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 生態(tài) 文化：格日勒其木格·黑鶴動物小說面面觀

司國慶，李曉峰

(大連民族大學 文法學院，遼寧 大連 116000)

自2002年推出短篇小說《飼狼》后，蒙古族作家格日勒其木格·黑鶴保持著旺盛的創(chuàng)作勢頭，近年來相繼出版十余部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已經成長為當今動物小說領域一位標桿性作家。他的作品語言沉穩(wěn)富有力量，意境悠遠富有詩意，同時思想內涵豐富，向讀者展示了一個存在于遙遠的草地、深廣的森林中陌生的野性動物世界。隨著生態(tài)問題逐漸凸顯，生態(tài)文學、動物小說創(chuàng)作也日益受到廣泛關注。目前對黑鶴作品的研究中，多從敘事學角度探討作品的敘事節(jié)奏、敘事視角、語言風格，或從兒童文學、生態(tài)學角度對其作品中人與動物關系、生態(tài)問題等展開研究。本文以黑鶴的民族文化背景為基點，兼顧其生態(tài)意識，對黑鶴作品作整體性研究，探討其在自然主義生命觀、整體生態(tài)觀的觀照下，如何看待生命與生態(tài)，并關注黑鶴作品中流露出的對蒙古游牧民族和鄂溫克狩獵民族現(xiàn)實生存圖景的深切關懷與思考。

一、生命觀：本然天性與本真狀態(tài)的自然生命個體

生命觀，是人類關于如何看待自然界生命物體的一種態(tài)度，是世界觀的一種。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黑鶴秉持自然主義生命觀，摒棄把動物神化或人性化的行為，而是把動物作為地球生命系統(tǒng)中真實獨立的生命個體來看待，關注生命個體本然的天性以及它們在自然界中本真的生存狀態(tài)。

作為一名蒙古族作家，黑鶴幼年時曾在草原與鄉(xiāng)村結合部度過一段時間：舉目四望皆是無盡的草原，兒時玩伴盡是充滿野性的生靈，耳濡目染的游牧文化已深植于黑鶴的血液中，為他成年后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素材。現(xiàn)代兒童心理學認為，“兒童在七歲左右，由最初意識所產生的深刻印象會深深依附著并化合到其思維結構和行為方式中，并在以后的生活中一再復現(xiàn)，進而構成人的思維類型和情感特征。對于作家而言，作為人生源頭的童年經驗亦對其創(chuàng)作發(fā)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1]。黑鶴也曾說過：“我的寫作源于對童年生活的回憶。我的草地，更多的就是我的記憶、內心中最溫暖的一部分?！盵2]此外，黑鶴每年都會抽出時間游跡于大興安嶺廣袤的森林，與鄂溫克部落結下了深厚友誼。黑鶴來自草原，又是“森林的兒子”，他一直在書寫草原與森林。

所以，黑鶴筆下的生命，無論是草地上的牧羊犬、狼、蒙古馬、牛、黃羊，還是森林中的馴鹿、犴、熊、猞猁、狼獾，都具有草原和森林的烙?。核鼈兲烊痪哂惺愕囊靶耘c力量，擁有自在的生命狀態(tài)，從來都不依附于人而存在，而是處于和人類平等的地位，它們和人類各自扮演其在整體生態(tài)鏈條里屬于自己的一環(huán)。

黑鶴著墨最多的是牧羊犬形象，它們本然的天性就是向往荒野與自由。無論是《黑狗哈拉諾亥》中的哈拉與諾亥，還是《鬼狗》中的鬼，亦或是《黑焰》中的格桑，這些牧羊犬都具有相似的特點：高傲冰冷的眼神，大的嚇人的骨架，震耳欲聾的吠叫，矯健迅猛的捕殺……這更像是一頭野獸而不是牧羊犬所應具有的特點。它們雖然是犬，卻張揚著野性氣息，從不會對著主人搖尾乞憐，總是遠遠地臥在勒勒車一旁，與人類保持一定距離。相較于人類的蒙古包，它們更愿意待在野外無拘無束的環(huán)境，因為它們骨子里就向往荒野，追求自由，渴望撕咬與搏殺。面對進犯的狼群優(yōu)秀的牧羊犬總是無法抑制這種撕咬的沖動，誓要與狼拼個你死我活，即使傷痕累累，也只會安靜地在一旁舔舐傷口，從不會尋求人類的幫助，其生命中的野性氣息令人望而生畏。

另一方面，它們也時常表現(xiàn)出忠誠感性的品質，渴望愛與陪伴，尤其對幼童與女性表現(xiàn)出天然的情感依賴?！豆砉贰分械墓碓蝗祟惿钌顐Γ诎査估忝媲皡s放下了所有的戒備與警惕，二者見面的第一天起，便結下了深刻的友誼。之后鬼在阿爾斯楞的生命中扮演玩伴兼護衛(wèi)的角色，與阿爾斯楞一起度過童年、小學時光。在阿爾斯楞小學畢業(yè)去往更遙遠的地方求學后，鬼狗依舊每天守候在班車的必經之處，并最終在對阿爾斯楞深切的思念中倒在它每天守候的草地上?！逗诠饭Z亥》中，女主人塔娜第一次呼喚兩只狗崽時，它們便表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行為：“這草原女性的聲音……讓它們感到眼睛發(fā)癢，情不自禁想躺倒在草地上，攤開他它們的耳根，展露出柔軟的肚腹?！?/p>

這些充滿野性的生靈對兒童和女性天然的情感依賴究竟從何而來？霍爾的“復演說”認為：人類出生后個體的發(fā)展其實是對人類從自然界成長發(fā)展過程的一次復演。遠古時期人類因其生產生活方式與動物有非常緊密的聯(lián)系，從狩獵到飼養(yǎng)家畜便是原始人類邁出的一大步，幼童則對應遠古人類，其年齡越小與大自然也就越親近，與動物之間更具有天然的聯(lián)系。所以黑鶴在鬼狗與阿爾斯楞額第一次相見時這樣寫道：“鬼甚至納悶地仔細聞了聞他，這個小孩子的身上飄逸著一種像小獸身上散發(fā)出的溫暖香甜的味道。”在蒙古族生活中，草原上一般由女性承擔喂養(yǎng)家畜的責任，“在久遠的過去，牧羊犬第一次離開荒野走進人類營地，也許正是被這樣一位女性收養(yǎng)?！贝送?，在蒙古族文化中，女性十分受尊重，在一些蒙古族英雄史詩中也有相應“女性崇拜”，如《江格爾》《格斯爾》中部分女性具有占卜、醫(yī)治等特異功能。所以，這些生命對草原女性表現(xiàn)得如此親密，既有動物本身血液中從遠古時期留存下的本能記憶因素，也有黑鶴的文學創(chuàng)作受蒙古族文化因子影響的原因。我們可以看到，這些牧羊犬張揚著天然的野性的同時，又在本性的驅使下與人類結下深刻的羈絆，野性與感性的交織表現(xiàn)出強烈的生命張力。

在自然主義生命觀的觀照下，黑鶴忠實記錄動物本真的生命狀態(tài)?！艾F(xiàn)在流行的動物小說多是傳奇色彩很濃厚的，把動物神化了”[3]。最具有說服力的就是“狼”這一形象。在一眾動物小說中，狼，其德“近乎偽”，其智“近乎妖”，走向被“神化”或“人化”的兩個極端。姜戎在《狼圖騰》中把狼群塑造成卓越的軍事家、無畏的冒險家、自然的衛(wèi)道者，作者還把狼群與蒙古民族的崛起、王朝的建立直接聯(lián)系在一起，認為游牧民族以狼為師，刻意把“狼”拔高為游牧民族的精神象征、文化象征，對狼表現(xiàn)出狂熱的崇拜。此外，沈石溪的作品中也隨處可見狼表現(xiàn)出的人性之光：《狼妻》中的母狼為了幼崽的安全，假意迎合披著狼皮冒充公狼的“我”，之后“我”的身份被識破，母狼準備向“我”復仇，卻在關鍵時刻動了惻隱之心，當“我”被狼群包圍，母狼又出于報恩的心態(tài)對“我”這個假丈夫網開一面。

在這兩類作品中，狼都是作為功能型角色出場。作者基于不同的時代背景、主觀創(chuàng)作意圖，或批判農耕文化的劣根性，或反諷現(xiàn)代文明下的人心不古，總之，是“借助于這些動物形象喚醒善良正義、彼此關愛、同舟共濟等人類社會十分珍貴的品格和高尚情感，進行道德、人性的探索，把人引向自我更新”[4]。黑鶴則完全摒棄這種人類社會鏡像式的創(chuàng)作，在黑鶴看來，狼只是自然界中一種普通的生命個體，他并不為其賦予文化層面的任何特殊使命，而只展示它們在自然世界中本真的生命狀態(tài)。自然世界中的它們雖然矯健迅猛，卻并非戰(zhàn)無不勝：牧民對狼毫無畏懼，可以輕而易舉取它們的性命；兇猛的牧羊犬可以“叼狼”；暴露在強壯兒馬的鐵蹄下，狼會非死即傷。另一方面，狼確實具有非凡智慧，在《狼轍》中狼會利用地理優(yōu)勢捕獵牧馬，但它們的詭計有時也會被輕易識破，優(yōu)秀的牧羊犬從來不會理會狼群的騷擾而主動出擊，它們懂得如何背靠營地化解狼群的攻勢。黑鶴對狼既不刻意拔高，也不刻意貶低，只是從動物學角度展示它們真實的生存狀態(tài)。

動物小說離不開作家對動物生命的深切關注，但不同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秉持的生命觀各異。沈石溪動物小說中的生命觀就是一種“社會倫理的生命觀”，“指涉秩序、社會性和人的絕對理性”，因此他的作品被稱為“類人動物小說”。而黑鶴的自然主義生命觀則立足于動物生命本體，“指涉自然、本性、未來，探討自然之道的不可以人為化”[5]，被稱為“真正的動物小說”。這種自然主義生命觀不僅在文學層面更新了動物小說中“人看動物”的模式，減少因人妄自揣測而導致對動物真實生命狀態(tài)的話語遮蔽，同時更新了人類對真實自然世界的認識：在遙遠的北方，還存在這樣一個充滿野性生命的世界。

二、生態(tài)觀：超越二元對立的整體生態(tài)倫理

“生態(tài)一詞最早來源于生態(tài)學，自20世紀30年代生態(tài)學開始出現(xiàn)人文轉向，生態(tài)文化學、生態(tài)倫理學、生態(tài)文學等相繼應運而生”[6]。動物小說因其獨特的寫作對象、題材內容，被納入生態(tài)文學范疇，動物小說家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的對自然生態(tài)問題的觀點或看法通常是其生態(tài)觀的折射。黑鶴秉持生態(tài)整體觀，從整體和全局觀照自然生態(tài)問題，把不破壞生態(tài)系統(tǒng)的穩(wěn)定和動態(tài)平衡作為最基本的價值判斷標準，把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整體利益當作最高目的和終極目的，因此他能夠冷靜看待自然界中的生死消亡，全面看待人與動物、人與自然的復雜關系。

黑鶴對生死有種達觀的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是其生命觀的升華。黑鶴的生命觀與生態(tài)觀是相輔相成的，如果說其生命觀主要關注的是個體生命的本性與狀態(tài)，那么他對待生死的態(tài)度就是立足于整體生態(tài)系統(tǒng)的高度對所有生命群體的觀照。在他看來，生與死不是對立的兩極，而是鏈條一樣接續(xù)。他以一種生態(tài)整體觀來突破生與死的二元對立：有生必有死，有死必有生，草原上的“小命”會死，但草原的“大命”將是永生，物種不過是在生死之間循環(huán)往復，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卻是在動態(tài)平衡中前進。一部分羊凍餒而斃還可以化作脂肪和能量，儲存在牧羊犬體內，幫助它們度過凜冽的寒冬、戰(zhàn)勝進犯的狼群從而保護羊群；一頭馴鹿倒下了，卻會為身下的那片牧草提供豐富的養(yǎng)料，來年春天，這些牧草還會成為另一個生命的一部分。此外，黑鶴作品中動物的成長大多要經歷“死亡—新生—成長—死亡—再生”的過程，在《狼血》《狼谷炊煙》等作品中都可以看到這一圓形的敘述模式，這也是作者生命循環(huán)觀念在文本結構層次的表現(xiàn)。

恩格斯認為：“由于自然的必然性而發(fā)生的一切事件，不管多么可怕，它們本身都包含著一種安慰?！盵7]在黑鶴看來，有時死亡是不可避免且必要的，所以不必表現(xiàn)出過于悲痛的情緒。在《狼獾河》中，“我”外出狩獵遇到一頭被狼獾獵殺的馴鹿，但面對馴鹿的殘骸，“我”并沒有因馴鹿的死而悲痛或對狼獾深惡痛絕，而是冷靜甚至略帶調侃地描述道：“它那凝固的目光帶有一種傻呵呵的不知所措的古怪表情?！辈㈦S后把馴鹿的死歸結為命里注定的事。在這里，黑鶴關注的不是個體生命的消長而是系統(tǒng)生命的延續(xù)，馴鹿固然是一條寶貴的生命，而且似乎處于“弱勢”地位理應獲得同情和憐憫，但黑鶴并沒有因此否定狼獾生存的“權利”，如果為了保護馴鹿而不惜消滅其他動物，勢必會導致生態(tài)鏈條的斷裂，那么系統(tǒng)的延續(xù)也就無從談起。所以黑鶴對人與獵物、動物之間生死撲殺的態(tài)度才會如此中立，不以個人好惡而妄加評議或橫加干涉。

在一些動物小說中，人與動物常被人為地置于互相對立的境地：欲彰顯主人公之英勇無畏，必先書寫動物之狡猾殘忍，然后以“人殺動物”完成人物的塑造，如杰克·倫敦的《熱愛生命》中生命垂危的主人公與一頭病狼展開拉鋸戰(zhàn)，最后以人的勝利贊揚生命力的堅韌；欲彰顯人類之貪婪敗壞，必先寫動物之“淳樸率性”或“天真無辜”，然后以動物對人的感化或動物生命的獻祭，來完成主旨的升華，如牧鈴的《猛犬暴雪》和沈石溪的《羚羊飛渡》等。但黑鶴的書寫超越了這種人與動物的二元對立，他筆下的“人”具有兩種內涵，一方面，人作為與動物相區(qū)別的人類而存在；另一方面，他將人類還原為“動物”，即與動物同樣作為自然世界中的生命體而存在。因此，人與動物的關系也相應地具有多重內涵。

首先，作為人類的游牧民族，其千百年來獨特的生活方式形塑了與動物間的復雜關系，不能用簡單的“對立”或“友好”來概括。部分動物如羊和馴鹿，不僅是牧民的財產，更像是牧民的家人，為了確保羊羔受到哺育，牧民會耐心地哼唱勸奶歌希望感化母羊，但在羊群因狼進犯而擁擠在一起時，牧民也會因它們的懦弱而氣急敗壞；一些兇殘的野獸如狼，不僅會破壞牧民的財產，甚至還會奪去人類性命，但牧民對它們在憎恨之余還有尊重，在生死較量之外還有敬畏：狼群成災時牧人會成群結隊去打狼，當在寧靜的月夜再也聽不到那野性的嗥叫時，他們也會流露出悵然若失的深深思念；此外，還有更多的生靈如獾、鷹、黃羊等，它們是與牧民并行在同一片土地上生靈，時而相互依存，時而又相互對立。

其次，作為自然世界中的“動物”而存在的人，出于生存不可避免地存在以其他動物為食的行為，但這并不意味著“人”因此與動物處于對立的境地?！澳闵粸槭茏?，我生不為挨餓?！边@句話為人類以動物為食的行為作出了簡潔卻有力的解釋，以生態(tài)整體觀來看，這是無關于道德的“自然行為”?！独枪却稛煛分?，那日蘇宰殺黃羊時，黑鶴這樣寫道：“他將刀順著黃羊耳后的部位切了進去，一開始有小小的阻礙。黃羊開始掙扎，他將它的頭抱緊，安慰著它，然后突然間順暢了，刀子順滑地切了進去。他輕輕地轉動刀柄，有些許粗澀，但終于還是橫向地切斷了。他抽出刀，血像噴出地面的一股清泉，噴涌而出。”“殺戮”過程如此熟練以至于近乎殘忍，敘述口吻如此平靜以至于近乎冷血，在不明所以的動物保護主義者看來那日蘇幾乎是犯下了滔天大罪，但這確實只是牧人日常生活中輕描淡寫的一筆，他只是習慣性地嘀咕了一句：“你生不為受罪，我生不為挨餓。”其實，動物保護主義者大可不必認為這是狡辯，因為很快我們便可以發(fā)現(xiàn)這句話還隱含著另一層含義：當野獸出于生存本能向更弱小的動物甚至向人類“舉爪相向”時(比如饑餓的狼群主動進犯那日蘇的羊群，并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了像樹根一般盤虬交錯的傷疤《狼谷炊煙》)，同樣是一種無所謂對錯的“自然行為”。在這里，黑鶴真正把人類與動物放在同等的高度上看待他們的行為，而沒有偏袒任何一方。

不過，這種“自然行為”并不意味著可以濫殺無辜，否則就會破壞生態(tài)平衡。無論是牧人還是獵人，都懂得遵守自然規(guī)律、取之有度的道理?！搬鳙C從來都不是殺戮，他們……懂得適應狩獵季節(jié)的不同的野獸，獲得生存的資料?！薄独枪却稛煛分校侨仗K要想安全度過寒冬，當務之急就是要儲備足夠的食物，由于羊群已所剩無幾，突然到來的黃羊群似乎是天賜的禮物。但面對被困的十幾只黃羊，“他甚至希望再逃走幾只黃羊，有個三四只也就夠了?！闭嬲匀坏暮⒆樱肋h懂得把握“小命”與“大命”之間微妙的平衡。在此我們可以看出，黑鶴對人與動物、生命與生命之間的關系有著自己的價值判斷標準——和諧，而不是標榜簡單的“對立”或“友好”。

相較于人類中心主義和動物保護主義，黑鶴的生態(tài)整體觀無疑更加寬廣。他把對自然生態(tài)的關注從部分轉向全局，引導人們從生態(tài)平衡的角度考察自然界中的生死消亡，展現(xiàn)人與動物、人與自然復雜關系的全貌，從而突破生與死、人與動物的二元對立，最終指向是希望構建自然生態(tài)新的和諧局面。此外，在自然生態(tài)問題愈演愈烈的當下，動物小說和生態(tài)文學作品將承擔更重要的責任，黑鶴的生態(tài)整體觀也為今后動物小說和生態(tài)文學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新的思考點和方向指引，引導人們樹立一種新的生態(tài)審美觀。

三、文化觀：現(xiàn)代文明與傳統(tǒng)文明的齟齬

海德格爾在《荷爾德林詩的闡釋》中提出“詩意棲居地”的命題：人，功業(yè)卓著，但他卻在大地上詩意的棲居。海德格爾認為，我們所處的時代是一個貧乏的時代，一個詩意貧乏、神缺席的時代，在精神上的無家可歸也許是貧乏時代的人最痛心的感受。在黑鶴看來，游牧民族與狩獵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閃爍著歷史的光輝，但如今卻面臨被侵襲的危機，草原兒女們正面臨精神上和生活上“無家可歸”的雙重困境。所以，在他不斷書寫的最后的“詩意棲居地”上，黑鶴一再展示傳統(tǒng)文化被侵蝕、被放逐的困境，展示現(xiàn)代文明與傳統(tǒng)文明之間的齟齬境況，同時把批判的矛頭指向現(xiàn)代文明。

齊奧爾格西美爾曾說：“金錢成了現(xiàn)代社會的語法?！痹诤邡Q的作品中我們到處可以看到作者對貪婪的逐利行為的批判。“老客”是貪婪自私的代名詞，他們圖謀不軌地走進草原，心安理得地接受牧民們熱情款待的同時，卻把他們視為“老蒙”，總想以最低的代價換取他們的財富：無論是一張猞猁皮、唐卡，還是一只供在成吉思汗畫像前的古老銅碗。他們會在看到一張精致狼皮時，雙眼放射出貪婪的神情；會在看到一頭優(yōu)秀的牧羊犬后，不擇手段把它們拐賣到城市，使其流落到動物園或餐桌?？傊?，老客們總會給草原和草原上的人們帶來難以磨滅的傷痕。

此外，草原上還建立起越來越多的礦場、游樂園、度假村，旅游文化的叨擾讓原住民不勝其煩，現(xiàn)代冰冷的機械無情地放逐古老文明：他們騎著摩托車呼嘯著追逐黃羊，直到它們跑炸了自己的肺然后癱倒在草地上；他們一次次端起槍口射向數(shù)量已然銳減的狼群；他們開著卡車呼嘯而過然后把少年與他的駿馬甩在車后的灰塵；他們?yōu)榱梭w驗刺激與歡愉，每天流連在游樂場樂此不疲地觀賞斗狗……這里，火車、卡車等機械無疑是現(xiàn)代文明的代表，黃羊、駿馬、牧羊犬則對應游牧文化，二者相較，勝敗立見。于是，勝者得意洋洋的觸角越伸越長，在草原上編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牢網，敗者則垂喪落寞地面對將被這張密網箍得透不過氣來的命運。

海德格爾理念中“詩意棲居地”除了指涉精神家園，還要求人類回歸大自然，回歸本真的生存狀態(tài)。在黑鶴看來，這種回歸具有明確的指向——“荒野”?！盎囊啊笔呛邡Q不厭其煩地提起的一個詞語，這里的荒野應該指向地理和歷史兩個向度，即遠離城市的具體的廣闊草原和曾經光輝燦爛如今卻受現(xiàn)代文明侵襲而日漸式微的游牧文化。

黑鶴描述的是一個正在消逝的荒野，他把對這個正在消逝的荒野的挽留化為作品中的“返鄉(xiāng)”母題，這里的“鄉(xiāng)”就指向草原這一具體的地理空間?！堆x》中的血駒千里迢迢從上海出發(fā)并最終回歸到夢想中的草原；《黑狗哈拉諾亥》中的諾亥在被外部力量帶走后憑借智慧和毅力，游蕩了許久最終成功返鄉(xiāng)；《黑焰》中的藏獒格桑出生于雪域高原，最終和韓瑪一起重返草原。這一“返鄉(xiāng)”主題與盧梭“遠離社會，回歸自然”的思想不謀而合。值得注意的是，“盧梭和梭羅都是浪漫主義——超驗主義潮流中涌現(xiàn)出的的著名思想家，他們具有相似的征服自然批判、敬畏生命以及生態(tài)整體觀等思想”[8]。他們的生態(tài)思想對我國新時期作家的創(chuàng)作產生過重要影響，當代生態(tài)散文作家葦岸就曾受梭羅等人影響，創(chuàng)作了《一九九八：二十四節(jié)氣》，而黑鶴的《生命的季節(jié)：黑鶴二十四節(jié)氣自然觀察筆記》一書正是受葦岸作品的觸動而創(chuàng)作。所以，彼此思想觀念的相通外在表現(xiàn)為文本主題的相似，黑鶴正是通過“返鄉(xiāng)”主題中動物“城市——荒野”的空間轉換來表達重返草原的生活理想與重塑燦爛草原文化的精神追求。

如果說現(xiàn)代文明帶來的外部危機令人唏噓，這場危機所導致的內部背離則令人倍感沉重。這種背離分為兩類，第一類是有意識的，如《狼谷的孩子》中的塔拉。“塔拉”們成長在草原，后來走進城市并經受現(xiàn)代文明的全面“洗禮”。當再次回到草原，先輩恪守了千年的準則對他們再無約束力可言，他們對營地的守護者——牧羊犬拳腳相向，加入到追捕黃羊、狼群的隊伍之中，肆無忌憚地濫殺無辜，他們作為游牧民族后代的身體里的某些東西已經永遠地消失了。第二類是無意識的。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在外力作用下(比如政策因素)遠離草原、走出森林到山下定居，更多的游牧民族、狩獵民族的后代出生在城鎮(zhèn)。他們身上雖然依舊流淌著自己民族的血液，卻缺少厚重的民族文化積淀。正如黑鶴在《馴鹿牛仔褲》中提及的，“是的，即使是敖魯古雅鄉(xiāng)的孩子，對于祖輩曾經在森林中的生活，也顯得非常陌生了，那是如同夢一樣的記憶?！痹诤邡Q看來，生活方式是古老的傳統(tǒng)文化的容器，年輕人對游牧與狩獵的生活方式的背離，正是對祖先們榮光的背離、對古老文化的背離。

黑鶴不止一次提及那些“最后的古代”，如草原上離群索居的老邁牧民扎布，如森林中的鄂溫克老人芭拉杰依、格力什克等，只有他們還在苦苦堅守，悠久的游牧文化和狩獵文化后繼無人，正面臨著斷代危機。如今的草原，隨處可見一片片分隔起來的草庫倫，一座座紅色的磚瓦房；如今的森林，再也見不到成群的馴鹿、古老的撮羅子。當?shù)乩砜臻g上的草原不復遼闊，當歷史空間中的“游牧”“狩獵”只存在于老人口口相傳的訴說中，失去了根基的人們又該何去何從？這正是黑鶴所擔憂和反思的現(xiàn)實問題。

有意味的是，盡管黑鶴一再表達對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侵襲古老游牧文明并直接導致其日漸式微的悲劇，但另一方面卻表現(xiàn)出一定的“槍支崇拜”。槍這一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產物最早何時進入游牧民族的生產生活已不得而知，但它確實已成為他們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黑鶴不止一次提到獵人對槍的熟練使用，這種熟練已經可以說是已經達到了條件反射似的敏捷，抖肩、舉槍、瞄準等動作一氣呵成……槍已經成為狩獵民族生活甚至身體的一部分，不僅給予他們以生存的力量還給予他們心理安慰：“他再次習慣性地找槍，將‘7.62’口徑的步槍拎在手中之后，他感覺自己的頭痛似乎突然間都減輕了?！痹诙鯗乜嗣褡逵凭玫尼鳙C歷史中，已經培養(yǎng)出知道如何與獵人配合的槍獵犬。由此可見現(xiàn)代文明帶來的并不一定是絕對的“惡”，簡單地把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城市與荒野置于二元對立的境地似乎并不明智，兩者之間具有復雜的關系。

面對現(xiàn)代文明與傳統(tǒng)文明的齟齬困境，很遺憾黑鶴未能給出更多的思考和更有效的應對方法。一直以來，黑鶴只是在復述與追憶，他竭盡所能想告訴讀者曾經還存在那樣一個閃光的世界。而如今，無論是曾經高得沒過人頭頂?shù)哪敛葸€是兇猛的牧羊犬，“都再也見不到了”。他希望自己的作品可以作為將來重塑草原榮光的參照標本，但參照不意味著照搬，回歸不意味著倒退，“現(xiàn)代文明與傳統(tǒng)文明如何和諧共生”無疑是一個涉及諸多層面的宏大命題，如何解決這一齟齬境況，當留給社會以更廣泛的思考。