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薇
影視作品《慶余年》對原作的“穿越”元素略加更改,講述了學生張慶想用現代觀念剖析古代文學史,被專家葉教授拒絕,并因為觀念不合無法接受其為自己的學生。面對老師的執(zhí)拗和不解,張慶決定用寫小說的方式解答看似相生卻又相克的新舊難題。由于小說的立意與《紅樓夢曲·留余慶》有異曲同工之妙,故起名為《慶余年》。然而,縱覽全劇,在宏大的主題架構下,這部IP改編劇仍未突破網絡原生屬性的束縛。投射在主角范閑身上的,仍然是猶如兒戲的挫折和無可匹敵的外掛,對“因果循環(huán)”的理解逐步被淡化甚至一度簡化為“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的實際表現。由此,范閑帶領觀眾經歷了一場完美且難得的成長儀式。事實上,小人物的成長一直是影視作品樂于呈現和描摹的故事,這與觀眾的接受心理密切相關,契合其日常生活的實際需求和審美偏好,具有極強的代入感。
范閑的成長,從離家開始。劇中,其名義上是戶部侍郎的私生子,實則是慶帝寄養(yǎng)在范家的兒子。因此,范閑雖從小不受重視,被寄養(yǎng)在澹州老家與祖母生活,但仍具有天之驕子的潛質和光環(huán)。無疑,范閑成長道路中的最大看點便是其現代化思想與古代制度的碰撞。而這種碰撞首先出現在其家庭之中,以此,該劇擁有了以往大男主劇或大女主劇不具備的或者敘述較少的家庭線索。拜別祖母之時,范閑孩子氣地親吻祖母的額頭,這是具有現代思想的他對于祖母的愛,轉身又用傳統(tǒng)的跪拜方式感謝祖母的養(yǎng)育之恩,這是符合古代禮制的他對于祖母的愛。這將范閑即將探索世界的喜悅之情以及少年離家的感傷之情刻畫得淋漓盡致。
來到京都,范閑的成長故事步入正軌,而《慶余年》亦迎來第一個高潮——牛欄街刺殺。在此次事件中,滕梓荊為護他而死,周邊人“只是死了一個侍衛(wèi)”的說法激發(fā)了范閑與所謂禮法和制度抗衡的決心。原作中,滕梓荊更像是游戲世界中“NPC式”的人物,雖然游走于故事發(fā)展的始終,卻沒有給讀者留下較為深刻的印象。劇中,編劇雖然將他的生命線縮短,卻加速了劇情的發(fā)展。如果說少年離家是范閑成長的第一步,那么痛失摯友則是加速其成長的決定因素。此時的范閑重回孤獨,并且對于未來少了一分幻想,多了一分理智和不甘。
如果說在南慶的范閑是有各方勢力庇護的溫室里的花朵,那么出使北齊國的范閑則成為備受歷練的職場新手,需要用個人智慧去協調、解決各類難題,因此,遠走他鄉(xiāng)這一情節(jié)的設置成為折射其成長之路孤獨與艱辛的一面鏡子。此時,沈重、上杉虎等異國敵對勢力紛紛出現,而曾經無條件保護范閑的慶帝、陳萍萍又陰謀般地抽身事外,劇情不斷反轉。而此時,他無意卻也必須卷入北齊國的政治斗爭之中,在復雜的人際關系和陌生的社會環(huán)境中,對于權力、地位這些生存游戲中必須考量的元素有了新的認知。而劇情發(fā)展到此處,經歷了少年離家——痛失摯友——遠走他鄉(xiāng)的范閑從初出茅廬的少年郎逐步變?yōu)榱擞巫咴诟鞣降纳缃荒苁?,成為所謂“上升型英雄”的實踐模版。這種儀式化的成長既悲壯又現實,使觀眾在其中感受到所謂的熱血和激情,但也埋下了諸多隱患,終淪為對于一種儀式景觀的狂歡。
齊澤克曾提到:“正是幻象這一角色,會為主體的欲望提供坐標,為主體的欲望指定客體,鎖定主體在幻想中占據的位置。正是通過幻象,主體才被建構成了欲望的主體;正是通過幻象,我們才學會了如何去欲望?!雹僭凇稇c余年》中,范閑非凡的成長經歷即是一副由光影編織的幻象,以此恰到好處地投射了當下人們的心理欲望,滿足著大眾的審美需求。范閑的成長儀式不僅屬于其個人,更是無數觀眾所要窺探的盛大景觀,其所經所歷、所思所想成為牽動大眾視覺神經的符碼,以此在注意力經濟時代實現著其作為商業(yè)產品的利益轉化。
劇中,范閑的現代思想與古代制度不斷碰撞,即使在陌生的世界承受成長的煩惱和挫折,也仍舊過得如魚得水且有能力轉危為安。這不僅源于其思想的超前性和優(yōu)越感,而且與強大的后援力量有關。這些生存游戲中的頂級配置,成為范閑成長進擊過程中的必要元素。慶帝代表權力,陳萍萍代表地位,范建代表財富,范若若代表智慧,五竹代表武力,透過這些主要人物,還延伸出費介、王啟年等一眾幫手。同時,這種明確的分工模式,在一定層面上簡化了該劇龐大的人物譜系,加速了劇情的走向,合理化了其間出現的反轉或不確定因素,推動著范閑現代理念與古代制度的碰撞,也成就了《慶余年》中的大男主形象,滿足了人們對于英雄成長的美好期待和集體狂歡。
但是,“范閑的奮斗并不能納入從父母/體制的蔭護中自覺掙脫出來的青年成長故事范疇,恰恰相反,在他甚至相當心安理得地利用這種蔭護的時候,范閑的成功其實已經蛻化為在所謂的成長幌子下再次強化的階層固化和復制的‘逆成長’濫調。”②更令人擔憂的是,其間對于權力崇拜無所掩飾的表達,更偏離了開篇所陳設的因果輪回、積德行善的宏大立意,最終使其空具華麗的外殼。
這種權力崇拜深刻體現在范閑對于提司腰牌的認知和使用之中。初入京都,范閑便得到了足以凌駕監(jiān)察院八大處之上的提司腰牌,對于這從天而降的好事,少年范閑感受更多的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伴隨劇情不斷深入,“權力”一詞的重量在范閑的心中發(fā)生了顛覆性的轉變,主要表現在其對提司腰牌的使用心理之中,即從不知何用到游刃有余。而且,在此發(fā)展變化的過程之中,范閑對權力的使用有增無減,而應具備的責任意識卻未經提及。身處北齊國之時,范閑更產生了要當慶國第一權臣的想法。劇中,提司腰牌雖然出場不多,但卻成為一種“有意味的形式”,或者說是有指代的“意象碎片”,暗示著范閑的心理變化。
同樣備受關注卻經不住推敲的還有祈年殿斗詩環(huán)節(jié)。夜宴中,不甘將內庫財權拱手相讓的長公主聯合北齊文人莊墨韓向范閑發(fā)難,要求范閑自證頗具爭議的《登高》一詩是出自其手而非挪用他人成果。范閑隨即吟出百首詩詞,句句經典。從李白、杜甫、王維到辛棄疾、范仲淹等,涉及愛國、思鄉(xiāng)、愛情、生活、詠志等各方面,亦因此被慶國子民尊為詩中之神。這一自證的過程在筆墨揮灑和視聽渲染間顯得豪情萬丈,確實激發(fā)了觀眾的欣賞熱情,但是生物性爽感褪去,留給觀眾的就是被戲謔的歷史、被玩笑的文化以及被簡化的成長,而且用“借來”的詩作實現自身價值的確證,實在不是值得宣揚的事件。
雖然《慶余年》的故事頗具特點,但是觀眾仍能從中窺見幾分熟悉感。新思想與舊制度的沖突在《步步驚心》《宮·鎖心玉》等劇中早已呈現。非凡的主人公經歷重重磨難,憑借主角光環(huán)一路成長,最終收獲事業(yè)與愛情的架構,與《楚喬傳》《扶搖》等“大女主”劇所演繹的內容十分相似。該劇以男性角色為主要表現對象雖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女性IP泛濫所帶來的劇作桎梏,但這早已在《莽荒記》《擇天記》等男頻IP劇中有所體現。但是,基于傳統(tǒng)的劇作套路,該劇還注入了別樣的故事內涵,即將現代意識所帶來的爽點與小說試圖體現的英雄情懷完美結合。
作為玄幻小說改編作品,《慶余年》雖然因為影視化創(chuàng)作局限弱化甚至割舍了原作品中的玄幻因子,但是在敘事過程中,仍通過講述和演繹的方式呈現給觀眾。由此,該劇將武俠、玄幻、科幻等元素熔于一爐,在人類文明再次輪回的封建時代,已經經歷過現代社會種種的葉輕眉宣揚民主、成立內庫、創(chuàng)辦監(jiān)察院、發(fā)展工商業(yè),這些流于其身的先見之明為觀眾帶來了預言家般的爽感,而作為葉輕眉的后代,范閑的成長顯然更具坐享其成的暢快。
巴赫金曾說:“個人的成長如果是囿于個人的私事,那就不是真正的成長,因為它不會觸動歷史和文化?!雹墼凇稇c余年》中,范閑的成長歷程一直圍繞自己或者與自己相關的人或事物展開,以此書寫著個人英雄的絢爛人生,以供觀眾沉醉和癡迷。此外,這種個人化的成長意識,一度成為追逐權力的游戲,在原小說中更演化為一場“弒父”的悲劇。范閑在滕梓荊被殺后,決心要找出幕后主使并為好友報仇。妹妹范若若問范閑為何要如此做,范閑的回答是:“我想跟這世上的道理斗一斗,告訴那些大人物,他們不是草芥。”然而,在《慶余年》中,那些數不清的被殺死的、貶謫的、驅逐的人物大多都因與范閑一派相對立,而對于其他的“草芥”,范閑從未表現出不忍和仁慈。范閑厭惡身邊位高權重之人仗勢欺人,可是其生存進擊之路之所以可以不斷地出現驚人反轉甚至逆風翻盤,便是因為無可挑剔的身份以及無處不在的金手指。事實上,范閑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依靠權位攪弄風云的人。
由于對于這個復雜的社會存在深深的恐懼,范閑一直在不斷地掙扎和反抗,即小說中曾提到的“這個世道,看似太平,但如果你不夠狠,終究還是自己吃虧”,也因此信奉“寧可害死他人也不要他人傷害自己”的利己主義信條。劇中,身處北齊國的范閑,因為陳萍萍的失信、肖恩等人的挑撥對于生存有了新的看法,由此不惜拉黨結派,其掌握自己命運的方式便是變?yōu)閼c國第一權臣。對于《慶余年》而言,雖然其劇作之精心、形式之創(chuàng)新都值得業(yè)界稱贊,但流轉于劇情的價值內核卻有待考量。目前,該劇所要實現的以現代思想燭照古代社會的目的明顯存在牽強感和偏頗性。同時,可怕的不是其爽劇的內核,而是用販賣情懷的方式宣揚著虛偽或虛假的正義。
《慶余年》借助新鮮的視覺形象符號為觀眾建構了無暇思索且魅惑夢幻的成長儀式,使其在觀劇過程中獲得一種無需深刻思考便可獲得的直覺式快感,即“爽感”,從而在一地雞毛的現實生活中短暫抽離,使身心得到片刻的疏通和愉悅。而當這場成長儀式的建構與狂歡退散,留給時間檢驗的便只剩其略顯空虛和蒼白的內核和意旨,更忽略了本應熔鑄于影像之中的檢驗藝術之所以為藝術的真理。同時,五年三季的播出方式雖然有利于劇情的深化和展開,但在正式運作的過程中或有夭折的危險,第一季與后兩季怎樣銜接,如何既保障劇作水準又可以使故事順暢呈現,是需要重點考量的問題。
注釋:
①[斯洛文尼亞]斯拉沃熱·齊澤克.斜目而視:透過通俗文化看拉康[M].季廣茂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9.
②董麗敏.角色分裂、代際經驗與虛擬現實主義——從網絡玄幻小說《慶余年》看當代中國青年文化癥候[J].文藝爭鳴,2017(10):9.
③王一川.中國故事的文化軟實力[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2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