng)常有人敲門給她送東西，還不要錢，拆開包裹看看，多數(shù)東西都用不著，扔掉又舍不得，只好放在家里。當然也有能用的，王老太太又舍不得用，比如一次有人給她送來個大包裹，她拆開一看，是一床蠶絲被，被子又輕又軟，暄騰騰的，如雪一樣白。王老太太稀罕得不得了，現(xiàn)在天冷了，正是用得著的時候，但王老太太左看右看舍不得用，最后收在箱子里，打算等兒子兒媳來了送給他們。

更加奇怪的是，有一天王老太太身體不舒服，到了飯時餓了卻不想做，打算躺下休息一會兒再起來做。這時有人敲門，王老太太開門一看，一個小伙子提著個塑料袋，說您老訂的餐。她打開塑料袋，里頭是兩個泡沫飯盒，一盒熱氣騰騰的白米飯，一盒炸雞翅還有炒青菜。王老太太目瞪口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我、我沒訂飯呀。小伙子看著手里的一張單子說，不會錯，這上面明明寫的就是這個小區(qū)這棟樓這個單元這層樓這個門。說完小伙子就走了。難道說遇到神仙了？知道自己不想做飯，就把現(xiàn)成的送上門來？王老太太百思不得其解。

家里的東西越堆越多，王老太太卻急得吃不下飯睡不好覺，這么多東西得花多少錢??？關鍵是，東西是誰給她送的？為什么要給她送，誰這么有愛心給她一個老婆子送東西？認錯了門送錯了地方？還是遇上了騙子？今天送東西，明天送東西，說是不要錢，你把東西收下了，等秋后一起算總賬……想到這里王老太太一陣心慌?，F(xiàn)在騙子可真不少，網(wǎng)絡詐騙，電信詐騙，賣假蜂蜜的，賣假保健品的，賣假藥的……這些都是王老太太從電視報紙上看到的，現(xiàn)在又有了新花樣？王老太惶惶不可終日。

一天，又有人敲門，王老太太開門一看，又是個小伙子，手里捧著一大把鮮花。祝您生日快樂！小伙子滿面春風面帶笑容地說。王老太太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生日。連自己都忘了，騙子卻知道她什么時候過生日，王老太太更加害怕了。王老太太動了心思，說今天不是我生日，我不要。小伙子和藹地說，老大娘，不會吧，如果不是您生日，怎么會有人給你訂花呢？您看看花里有張卡片，明明寫著祝您生日快樂！小伙子說著，把那張卡片從花里取下來遞到王老太太手里，王老太太看了和小伙子說的一樣，沒話說了，只好收下。

王老太太滿腹心思，剛坐下一會兒，有電話打過來，她以為是有人來算總賬要收錢了，心里撲通撲通跳，一聽卻是兒子的聲音，兒子說，媽，祝您生日快樂！王老太太嗯嗯著，兒子說媽您這是怎么了？王老太太說，沒怎么，我好好的。兒子好像這才放了心，說，媽我給您買的花收到了嗎？啊？那花是你買的？兒子說，是啊。王老太太這才恍然大悟，說，還有以前那許多東西都是你買的？兒子哈哈笑了，說媽，不是我給您買的，誰給您買??？王老太太既如釋重負，又心疼兒子花了這么多錢，關鍵是那些東西她根本用不著，這不是白白浪費錢嗎？王老太太大聲告訴兒子說，往后你別瞎花錢了，我一個老婆子還能活幾天？能用多少東西？兒子說，媽您不用心疼錢，我給您買了您該吃吃該用用。王老太太生氣了，說，我用不著，往后你再買我就給你扔了！兒子說，好好，不買了。

終于有一天，兒子兒媳帶著小孫女來看王老太太了，王老太太算算，他們有一年多沒登門了。王老太太一陣忙活，做了一桌子兒子喜歡吃的菜。王老太太也只能這么做，因為兒媳和小孫女喜歡吃什么她不知道。

兒子和兒媳喝了點酒，吃完飯去休息了，小孫女十多歲了，陪著王老太太說話。王老太太問孫女，你爸爸給我買的東西都是托誰給我送來的？孫女笑了，說奶奶，不是托誰，是快遞送的。王老太太說，快遞？快遞是誰？孫女說，快遞就是專門給人送東西的，因為他們送得快所以叫快遞。王老太太嘆口氣說，你回去給快遞說說，往后能不能把你們一家經(jīng)常快遞過來看看我？

后事

他們都姓李，年輕的時候互稱小李，年老了互稱老李，恩愛一生，轉眼就到了耄耋之年，也可能正是因為他們的恩愛，人生才顯得如此短暫。時不時的他們會說起“后事”。他說，他死的時候不想麻煩兒女，讓他們千山萬水地跑過來，哭幾聲爸，掉幾顆淚，有什么意義？她說，她也不想麻煩孩子，但是她又擔心，如果不告訴孩子，他們以后知道了會不會自責？會不會更難過？他說，自責就自責，難過就難過，自責和難過之后就過去了，地球該咋轉還咋轉。這樣說過很多次后，她嘆了一口氣，沉默了。沉默就表示同意了，他了解老伴。

他們是中學同學，又是一起下鄉(xiāng)的 “插友”，開始他們都沒那方面的意思，誰也沒往那地方想過。有一次他們?nèi)ズ訉Π妒沼衩祝展せ貋砩嫌蜗铝吮┯?，河水陡漲，一條河濁浪滾滾，20多名知青大多是女生，站在河邊看呆了。眼看著天要黑，繞道橋上至少要多走一個小時的路。她想試試，看看河水到底有多深。她脫了鞋，挽起褲腿腳剛邁進水里，腳下一滑，人整個滾進河里，來不及喊一聲就被河水卷走了。他二話沒說就跳進河里，靠著從小生長在海邊練就的水性，把她救了上來。從此，她關心起他來，后來他們戀愛結婚，并育有兩女一男，而且三個孩子一個比一個出息，一個是博士，另外兩個還是博士，都在國外定居。孩子們想把他們接出去住，但是他們沒答應。他們覺得還是自己的祖國好。

他說，他也不想麻煩單位，麻煩曾經(jīng)的同事，又是開追悼會，又是念悼詞，又是向遺體告別，多繁瑣??！她說她也不想，鬧鬧哄哄的，沒意思，還是清清靜靜地走好。他們說得很平靜，好像在說今天的天氣，明天吃什么。

他說，我死了準備把遺體交給國家，做科學研究。她不同意。她說，如果我死在你前面，我不攔著。他笑了，說想攔你也沒法攔??！她也笑了，說，死老頭子，還逗樂！她接著剛才的話題說，如果我死在你后頭，想著你被刀子這里割一下，那里切一下，我受不了，不行，我不同意。他說你肯定死在我后頭，這是有數(shù)據(jù)支撐的，女人一般要比男人多活五六歲，你不看那些老年夫妻最后剩下的大都是老婆子？她說，我不同意，這事沒商量。這個話題說過無數(shù)次，都是以她的堅決反對結束的。

他說，你不同意，就讓我失去了最后為國家做貢獻的機會。失去就失去吧，不能為國家的醫(yī)療科學發(fā)展做貢獻，就為國家的綠化事業(yè)做貢獻吧，現(xiàn)在有樹葬，人死了，火化后把骨灰埋在樹下，人雖然燒成了灰，我想還是應該有營養(yǎng)的，物質不滅嘛。她說這個辦法不錯，她也想樹葬，最好選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清清凈凈地待著。他說你想得不錯，樹葬的地方一般都是公益林，是不是山清水秀我們說了不算，但既然是林子，至少有鳥，我們可以天天都聽到鳥說話，鳥唱歌，肯定不會寂寞。她說，這個可以給相關部門商量商量，我們應該有選擇的權力。

他說，除了樹葬還可以海葬或者河葬，就是死了燒成灰后，把骨灰撒入大?；蛘呓?。

他們住的地方離黃河近，他說，如果選擇河葬的話，他就把自己的骨灰撒進黃河，然后順著黃河漂向大海，飄進太平洋，大西洋，北冰洋……在大海里暢游個痛快。說著，他開心地笑了。

她說，不行，不行，不行……

他說，怎么啦？

她說，你說怎么啦？

他說，我知道你怎么啦？

她說，你不知道我不會游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